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門外站着位白衣男子,蕭朗迎上前去,笑道:“梁大俠。”
梁翩本是背對他而站,聽見聲音後執着骨扇含笑一轉身,略一點頭:“蕭大俠。”
初看上去倒是風度翩翩,穆雲翳無聲無息地走至蕭朗身後,聽他與梁翩二人面帶笑意地說了幾句客套話,梁翩視線一轉,落到他們身上。
“薛少俠,好久不見了。”梁翩笑得格外溫和,薛時濟卻起了一身的寒毛,不知道他有沒有記挂着自己執意換到蕭朗身邊的事,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梁翩面上表情不變,望見穆雲翳時,頓了一頓:“這位是……”
“這是我的朋友,阿木。”蕭朗道:“梁大俠此次來南部之事,我還未聽盟主提起過,可是有什麽要事?”
“沒什麽事情。”梁翩笑道:“只是路過此地,想起許久未曾見到蕭大俠了,進來敘敘舊。”
“坪邑那邊的事情,我都聽說了。蕭大俠好快的速度,剛在徐州忙完,便馬不停蹄地跑去了坪邑,想必受了不少勞累。”
蕭朗平靜道:“為百姓做事,累些也值得。”
“是啊,付出總是能得到回報的。我聽說現在坪邑那兒蕭大俠的呼聲可是高的很,人人都知道武林盟的蕭朗是個活菩薩,喊着要報答你呢。”梁翩感慨道:“看來日後這盟主之位,蕭大俠是勢在必得啊。”
“梁大俠說笑了。”蕭朗不痛不癢地回擊:“梁公子河西赈災之舉也飽受世人褒獎。”
“比不上蕭大俠啊。”梁翩幽幽一嘆,望向穆雲翳若有所指道:“這武林盟中的新鮮血液越來越多了,蕭大俠身旁人才輩出,我竟一直不曾聽聞。”
薛時濟在旁邊聽他們假客氣聽得已經耳朵起繭,聞言道:“阿木不是武林盟中的人,你自然沒有聽說過。”
“哦?”梁翩訝然道:“那這位阿木公子是暫住在這兒?”
薛時濟皺眉道:“暫住久住有何分別,阿木是我們的朋友,武林盟對待好友難道還要講究那麽多嗎?”
“薛少俠誤會了,我并非此意。”梁翩好不委屈地嘆了口氣,那骨扇啪一聲收攏,在掌心一敲:“只是武林盟有武林盟的規章制度,素來貴客拜訪,盟內都會安排合理的房間暫住。但這位公子并非我盟中人,只因私情而長住,恐怕難以服衆。畢竟武林盟不養無用之人,若人人效仿蕭大俠如此,平時的開銷又要算在誰頭上呢?”
薛時濟才剛與穆雲翳提到他愛擺架子,沒料到這會兒他竟就真當場示範了。平時不傷和氣倒還好,但他怎麽也忍受不了梁翩衆目睽睽之下暗指蕭朗假公濟私,當即便要上前一步嗆聲。
穆雲翳也暗暗捏緊了拳,氣氛緊張之時,蕭朗卻微微向他的方向橫跨一步,将他以一個庇護的姿勢擋在身後。
“我想梁大俠可能誤會了。”蕭朗冷聲道。他面上常年挂着的和善微笑終于消失,薄唇緊抿,竟露出幾分不怒自威的氣魄來:“阿木公子雖非盟中人,但這一路上都多虧他幫忙。徐州擒賊,坪邑除蝗,阿木可都是與我們站在同一戰線上。他能無視艱辛和危險助我們,怎麽到梁大俠口中,武林盟卻連這麽些小錢也要計較了?”
穆雲翳擡起頭來,目光躍過蕭朗的肩膀,見梁翩被他一番話堵得面如菜色。蕭朗又道:“另外,盟主他已經見過阿木了,對于阿木跟随我們一同留在江南一事,盟主是知情的。梁大俠若還有其他異議,不如寫封信給盟主,問問他有何看法。”
穆雲翳盯着眼前挺直的背脊,心情不錯地輕笑了聲,薛時濟也因為梁翩越來越不好看的臉色而大呼過瘾。
梁翩臉色變幻幾番,知道這回是自己踢上了鐵板。藏在袖中的一只手止不住地顫抖着,指甲掐入掌心,他擡眸冷冷地望了一眼穆雲翳,道:“原來如此,既然是盟主的意思,那我自當不會過問。看來江南分部蕭大俠掌控得很好,那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薛時濟樂得不行,還在後面起哄似的問:“這就走了?梁大俠不留下來吃個晚飯啊?”
“行了,得饒人處且饒人。”蕭朗見人走遠了,一把拽住他的手,以防他把尾巴翹到天上:“去看看張姨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
薛時濟瞥了穆雲翳一眼,知道他這是要安撫人呢,哦了一聲出去了。
“方才梁翩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穆雲翳呵了聲,沒說話,蕭朗不解地轉向他,穆雲翳道:“你知道我方才看他像什麽嗎?”
蕭朗搖頭,穆雲翳道:“像個無理取鬧的怨婦。”
蕭朗一愣,不可置信地笑出聲來:“你居然也會開玩笑了?”
不是開玩笑,穆雲翳方才看着對方一面維持着表面和平一面費盡心思地往蕭朗身上潑髒水時,就仿佛真看見他母親從前與那些寵姬的争鬥。
蕭朗又道:“他這人就是說話做事愛占便宜,其實不壞。”
“我看他對你這個競争對手敵意可不小。”穆雲翳道:“這樣也不算壞,那你心中,什麽樣的人才是壞人?”
