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謝朗的床是雙人床。
一米五那種。
床其實挺大,兩個男生躺上去, 綽綽有餘, 中間還有縫隙, 不會碰到彼此。
但陳雩全身僵硬,不敢動一下, 直愣愣躺着,很不習慣。
這還是他第一次跟人躺在同一張床上。
耳邊能聽到別人的呼吸聲, 手往旁邊放一點, 就能觸到另一個人的體溫。
這種感覺, 有點奇怪。
陳雩其實也累,昨晚滿打滿算, 就睡了三小時, 上午跟紀娟學怎麽煮長壽面的時候,困得眼皮直打架,灌下一大杯咖啡才精神。
閉上眼,努力忽視身邊的謝朗, 陳雩調整呼吸,默默數羊。
然而數了五分鐘, 還是精神十足。
陳雩不開心了,床很舒服, 枕頭、被子都有暖暖陽光的味道, 自己也累, 可就是睡、不、着!
小心翼翼轉臉, 想偷偷看一眼謝朗。
如果謝朗睡着了, 他就爬起來,找本書出去看,反正躺着也睡不着。
時間應該合理利用!
但陳雩剛轉頭,謝朗就睜開了眼,目光清明,哪裏有半分睡着的痕跡。
“睡不着?”
謝朗幹脆翻身,變成側躺,面向陳雩。
陳雩點點頭,“嗯。”
“因為我在?”
陳雩想了想,點頭。
迎着謝朗的目光,他也問:“你沒睡着,一樣是因為我嗎?”
謝朗拉了下被子,“不是。”
陳雩一只手臂伸出來,被子壓在腋下,“那是?”
“失眠。”謝朗語氣漫不經心的,“我經常睡不着,明明很困了,但就是睡不着。”
對陳雩笑了下,“所以,跟你沒關系。”
一直扭着脖子說話,不是特別舒服,陳雩也翻身,這樣一來,就變成面對面。
窗簾沒拉,外面太陽很大,光線從落地窗照進來,整個房間亮堂堂的。
這樣面對面的姿勢,能清晰地看清楚彼此臉上的表情,哪怕再細微,也毫無保留。
陳雩擔憂問:“你看醫生了嗎?是壓力太大嗎?”
他以前也有過,心理壓力過大,整夜整夜睡不着,後來埋頭不停做卷子,才漸漸恢複。
頓了下,聲音小下來,“還是,你的家庭……”
謝朗目光鎖住陳雩,跳過後面那句問,只答:“看過,有拿藥。”
他沒吃罷了。
沒必要吃。
失眠挺好,睡着了,會一遍遍做噩夢。
而且極度疲倦的感覺,其實很好,那樣就能真正睡過去,不會陷入夢魇,從夢中驚醒。
陳雩小指勾着一小塊被角,仔細觀察謝朗,謝朗剛才沒有直接回答問題,那會失眠,就應該是跟家庭有關了。
到底是為什麽,謝朗會一個人在x市,生活費都要自己賺。
這樣的謝朗,是不是也沒多少人知道,只有那麽少數幾個知情者?其他所有人,是不是都以為謝朗擁有超強的頭腦,陽光、熱情的性格,肯定會有一個和諧美好的家庭?
張嘴想問,但想起上次體育課,沈潔提到謝朗父親,謝朗變成那樣的狀态,又不敢問。
家庭、父親,似乎是謝朗不能觸碰的底線。
這樣的姿勢,謝朗自然将陳雩的所有表情變化收盡,見陳雩欲言又止,糾結到眉間凝成“川”字,主動開口,“你想問我,為什麽自己一個人在x市,連生活費都要自己賺,是嗎?”
