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太】

第二日,算着展昭起床練劍的時辰,念一推門出去找他。

天才蒙蒙亮,後院之中聽得劍勢呼呼生風,不太好上前打攪,她只得遠遠地站着。

長劍光芒閃爍,劍勢如虹,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

劍光流轉之間,展昭餘光瞥見她,遂撤了招式,轉頭過來。

“怎麽了,起這麽早?”

念一這才搖搖頭,走上去。

“我有他的下落了。”

展昭神色微變,看了看左右,朝她低聲道:“房裏去說。”

“嗯。”

命小二送來熱茶和早點,念一取了杯子,給他和自己倒上。

“是昨天時音告訴我的,他眼下……在五臺山。”

展昭端起茶杯來,卻沒有喝,颦眉一想,問道:“他從前是什麽身份?”

“在我死前,已經是翰林院的侍讀,但是皇上曾有意要提拔他,後來也不知怎麽樣了。”念一握着杯子,靜靜看其中的茶水,“現在,聽說是佛光寺的高僧。”

以他這樣的身份剃度出家,若不是看破紅塵,便是另有隐情。展昭雖不願開口,到底還是輕聲問她:

“他出家……可是為了你?”

“為了我?”念一神情似笑非笑,搖頭道,“不知道,不過我想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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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道:“為何?”

“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他能下得了手,心中還會內疚麽?即便是,我也不領這個情。”

正如楊逸一樣,安安穩穩過了一輩子,行将就木之際突然害怕死後會遭到報應,于是便痛改前非,誠心反省。

說到底,不還是為了自己?總以為得到了寬恕就能被救贖,好像聽到她說原諒,死也能死得安心,想想只是掩耳盜鈴,騙騙自己罷了。

兩人垂眸皆嘆了口氣,正驚訝地擡頭看對方,門外忽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展昭,展昭!”

房門被人一手推開,來者一身白衣如雪,直愣愣地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

“你、你們……你們倆怎麽在一塊兒?!”他指了指展昭,然後又指指念一,手指漸漸收緊,一副恍然模樣,“我說呢,昨晚上怎麽找不着你們,原來你們……!”

他嘴巴太快,展昭來不及解釋,又擔心他胡言亂語,順手就把茶杯扔過去。

“別胡說八道!”

念一尴尬地看着他,“我是來找展大哥商量下午的行程的,剛才進來。”

“商量行程?”白玉堂接住茶杯,拉了凳子坐下,“什麽意思?你們倆要一起走?”

“我……”她不知怎麽解釋,忙去瞧展昭。

“其實我們……”

“行了,別解釋了。”白玉堂翻出杯子來,冷哼一聲,“你們那點把戲,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念一微微一驚,随即望向展昭,眸中帶着責怪,“你告訴他的?”

展昭也皺起眉來:“不是。”

“何需他告訴我。”白玉堂喝着茶,不以為意,“五爺我是什麽人?用鼻尖想都能明白。”

他慵懶地晃着空杯,彎起唇角,“瞧你這樣子,壓根兒就不像是來買山莊的,窮也窮得太明顯了。老實說吧,是不是偷跑出來的丫頭?”

“啊?”她先是一愣,剛準備開口,一旁的展昭忽然不緊不慢的應聲。

“白兄誤會了,她其實是來此地尋親的。”

“尋親?”白玉堂轉念一想,猜出些許端倪來,笑道,“怪不得你向那楊老爺子問東問西的,感情是把他當成你親戚了?”

念一無話可說,只能保持沉默。

“早說麽?我們又不會笑話你,幾個銀子還是出得起的。”他說着就從懷裏掏出個錢袋來,“拿着。”

“不不不……”念一忙推回去,“使不得,我怎麽能收你的錢。”

“天下這麽大,你要安身落腳,我還嫌這點錢少呢。”白玉堂不由分說塞到她手上,“說吧,你們商量什麽?讓我也聽聽,那個抛棄妻子的你的爹到底是何方人士。”

念一:“……”

顯然他已經誤會到無法解釋清楚的地步,念一找不出理由來圓謊,只得由着展昭給她編了個相當凄慘又令人信服的身份……

“太過分了!”聽完之後,白玉堂拍桌憤慨,“你爹怎麽是這種人?讓你們孤兒寡母在外生活這麽久,自己倒好,出家當和尚!”