蕭朗漫不經心道:“例如一線飛紅的人。”
穆雲翳猛地一怔。
“在我看來,胡作非為,将人命視為草芥的便是壞人。”蕭朗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一邊朝前走去:“你不也一直對此耿耿于懷麽。”
是了,他見過蕭朗太多的包容,便真就以為他對全天下的人都是一般看待。待到日後他真實身份暴露,蕭朗又怎麽會用現在的聲調去與他說話,到時,他也許會露出厭惡的神情,也許會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挫骨揚灰。
穆雲翳的心漸漸冷了下來。
夜時,宋書煙從薛時濟的嘴中聽說了白日的事情,也來安慰穆雲翳,蕭朗還記得他說梁翩活像個怨婦,想來是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倒也不怎麽擔心。
用過餐,外頭的弟子持着封加了密印的信便跑進來,說是盟主再三吩咐過,只能由蕭朗一人觀看。
蕭朗內心疑惑,拿了信便回房了。拆開信細細看完,才徐徐地嘆了口氣。
上次蕭朗說對燕南回身份存疑,宋風清便特意派了人去追查,熟料追查到一半,線索便斷了。一個普通的商人,為何能有這般隐藏行蹤的本事?宋風清預感事情不對,又請了江湖上最大的情報組織幫忙,最後結合自身一半的猜測,才寫下這封回信。
北方并無什麽燕姓的富商,燕南回所說的那些話,大多都是謊言。但燕南回遇上蕭朗那天,正逢宮中那位六皇子薨于焰火爆炸不久。燕南回的模樣,與那位不幸逝世的六皇子相差無幾。六皇子逝世後,四皇子手下動作不斷,頻頻在他們相遇的那片地區搜尋着什麽。而六皇子的母妃,又碰巧姓燕。
太多的巧合碰在一起便是事實,宋風清交代,此人身份特別,不能擅動,更不好插手皇家争奪,最好還是盡早想辦法送走。
沒料到燕南回竟然是宮中皇子,難怪他舉手投足之間皆透露出古怪。武林盟素來不幹涉皇宮內部的事情,好在他已主動離開,不然可真是個致命的炸藥。
蕭朗給宋風清寫了封簡短的回信,沒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時間過得飛快,初冬後,蕭朗便逐漸地忙碌了起來。每日腳不沾地,清晨伴随濃霧出門,夜晚再披着身厚重的露水回來。
他再忙還是會回來盟中與大夥兒一起吃飯,張姨心疼他每日奔波,給他炖了只香嫩的母雞,蕭朗擡起頭望了望周邊的陳設,突然笑道:“快要過年了,明日書煙陪張姨去置辦置辦吧,咱們人這麽多,總不能連個過年的氣氛也沒有。阿木,你就幫她二人拎拎東西。”
宋書煙笑着應了聲,穆雲翳卻有些恍惚,他被蕭朗救下時還是初夏,一晃眼卻連年關都将至了。
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這麽久了。
江湖中人多的是無法回家團圓的時候,以往只有他們幾個時,随意地收拾收拾便湊合了,今年有張姨和宋書煙兩個細致的女人在,盟內便裝飾得格外用心。到處都是大紅的窗花,燈籠高挂在屋檐下,內中燭火歡跳。宋書煙還指揮着薛時濟和穆雲翳幫忙張貼了新的對聯。
當晚,衆人圍在一張圓桌前談笑,張姨和楚伯有心,包了滿滿一鍋餃子,在內中塞了銅錢。穆雲翳從前并未嘗過這種新鮮,吐出嘴中的銅錢時還有些迷惘。
蕭朗笑着拿出一張紅紙,替他仔仔細細地将銅錢包了起來,放入他手中:“好運氣,這是吉利的東西,來年你定要發大財了。”
穆雲翳收緊了手,那小圓疙瘩便硬硬地硌着他的掌心,昭示着自己的存在。他心中一熱,明知這種東西不過是哄小孩歡心的玩意,卻少見地沒有嫌棄。
蕭朗喝了些酒,熱氣上來後臉頰也跟着泛了些紅:“你跟我來。”
穆雲翳不解地跟着他,一路到蕭朗房內,見他點了燈,從櫃中謹慎地搬出一個長匣。
“三娘的工藝細,我還以為得等到初春才能拿給你,跑去叨唠了她幾遍,好在最後還是趕上了。”他低垂着眉眼,燭火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側頭望向穆雲翳的時候,臉上出奇的柔軟:“你看看,喜歡麽?”
匣中靜靜地躺着一把做工精細的寶劍,穆雲翳只覺得心中有什麽東西被敲開了一塊,然後又被占據得嚴嚴實實:“這是……”
“我送你的劍。”蕭朗帶着一絲求表揚的意味:“怎麽樣,喜歡麽?快上手看看。”
穆雲翳伸手拿起那把劍,劍鞘并不繁瑣,重量也正合自己心意。內中劍身鋒利,閃爍着冰冷的光。
蕭朗道:“我讓朋友幫忙鑄的,你那麽喜歡滌塵,我便從滌塵上作了參考。這樣你以後也有可以傍身的武器了。”
穆雲翳細細摩挲着那把劍,連嗓音都帶上了一絲不易發現的顫抖:“它有名字麽?”
蕭朗笑道:“他是你的劍,自然得由你這個主人給他起名字。”
穆雲翳深深望了他一眼,将劍收回鞘中:“……便叫不負吧。”
定不負相思意。
定不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