第44章 學生和教授的距離

“大學……我沒有想過。你讓我想想。”

庭霜背靠着圍欄,雙肘撐在圍欄臺子上,頭擡起來,看着天空,微微眯起了眼。

陽光在他年輕的臉上、喉結上、手臂上鍍上一層金蜜色,頂樓清爽的風拂過他的短發,讓寬大襯衣的前襟貼上他的胸膛。

大學……

對庭霜來說,上大學這個事太過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到根本不需要思考它到底是個什麽。

現在乍一想,倒覺出一種驚愕來,為什麽在他上大學前,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庭霜想了一會兒,說:“柏老板,如果你問我現在這個階段的想法,我想得還是挺……現實的。之前我也聽人說過,大學是個培養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地方……但是後來吧,我就覺得這說法其實挺酸的。也不是說它不好,這個口號好聽是好聽,就是……不現實。你看啊,這麽多大學,這麽多大學生,有幾個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大家想的還是出路問題。保研考研出國找工作,很多人光想這些實際的,都焦慮得不行了……”

庭霜觑了一眼柏昌意,有點不确定:“柏老板,可能因為我這幾年打工吧,有些看起來很對的說法,我都感覺只是紙上談兵……嗯……要是說錯了,你告訴我。”

“我們在聊天,沒有對錯。”柏昌意笑了一下,“你繼續說。”

也是,這是個沒有标準答案的問題。

柏老板就喜歡提些沒有标準答案的問題。

“那我就随便說了啊。”庭霜之前還有點被提問時習慣性的心裏發虛,現在心态一下子放松了,“如果說我上大學,讀研,只想學習,不想拿學位證,那是假的……這兩個事也不矛盾,對吧。現實就是很多工作都有學歷要求,我爸他們招研發崗位的員工,都不招碩士以下學歷的。還有就是學專業上的東西吧,有解決專業問題的能力,我也不想以後進公司,他們覺得我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空降兵……我想解決實際問題。我記得我們本科有個教授提到過一個特別尴尬的情況:在大學生找不到工作的同時,其實企業也招不到人。因為大學培養出來的大學生跟企業的需求是脫節的……說到這個,你看,絕大多數工作,人家招你都是要你去幹活的,人家才不需要什麽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

柏昌意等庭霜講完,才說:“我不認為提供符合企業需求的勞動力是大學的職責所在,那是職業教育學校需要完成的任務。職業教育體系不夠完善,才導致提供職業教育的責任被推給大學。”

庭霜想了半天,想不通:“所以……柏老板你覺得我這麽上大學,上錯了?但是現實就是成片的大學生都需要找工作,他們就在大學裏學東西,認識志同道合的人,把握各種大學裏提供的機會……”

“我說了,不談對錯。我不想告訴你什麽答案、什麽道理,我們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東西也不同。怎麽度過這個階段,是你需要自己思考的問題。”柏昌意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眼鏡鏈因為他的動作在陽光下流淌出細碎的光芒,“看。”

庭霜順着柏昌意的眼神看過去,不遠處坐落着學校的圖書館、教學樓、實驗室、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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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洛克式外觀的圖書館是幾百年前建的,後來修複過多次;教學樓、實驗室和各個系所的大樓都是新建的,二戰前的面貌已然不能重現;廣場上有不少曬太陽的學生,或躺着看書,或三五成群地坐着,端着咖啡杯聊着天。

“Ting,你看到了什麽。”柏昌意低沉的聲音在庭霜耳邊停了一會兒,然後散在風裏。

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我們學校……的各種設施。”庭霜的目光落在圖書館頂部的一角,那裏立着智慧女神彌涅爾瓦的大理石雕塑,“……我知道我應該珍惜這些資源,盡量多學點東西。”

“因為你知道你只會在這裏待個兩三年。”柏昌意俯瞰着學校裏的道路,不斷有行人或車輛經過,有來有往,“所以想從這裏帶走點什麽。但其實大學這個地方……比你認為的要浪漫。”

浪漫……

庭霜不禁側頭去看柏昌意的神情。

柏老板一把年紀了,嘴裏居然會跑出這個詞。

就這麽一眼看過去,庭霜竟然在柏昌意的眼底看到了一絲罕見的、不同尋常的溫柔。

明明他們站在同一個樓頂,看的是同樣的景色……

庭霜盯着柏昌意的側臉,問:“那你……看到的是什麽?”