念一:“……”

“不行,這口氣,我咽不下去。”他猛灌了好幾口茶水,憤憤道,“展昭跟着你我不放心,我也去!”

這回,兩個人都擡起頭來懷疑地瞪着他。

“……你們瞪我幹什麽?我說得有錯麽?”

展昭淡淡道:“有你跟着,我才不放心。”

“你少瞧不起人,咱們倆之間還沒輸贏呢。”白玉堂把眉一挑,“就這麽定了,你們等着,我去雇輛馬車。”

“诶——”他慣來是個說風就是雨的性子,轉個身就出門了,念一想攔也攔不住。

只聽後者一面下樓一面碎碎嘀咕:“這兒去五臺山起碼十天半月的路程,得多置辦點幹糧和水才是……”

屋中靜默了許久,兩人才相視一眼,無奈地搖頭笑笑。

午後吃過飯,結了房錢,三人便駕着馬車一路往太原趕。

沿途山山水水自不必說,饒的是展昭已加快速度駕車,也走了一月有餘,到二月中旬時,他們一行才抵達太原境內。

這日天色将晚,太原府夜裏雖不宵禁,但城門還是會閉,尋了一陣沒找到地方落腳,展昭便将馬車停靠在水邊,長亭旁,和白玉堂下了馬車,四處尋些幹柴來生火。

不多時,柴禾已拾了不少,念一拿出火折子引了火放在其中,慢慢等火燒大。

白玉堂将幹柴放到她身邊去,拍拍手,望向身後的河水,“你好好看着,我去瞧瞧能不能撈點魚上來。”

她依言點頭,随即将包袱內的饅頭翻出來,放在火上烤。

天色漸黑,四周連綿的高山已化作深色,沉悶而壓抑。她沒來過這地方,盡管知道五臺山不在這附近,卻也還是閑着猜測,那山會是什麽模樣。

“念一。”

展昭抱着柴走進亭中,出聲提醒她,“饅頭該翻面了。”

念一這才回過神,慌忙将樹枝轉了轉,然而那一面還是焦了。

她頓時覺得過意不去。

“……這個我吃吧。”

展昭放下柴在她對面坐下,取出一柄小刀,飛快将焦糊的那面削去,而後遞給她。

“謝謝。”

他淡淡笑問,“适才在想什麽?這麽專心。”

念一慢慢吃着饅頭,“在想佛光寺是什麽樣子……你去過麽?五臺山。”

“沒去過,我很少拜佛。”

她笑了笑,“我也沒去過。從前是懶,現在是不敢去。”

“哎,這北方是要比南邊兒冷些。”河邊的白玉堂搓着手回來,“水裏連條魚都沒有。”

念一往旁邊挪了挪,騰出地方給他。

“多謝了。”他随口道了謝,把烤着的饅頭取下來,三兩口吃完。

“也不知這冷天氣幾時回暖,明明都春分了,還這麽冷飕飕的。”

“早着呢,下月裏是倒春寒,估計要等三月底天氣才會好。”念一低頭喝水,算着時日,春分後十五日就是清明,還有三天。

幾人吃過東西,圍在火邊閑談說話。

驀地,身後的草叢中傳來輕微的動靜。展昭和白玉堂都是習武之人,耳力甚好,當即摁住佩劍,轉頭看去。

只見亭子外走來個身着短衫的男子,他懷抱包袱,邊走邊發抖。

“可算是到這兒了,冷死我了……幾位,不知可否借個火暖暖身子?”