陳雩猶豫了會,誠實說:“是。”
“既然好奇,怎麽不問我?”謝朗語調緩緩的,尾音勾着幾分笑,專注地看着陳雩,記“小魚,你記住,你是特別的。
只要你想知道,我都會告訴你。”
聽見這句“特別”,陳雩心跳加快。
季明安上次就對他說過,自己對謝朗而言是特別的存在,他沒有求證,不知道真假。
可現在,謝朗親口告訴他了。
特別。
是特別的存在。
陳雩藏不住歡喜,一雙笑眼彎成一輪漂亮的新月,心中都開滿了花。不過他沒有得意忘形,直接就詢問那些對謝朗而言,不願提起的事。
他認真、鄭重地确認:“我真的,可以問你嗎?”
“嗯,可以。”
謝朗望着陳雩笑,黑霧籠罩的瞳仁裏,是陳雩的倒映,“這是我給你一個人的特權。”
“那我問了,”陳雩伸出一根手指,“先用一次。”
謝朗莞爾,“多少次都可以。”
換個姿勢,手肘撐在枕頭,“對了,剛才你好奇的那件事,我先告訴你。”
“好。”
陳雩注視他,豎起耳朵,認真聽。
“在告訴你以前,”謝朗忽然朝陳雩伸出手,“小魚,你的手給我一下。”
“???”
陳雩不明所以,“要做什麽?”
然而問完,沒等回答,還是乖乖先把手伸出去。
全心全意信賴。
謝朗直接握住,又合攏五指,将它包在掌心,“稍微,給我一點勇氣。”
過了會,“我想想,應該從哪裏開始說。”
謝朗的語氣輕飄飄的。
陳雩沒有思考,本能将另外一只手也伸過去,搭在謝朗手背,“現在是兩份勇氣了!”
這個老式小區離馬路還有一段距離,這棟樓又在小區最裏面,幾乎聽不見馬路汽車的引擎聲,偶爾從樓下傳來幾聲貓叫,給午後更添幾分慵懶。
陽光從玻璃投進來,光線裏肉眼可見浮塵飄在空中,忽上忽下。
謝朗終于開口,“沒人要我。”
“對我媽來說,我是掃把星,是天煞孤星,碰到就會倒黴,接觸了會死,她寧願沒生下過我,而對我爸來說,我是個工具人,只要完美就好。
完美的像個瓷娃娃,擺在那裏,被人贊美,被人誇贊,他臉上有光,就是我應該做的。
他最愛女人的孩子,享受最好的資源,最優秀的教育,卻爛泥扶不上牆,所以,他需要我。”
嘴角掀起一抹嘲諷,謝朗突然笑了,“不過我才沒那麽聽話,我就喜歡跟他對着幹,踩他底線,觸他逆鱗。
都是因為他,每個人才變得不幸。
後來,我半夜拎着刀,站在他最愛的女人面前,把她吓到,我爸大罵我是瘋子,就被趕出來了。”
陳雩呼吸一怔,心髒驟縮。
疼得厲害。
謝朗閉上眼睛,又記起那些他無論如何都想忘記的事。
他一度很怕睡着,夢魇一直與他朝夕相伴,他睡着,就會跑出來,噩夢不斷。
一會是母親歇斯底裏的怒吼:“為什麽出事的不是你,死的人不是你,我寧願沒生下你——”
一會變成女人惡毒無比的耳語:“又有人因為你出事了,跟你在一起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他墜入深淵。
無處躲藏。
他無法呼吸,生不如死。
他用最鋒利的刀劃開自己手腕,鮮血流出來的瞬間,忽然感到輕松了,前所未有。
不疼,一點也不疼。
他甚至很清醒,清晰的感到體溫流失,呼吸衰竭,死亡即将到來。
他放松的微笑,等待解脫。
陳雩動了,來記到謝朗面前,輕輕擁抱他,只堅定說了一句,“你不是瘋子。”
所有安慰的話語都顯得蒼白。
他也不知道怎麽說。
世界上,從來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他能懂原主,能和原主共鳴,是因為和原主共享記憶,相當于經歷原主所經歷的每一件事。
但他沒有真正經歷謝朗所經歷的,看他所看、聽他所聽的,無法感同身受的安慰。
他只是覺得,很難過。
心髒像被一只手緊緊攥住,生疼。
謝朗輕描淡寫的話語裏,省略了很多事,一字一句去深究謝朗那些話,能還原出來的真相,已經令人遍體生寒。
他當初又是抱着怎麽樣的決心,往自己手腕劃下那麽深的一刀?
