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水月】

屋外有人叩門,念一打開門時,就看見展昭和白玉堂站在院中,她呆愣一瞬。

“你們……”

“方便麽?”展昭随意往她身後瞥了瞥,“我有事問你。”

聞言,念一回頭朝房裏望了一眼,滿屋子大大小小的幽魂精怪正巴巴兒地盯着她。

“方……便,你要問什麽?”

白玉堂環顧四下,低聲道:“這裏不合适,咱們屋裏說。”

“啊?”

她還沒想好怎麽推拒,白玉堂已經從一旁擠了進去,走到桌邊坐下倒茶,一點沒把自己當外人。

展昭見狀也随後進來。

椅子上沒來得及閃開的小鬼被白玉堂壓扁的欲哭無淚,撐着身子想從他腿下鑽出來,床邊幾只小鬼見狀忙紛紛過來幫忙。

“我數三聲。”二小鬼招呼,“一,二,三,拉——”

“不行再來一次,一,二,三,拉——”

念一站立不安,只得四處去找爐子,“……茶水是冷的,我再去給你們燒一壺。”

展昭叫住她:“不用麻煩,我們很快就走。”

“你怎麽不點燈?”白玉堂喝着冷茶,頗為不解地拿起手邊一盞暗淡的油燈,“這麽點兒光,看得見嗎?”

“看、看得見……”眼見桌下的幾只游魂跳起來在扯他的頭發,念一想開口又不知怎麽開口,一時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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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要問我什麽?”

“情況有些緊急,我就簡單說了。”展昭信手拿了茶杯把玩,“想必也你也已經知道,肖悅和陳英皆是被人所害,那個人大約還會對張員外下手。”

聽完,她卻沒有做聲,從櫃子下面将茶爐子拖出來,吹去灰塵。

頓了頓,他接着道:“我想問你,可知不知曉一個姓木的姑娘……她或許死在了莊裏。”

念一取了火折子燒水,還是沒去看他,只搖頭:“我說不好,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什麽意思?”白玉堂喝着茶,眉峰一皺,擡眼看她,“怎麽?莫非你知道人是誰殺的?”

“時姑娘。”展昭沉下嗓音,神色肅然,“人命關天,望你能如實告知。”

她放下茶餅,直起身來,“人是誰殺的,我不知道,但他們幾人都該死,這是報應,我勸你別去救他了。”

“報應?”展昭和白玉堂相視一眼,“這話怎麽說?”

沉默了一會兒,到底是将在槃多婆嘴裏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訴他們。

“那個姑娘是不是姓木,我雖拿不準,可人必定是他們三個所殺,所以他們死了是活該,不死也不會有好下場。”

難得聽她口氣這麽沖,白玉堂也沒多想就打趣:“犯不着這麽生氣吧?你又不是那姑娘……”

“我不是,難道你是?”她忽然轉過頭,臉上隐忍着怒氣,“有些事情,針不紮你身上你永遠不知道有多疼。”

後者小聲嘀咕:“那也沒紮你身上……”

“你!”

“好了。”見他們倆吵得沒完沒了,展昭只得站出來調停,“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念一咬咬牙,只當他們是一夥的,瞪着他便惱道:“我當你是個好人才把這些告訴你的,你若還要救他,那往後,咱們就再也不是朋友了!”

“我知道你信得過我。”展昭柔聲寬慰,“如今你還在氣頭上,先歇一歇,咱們慢慢計較,好麽?”

原本心頭百般不悅,就差沒轟人走了,聽到他說這幾句話,不知怎的,念一也惱不起來了,半晌才不情不願地垂首點了點頭。

“來來來,先坐下。”白玉堂見她生氣,忙殷勤地拉過椅子,随即又去給她倒茶,“消消氣兒。”

念一看了看他,捧着茶杯皺眉。

“喝啊,你說了這麽久,不渴麽?潤潤嗓子。”

在白玉堂殷切的注視下,她終究是勉為其難地抿了一口。

後者撫掌笑道:“行了,茶你也喝了,咱們就算和解了。”他提起茶壺來,又準備給自己滿上,忽然想到了什麽。

“不對啊,既然當日欺負木姑娘的是三個人,可如今若算上張員外,豈不是有四個人了?”