白玉堂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和展昭一同把念一往後帶了帶,笑道:“行啊,過來坐吧。”

“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短衫男子趕緊坐下,忙不疊拿手放在火上,倒抽了好幾口涼氣,逐漸才覺得全身血液回暖。

“這位兄臺……瞧你這打扮,是太原城裏的人?”白玉堂好心把水遞給他。

“是是是,在下是城內李指揮使家的夥夫,年前家中人過世,辦完喪事,過了節,挨到現在才回去。”

瞧他不似說謊,白玉堂倒也放下戒心,仍舊有一句沒一句的和他閑扯。

念一在旁靜靜看了他許久,伸手扯了扯展昭的衣擺。

他會意地微偏過頭,念一才附到他耳邊低語:“他肩上趴着一只小鬼。”

展昭并未吭聲,只擡眸不經意地望了一眼,自然,他什麽也看不見。

“什麽鬼?”

“像是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孩。”說着,對面的小鬼便擡頭來看她,奇大無瞳的眼眶中還帶着血絲。

雖然二小鬼和三小鬼也是孩童的鬼魂,但卻沒有對方這樣邪氣森森,念一皺起眉頭,感到不适,“我不喜歡它,先回車上睡了。”

展昭點點頭,“也好。”

晚上,她睡在車上,展昭和白玉堂則靠在亭中,一夜春風料峭。

念一睡得并不好,半夜裏被一串笑聲給吵醒,睜眼時,兩只小鬼巴巴兒地坐在她旁邊。

“你們怎麽了?”她揉着眼睛坐起身,“不出去逛逛?”它倆唯有夜間才能在外走動,此時如此規矩地坐在車中,倒是稀奇。

二小鬼一頭埋進她懷裏,“不敢去。”

“不敢去?”

“念一,你聽見鬼笑了麽?”三小鬼指指外面,一聲又一聲,不算大也不小,是小女孩的笑聲。

她臉色驟然凝重起來,自袖中摸出耳墜,“進去躲躲,這些天不要出來了。”

“哦。”

兩只小鬼讷讷地點頭,磷火一閃,便鑽進了耳飾之內。

眼下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她打起簾子從車中探出頭,暗夜裏,四周山巒起伏,更深露重,愈發顯得氣氛沉冷。

隔了一陣,鬼笑戛然而止。

因為初來乍到,擔心對方還會給個下馬威,念一只好坐在車門邊守着,離辰時還有一兩個時辰,這是一日裏氣候最冷的時候。

她靠着馬車,餘光忽見亭子裏的火即将燒完,而展昭就抱劍倚在欄杆上,火光将他面容暈上一層淡淡的橙黃。

想了想,念一打起簾子鑽進車內,再出來時,手裏多了件鬥篷。

展昭素來睡得淺,耳邊不時留意柴禾噼啪的聲音,驀地他在這些雜音裏聽到一絲不和諧的動靜,正要睜開眼,身上卻忽然一暖。

“噓——”念一伸出食指來覆在唇上,示意旁邊還在美夢中的白玉堂。

展昭揉着眉心稍作清醒,待得颔首時,卻見天色竟如此早,于是朝她做了個口型。

——你不睡?

念一搖搖頭,俯身添柴。

見狀,展昭忙準備起來,不承想,她卻一把将他摁了回去,也學着他做口型。

——你睡吧,我睡不着。

“……”

說着還格外仔細地替他把鬥篷蓋嚴實。

展昭無奈地笑笑,只得看着她又坐回火邊。

即将三月天了,雖然天冷,草木中卻也隐隐約約能聽到蟲鳴。他閉目一瞬,又悄悄睜開。

念一安靜地抱着膝蓋蹲坐在火堆旁,滿是暖意的火光把她渾身都照得格外溫暖,不知為何,這一幕收入眼底,只覺得心中莫名的寧靜。

唇邊不自覺地浮起一絲微笑,他合上雙目,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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