而且只有一刀。
致命。
陳雩更緊的擁抱謝朗,相信擁抱能傳遞力量。
謝朗沒再開口,只是靠着陳雩,感受陳雩給與的那份溫暖,和這份無聲的安慰。
傍晚五點,陳雩和謝朗從床上起來。
一個下午,他們誰也沒睡着。
客廳裏,季明安正在玩游戲,聽見聲音,偏頭,“醒了?”
按下暫停,又對謝朗說:“翻譯我給你搞定了,我翻了三分之一,剩下交給我們學校一位學霸,他是真牛逼,兩小時就搞定,我檢查過,非常完美。”
摸了摸下巴,“不過,他應該讓男朋友幫忙了。”
陳雩問:“你怎麽知道?”
“當然,他們天天形影不離,連洗手間都一起去,跟連體嬰似的,宿舍都住一間,我找學霸的時候,他男朋友肯定也在。”季明安看着陳雩笑,“說起來,他們跟你和謝朗情況還挺像,狂熱的cp粉喊他們‘雙炸’,你跟謝朗也有cp名,‘王炸’,這都這麽相像,而且你跟謝朗也天天粘着……”
什麽cp粉,什麽王炸,陳雩完全不懂。
“王炸,那是什麽?”
“一種牌型。”謝朗從冰箱裏拿了啤酒回來,給季明安丢一罐,又警告地瞪他一眼。
陳雩腦筋還沒轉過來,牌型?那他跟謝朗為什麽被叫“王炸”?
喝了口溫水,陳雩想起什麽,差點沒把水噴出來,但嗆的咳個不停。
謝朗擡手,輕拍他背脊。
“等等——”
陳雩詫異,“你說,他們住同一間宿舍?”
季明安摸出煙,放在鼻子下聞,“啊,我忘記說了,他們都是男生。”
陳雩這下震驚的眼睛都睜圓了。
謝朗晃了晃啤酒,垂眸,“你排斥?”
陳雩搖頭,“不是,我只是驚訝。”
他斟酌言辭,很正式,“不管喜歡誰,喜歡的是男生還是女生,這份喜歡,都應該得到尊重。”
謝朗嘴角彎起弧度,嗓音溫和,“小魚三觀很正。”
季明安也說:“不錯哦。”
陳雩不好意地低下頭,腳尖在地上點點。
季明安把待機的電腦還給謝朗,“你自己再看看,避免出錯被扣錢。”
謝朗喝完酒,空罐一個抛物線準确落進垃圾桶,說:“謝了。”
“不客氣,畢竟今天你生日。”
季明安盤着腿,手肘撐在左腳膝蓋,托着腮,“生日快樂啊,謝朗。”
謝朗看了他一眼。
季明安回以微笑,從沙發跳下來,“晚上幫你開生日party,18歲了,要正式一點。”
他看陳雩,邀請:“一起來呀。”
“我……”
陳雩有點為難。
今天是周六,他得去兼職。
他明天已經記請假了,而且現在臨時請假,餐廳會找不到替代的人,很不好。
最後還是說:“抱歉。”
“你有什麽事?”
謝朗一目十行檢查完,沒改動分毫,保存好,把電源一關,轉頭看陳雩,等他回答。
陳雩沒瞞着,“我有兼職。”
謝朗問:“那幾點結束?”
“九點。”
謝朗一錘定音,“那就九點再開始。”
他朝陳雩笑,掌心按在他頭上,蹭兩下軟軟的頭發,“我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