病死的秦淩,燒死的陳英還有勒死的肖悅,已經有三人了,那張員外在這其中又算什麽?

展昭垂眸未語。

“等等,咱們再理一理……”白玉堂支着肘琢磨,“這事兒到底是那位木姑娘回來複仇呢,還是這莊裏的誰本就和他們結了怨,壓根和當年之事沒有關系?”

說完,他又拿不準,問念一道:“到底是不是女鬼幹的?”

她搖搖頭:“不是。”

“不是女鬼,那就難辦了。”白玉堂摁了摁眉心,“莊裏上下這麽多人,若是哪個下人幹的……”

“應該不會是下人所為。”展昭提醒他,“柳夫人說,她府上的傭人都是幾年前置辦的,沒有新添人,他要是有心殺了這幾位,為什麽非得等到這時候不可?”

很明顯,由于當年聯手殺了人,他們三個雖然相識,卻從不見面,只是書信往來。而肖悅收到的那張紙條,極有可能是行兇之人為了将他們一起湊到山莊中而僞造的,是否真的有金銀千金,只怕難講。

默默聽了許久,念一才不鹹不淡地開口:“也許是你們想得太過複雜了,說不定陳英只是失手打翻了燭臺,而肖悅是被吓得神志不清,自己掐着自己,自己放繩上吊呢?”

白玉堂不置可否:“你這推斷也太随便了……”

展昭偏頭看着她不住在用手摩挲茶杯,淡淡一笑:“凡是殺人都有目的的。還記得你之前說過的話麽?那位在山中迷路前來投宿的姑娘,身邊還帶了個小厮。”

念一猶豫片刻,仍是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個小厮說不定就是莊裏的下人,興許……興許莊主也是他害死的。”

這回展昭沒再反駁,抱着劍站在窗邊,并未言語。

白玉堂支着下巴,還在苦苦尋思:

“怎麽越說越糊塗了,這人到底會是誰呢?”

夜色濃郁,山中寒浸浸的,朦胧的月光照着四周的霧氣,森森透着恐怖,仿佛是行走在黃泉路上,視線模糊。

張員外提着燈籠,腳步很急。他如今心裏慌張,心跳的很快,總覺得自己身上好像會發什麽似的。

撥開前方的濃霧,再擡頭,赫然看到一個黑影立在那兒,他吓了一跳,手一抖,燈籠便掉在地上。

對方緩緩轉身,燈光自下而上映着他面龐,如鬼怪般可怖。

“你……是你!”張員外癱坐在地,指着他面門,“陳英……你……你不是被火燒死了麽?”

陳英臉上帶笑,颔首道:“是啊,你不是看見我屍首了嗎?”

“你是鬼?!”

“我當然是鬼了。”

張員外盯着他腳邊的影子,驀地怔住:“不、你不是鬼,鬼怎麽會有影子!”

見他并非鬼怪,張員外登時松了口氣,“你這小子,到底要做什麽?裝神弄鬼的!”

陳英冷眼看着他表情的變化,“怎麽?你覺得鬼比人更可怕?”

“這還用說。”張員外爬起來,拍拍衣擺,“鬼自然比人可怕了,否則怎麽是鬼呢?”

“是麽?我倒覺得人心比鬼可怖得多。”他一面淡聲說着,一面從身後拿出一把鐵椎來。

“我以為你殺過人,膽子不會這麽小的。不承想,你和肖悅是半斤八兩,半點經不得吓。”

“肖悅?”張員外這時才警惕起來,“肖悅是你殺的?你……你為什麽殺他?”

