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去談論衰老,談論死亡

第二天,庭霜收到了蘇屏從柏林寄來的禮物。

他上次挑了幾罐特別的咖啡豆,加上他跟柏昌意一起種的藍莓,并着他們的合照一起寄給蘇屏,這次蘇屏回寄了兩瓶黑加侖酒,一盒她親手烤的餅幹,兩罐她做的果醬,還有一本相冊和幾本附着筆記的舊書。

書裏的筆記是十幾歲的柏昌意留下的。

那本布封的相冊裏收藏着柏昌意從小到大的相片,十歲以前的最多,越往後越少。庭霜一頁一頁看下去,目光落在一張柏昌意打網球的照片上,久久沒有翻頁。

那張照片下方注明了時間:2003年6月21日。

柏昌意快滿二十歲了。

“我去……”路過的祝文嘉也一眼被那張照片吸引了,站在庭霜背後感嘆,“嫂子年輕的時候真帥啊。”

“他現在也年輕。”庭霜翻過那一頁,“現在更帥。”

“行,我閉嘴。嫂子永遠年輕。”祝文嘉想起什麽,說,“噢哥,爸對我的經濟制裁結束了。我往後一個月要去看學校,我想看的學校挺多的,就不每次看完再往你這兒飛了,飛來飛去的,麻煩。”

“行,你自己看着辦吧。”庭霜看着網球照的反面一頁,不知道在哪塊沙漠裏,二十歲的柏昌意和朋友一起,坐在一輛吉普車頂上,身後一輪巨日,沉入無盡黃沙裏。

祝文嘉當天就訂機票飛走了,卧室裏留下一萬歐的現金。

庭霜發現以後打電話問祝文嘉怎麽回事,祝文嘉大大咧咧地說:“哥,我不是拿你和嫂子家當酒店,那是給你的,你打工一小時就賺個二十歐,太慘了,這幾十天我吃你的用你的都于心不忍。”

庭霜聽了就笑:“得了吧,于心不忍也沒見你少吃。”

“那是,住你那兒我還胖了兩斤。”祝文嘉笑說,“沒事我就先挂了啊,要登機了,代我問嫂子好。”

“嗯你注意點。”庭霜挂了電話,視線落回桌面,那裏攤着他還沒看完的相冊,還有蘇屏寄來其他大大小小的東西。

柏昌意的長輩對他這麽好,可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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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霜躺到院子裏的草地上,望了一會兒天空,給祝敖發了條消息:爸,我們再找個時間談談吧,就我們倆單獨談。

慢慢來,他想,不能一次性到位就一步一步來。

等了一陣,祝敖回複了:我昨天說的話,你好好想想,不要急着反駁,想個十天半個月,再跟我談。

庭霜舉着手機,盯着屏幕,半天打出幾個字,又删了。

柏昌意回家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庭霜一個手不穩,手機砸到鼻梁上,痛得他直吸涼氣。

“你還笑?”庭霜看見柏昌意,蹦起來就往人身上挂。

柏昌意就那麽讓庭霜挂着往裏走,低頭開門的時候不小心瞥見庭霜手機屏幕上的字:“想好怎麽說了?”

“……沒有。”庭霜說,“我總不能跟我爸說,別說孤獨終老了,說不定我英年早逝,明天就死了。我到底是他兒子,要是這麽說,非把他氣死不可。”

“ting”柏昌意把庭霜放下來,“我們出去一趟。”

庭霜擁着柏昌意的脖子,問:“去哪兒?”

“中央公墓。”柏昌意說,“我昨天就想帶你去,但是那裏晚上八點關門,昨天來不及。”

“公墓?”庭霜問,“為什麽要去公墓?是誰的忌日嗎?”

“不是。”柏昌意說,“就是去散個步。”

庭霜:“那,為什麽要去墓地散步啊……”

“去看看死亡。”柏昌意說,“去談論衰老,談論死亡。”

庭霜一怔。

“我早就該帶你去。”柏昌意用手指輕輕地梳理庭霜的額發,“衰老和死亡就像玫瑰一樣随處可見。我不希望你害怕它們,我不希望當你遇到它們的時候不知所措。”

車開到中央公墓外,庭霜才發現,原來公墓就在老城的教堂背面不遠,他其實常常經過這裏,只是從來沒有注意過。墓園的大理石圍牆只及人腰,圍牆內還有一圈人高的綠色灌木,站在牆外透過灌木可以隐約看見林立的墓碑與碑前的鮮花。

“這裏修得真漂亮,像……花園。”進了墓園,四周靜谧,庭霜不自覺放低了聲音。

他第一次見到這麽多墓碑。

長方形的,十字架形的,橢圓形的……一座座墓碑前都種着花,有些還擺了聖經或天使的雕塑。遠處有人在給墓碑前的鮮花澆水,還有人坐在長椅上看着墓碑出神。

整個墓園裏沒有一點恐怖的氣氛,只是讓人覺得平靜。

庭霜停下腳步去看墓碑上的字,1911-1951,一個叫gunter的人已經在此地長眠了六十八年。

年代久遠,墓志銘又是用哥特體寫就,難以辨認。庭霜看了半天,才試着翻譯那句話:“他有四十年……陡峭……而不平凡的時光。”

“峥嵘。”柏昌意選了個簡明的譯法,“他擁有四十年峥嵘歲月。”

“他擁有四十年峥嵘歲月。”庭霜緩緩默念了好幾遍,突然為這句話所觸動,為這句話裏的“擁有”二字所觸動。

他不知道這個名叫gunter的人,年輕時是否也設想過五十歲後的生活,是否也設想過餘生應該如何度過。

可其實人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什麽未來,人也沒有所謂的餘生,餘生只是願景,只是想象,人實實在在擁有的,是已經度過的歲月,還有當下這一瞬間。

庭霜靜靜地站立在那塊墓碑前,心胸忽然開闊。

微風吹來,秋日清朗。

“繼續走嗎?”庭霜問。

“嗯。”柏昌意應一聲,兩人并肩往前走。

走了幾步,柏昌意說:“如果我明天死去,我的墓志銘也可以這樣寫——”“‘他擁有三十六年峥嵘歲月,和一位名叫庭霜的年輕愛人。’”他的語氣那麽自然尋常,庭霜感覺不出一絲陰影。

“不可怕吧?”柏昌意笑了笑,幽默道,“運氣好的話,我的墓志銘也可能是:‘他擁有百年峥嵘歲月,和一位名叫庭霜的老頭。’”庭霜也笑了:“那我到時候也是個八十八歲的帥老頭兒,抽煙,開敞篷車,等紅綠燈的時候還得摟着你接吻,誰敢朝我豎中指,我就豎回去,反正到那個時候,別管什麽年輕人,那都是我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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