柏昌意沒有回答庭霜的問題,而說:“你之前問我,是否不在意學生的不滿。你知道,每到期末,教授就要面臨學生的評價,就像你們也要面臨教授的考試。”

“對,我就想說這個……我上個學期也給幾個教授評了分。”庭霜說,“這個對你們有影響吧?有沒有……考核什麽的?”

柏昌意說:“差評太多的教授可能無法繼續任教,如果學校選擇不續聘的話。”

庭霜頓時有點擔心:“那你——”柏昌意唇角微勾,用上課開玩笑時的幽默口氣說:“但我是終身教授。”

終身教授?

終身教授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聽到那話的一瞬間,庭霜簡直想為民除害,他媽的,終身教授好像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但是下一刻,柏昌意便收起了玩笑語氣,眉目間刻上一種硬的、深邃的東西,仿佛一眼經年:“終身教授的意思就是我會一直站在這裏,看着這個地方。”

一直站在這裏……

一直看着這個地方……

不知緣由地,庭霜就在這句話裏平靜了幾分。

“你問我看到的是什麽,我告訴你我看到的。”柏昌意看向更遠處的醫學院實驗室,“Ting,你相不相信,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那棟樓裏誕生了一種新型納米機器人,讓某種人類疾病從此成為歷史?”

柏昌意的聲音聽起來太可靠,庭霜一愣,不由地看着那棟實驗室出了神:“……什麽納米機器人?”

柏昌意低笑起來,庭霜一下子反應過來,炸毛:“你逗我?”

“沒有。”柏昌意笑着,又随手指了一下那群在廣場上曬太陽的學生,“你相不相信,在這麽一個跟平時沒兩樣的中午,這群小孩裏有一個天才,曬着太陽,喝着冷掉的咖啡,突然靈光一現,就能讓整個人類的知識邊界跟着往前進一步?”

庭霜很想說不相信,想說你他媽又逗我玩,但這一刻他說不出口。

“……我信。”庭霜覺得匪夷所思,“我真信。我都不知道為什麽我會信。”

“因為你知道這樣的事正在不斷發生。”柏昌意低頭看了一眼樓頂的地面,“你腳下的這棟樓,就正在改變很多人的生活方式。”

庭霜也跟着低下頭,看着腳下的LRM所。

他好像有點懂了。

柏昌意說他們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東西也不一樣。

确實。

他站在一個只看得見自己的地方,也就只看見了自己。

他聽到“你認為大學是什麽”這個問題的第一反應就只是“你認為大學對你來說是什麽”,大學對他來說是一段時間,一個階段,一個終将離開的地方。

就像柏昌意說的,他知道他只會在這裏待個幾年,所以急着帶走點什麽,急着讓這幾年給他一點改變,把他雕刻成他想成為的那個人。

但大學這個地方……

其實還有別的意義。

流水的學生,鐵打的教授,對一直站在這裏的人來說,大學是另一種存在。

樓頂的風繼續吹着,好像吹了很多年。

庭霜避着風,點燃一支煙,嘗試在煙霧中看見柏昌意看到的東西。半晌,他才問:“柏老板,那你認為大學是什麽?”

柏昌意接過庭霜手裏燃了一半的煙,吸了一口,嘴唇輕啓:“人類先鋒。”

可能是樓頂的風太大,庭霜的手臂上忽然激起了一層了雞皮疙瘩,後背跟着發麻。

人類先鋒……

“Ting,我只向你們提出最難的問題,因為我從不低估你們。”柏昌意轉過頭,看着庭霜,“遲早有一天,你們中的某些人會走到我前面,哪怕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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