“将死之人,不必問得太多。”

見得他手中明晃晃的鐵椎,張員外立時大呼救命,拔腿欲往山上跑。陳英慢步追着他,擡起手來,毫不遲疑的對準他後腦勺,狠狠敲下去——

“不行!”屋裏,白玉堂終究是坐不住了,“管他是誰,我都要去看看。”

“要去追張員外?”念一漫不經心地提醒道,“他已經走了很久了。”

“我騎馬,就追半裏,若是半裏之內沒看到他,我便回來。”他把劍一提,颔首招呼展昭,“走,一起。”

後者垂眸思忖了一瞬,倒也沒有拒絕,轉身朝念一拱手抱了抱拳,跟着白玉堂走出門。

人總算是都散了,念一關上門,靠在門上長舒了口氣。

她心裏還是有幾分忐忑,索性也不睡了,坐在帽椅裏,盯着油燈怔怔出神。房中的妖魔鬼怪各自坐下吃吃喝喝,閑談擺條。其間或有一兩只跳到她跟前,也學着她的模樣托腮沉思。

漏壺一滴滴往下落,時間在緩慢的流逝。

二小鬼忽然從門縫裏鑽進來。

“他們找到張員外了!”

念一趕到山莊前院的時候,一群人正提着燈籠圍聚成圈,她小心撥開人群擠進去。

地上是張員外的屍首,衣襟已經被血染紅了大半。在旁的家丁搖頭啧啧出聲:

“真是可惜了,張老爺要是等明日馬掌修好再走也不遲啊,偏偏要趕夜路。這不,從山上滾下去,連命都沒了。”

念一聽得這話,複問道:“他是摔死的?”

“那可不,展大俠和白大俠找到他的時候,人還在半山腰呢,擡頭就是這麽高的樹林子,衣服都被劃破好幾處。”

白玉堂雙手環胸,望着那屍體點頭無奈道:“致命傷在頭上,想必是被一路的樹幹給撞的,哎,是挺慘。”

柳夫人嘆了口氣,轉頭拭淚:“太慘了……”

範青雲也颔了颔首:“的确挺慘的。”

周遭的人紛紛表示惋惜。

念一見狀,也立馬說道:“好……好慘啊。”

白玉堂聽得嘴角微抽,退了一步在她身後低低道:“要麽就別說話,要麽就裝像點,這算什麽,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心裏痛快呢?”

念一拿眼看他,有些為難。

“天色不早了。”展昭自她身邊走過,似是随意地淡淡道,“回去休息吧。”

他垂下眼睑的時候,燈光映着星眸微光暗閃,念一心中一跳,只是點頭。

“行。”白玉堂也拍拍她肩膀,“那我走了。”

原地裏,風聲正緊,一陣冷過一陣。

入夜已深。

算着子夜的時辰,念一輕輕關上門。

她踯躅了很久才将展昭那件披風穿在身上,輕手輕腳地,沿着小徑往平湖方向走。

白天這附近人少,晚上就更不會有人,放眼望去,連鬼也沒看到一只半個。

今晚幹冷幹冷的,月色朦胧,她行至岸邊,站住腳,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輕聲道:

“我來了。”

水中蕩漾出波紋,遠遠看去,似有什麽破水而出。

冷風拂面,随着水花濺起,念一擡起頭來,朝她道:

“已經沒事了,該死的人都死了,他也還活着,安全的活着,往後會幸福的過一輩子。”

湖水上倒映着殘缺不全的明月,她歪頭淡笑:

“你不用謝我,其實我什麽也沒做。”

“但他殺了人,是一定會折損陰德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念一眸中一暗,垂下頭。

“他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希望能為你報仇。”

“所以,輪回去吧。”

她伸出手,水面的霧影微微一笑,點頭的那一瞬,在她指尖化成了細碎的一串流螢,瞬間消失不見。

湖風依舊柔和地吹着,将她的發絲吹在耳邊萦繞。良久良久,念一還站着原地,神色羨慕地盯着湖水,輕聲道:

“能投胎,真好啊……”

窸窣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輕微的動靜,若不仔細聽幾乎無法察覺,她猛地回過頭。

皎潔的月華之下,展昭就站在不遠之處,神情沉靜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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