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出了場館,在櫻花樹下,他們遙遙相對,她終于見到他。
他渾身被淋得濕透,目光灼灼看着她。
她問他為什麽不進去,手裏握着的門票已經字跡模糊,面目全非。
他上前一步,想要把她抱進懷裏,卻要顧及濕透了的襯衣,怕她身上被沾濕。
她卻毫不猶豫抱住他,想要以體溫化解衣衫的冰冷,給他足夠的溫暖。
“有沒有好過一點?”
“傻瓜,現在是夏天。”
“我一整天都在尋找一樣東西。”她擡頭仰視他的眼睛,發現瞳孔幽深,幾乎要被吸引進去。
他不說話,只是輕輕揉她的發,很久才問:
“找到了嗎?”
她點點頭,臉頰兩邊的小漩渦愈加深陷。
“傻瓜,找不到的。永遠不要從任何人身上尋求安全感。”他捧住她的臉,沿着耳後慢慢摩挲到下巴:
“記得,只有你自己,才能給予自己。”
最初她并不大明白這句話,只覺得他很特別,跟從前遇到的任何人都不一樣。
沒有人會在雨後重逢的時候,大煞風景告訴她要如何愛自己。
他摸她的臉,指尖每一寸都沾了濕意,她覺得冰涼徹骨,再看他的眼神,又覺得骨骼血肉都要被消融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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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沒有絲毫害怕,只想再多抱他片刻。
不久之後,她身體力行,終于懂得了這句話。
一瞬間的徹悟,代價是一夜長大。也有人一輩子都琢磨不透,大概是因為被保護得滴水不漏,度過了很長很好無知無覺的一生。
但不包括她。
這一刻她走在他左右,帶了些雀躍的心情,腳步異常輕松。他們一起去面店吃了拉面,他給她剝蝦,剝得面前堆滿了殼,她像一只覓到食物的松鼠,頭快埋到碗裏,慢慢地細嚼慢咽。最後剩了大半碗面吃不完,她摸了摸肚子,随後兩只手撐着下巴,看他吃面。
他應該是餓了,吃完了自己那份,又自然而然拿起她的碗,慢條斯理解決了屬于她的宵夜,老板用摻着英文的關東話笑道:
“在外面這樣遷就女朋友的男人不多啦,尤其願意吃剩飯,小姐請務必珍惜啊!”
她眼睛看着窗外,假裝聽不懂,卻忍不住偷笑。
他結了賬,回過頭來找她,牽住她的手道:|
“女朋友,跟我走。”
回去的時候下了小雨,他已經被淋濕一次,倒也無所謂,只是有了她這條小尾巴跟着,不能懈怠。
數月之前,他也這樣帶着她逃離每日每夜既定不變的世俗深淵,他是帶着私心的,所以當她淋雨着涼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脫掉人皮僞裝的獸。雖然還原本來面目輕松自在,但他是一只有心的獸,一直跟自己的心魔做困獸之鬥。
只是怕未來得及收起的利爪劃傷了她。
不是沒有想過就此撕下面具,坦白從寬,他已經在一步步付諸行動,帶她見最親近的長輩,一點一點暗示,一寸一寸靠近,他天衣無縫的計劃裏,他們從日本回去之後,他會把刻意隐瞞的部分原原本本告訴她。
他牽着她的手一氣跑到對面的電車站臺,讓她乖乖呆在站臺裏避雨,他出去攔了好幾回,終于打到一輛車。
回到酒店的時候已經夜深人靜,順着電梯向上,各懷心事,臨進房間的時候,他忽然叫住她。
她回過頭,被他輕輕一推,背抵靠着牆,抱住她的時候才曉得,她整個人在輕微地瑟瑟發抖。
他撩起她濕了大半的劉海,把它帶上發間,指尖一點一點來回梳理她濕漉漉的頭發,她溫順的像一只貓,眯住眼睛享受這一切。
那只手忽然又沿着側臉滑下來,停駐在她的唇邊。
這是極有煽情和暗示意味的動作,他以指腹摩挲她的唇,她漂亮又冰冷的心形唇,每次唱歌說話或者大笑,那樣好看到讓人心醉的溫柔弧度,總勾得他魂不守舍。
她終于擡眼,對上他一雙漆黑的眸子,他低下頭,并沒有即刻吻住她,嘴巴靠得太近,鼻尖相抵,氣息就亂了。
比肌膚相親更暧昧的是,氣息相纏,分不清你我。她屏住呼吸,刻意回避,誰料他忽然又更近了些,猝不及防吻住她的唇。
蜻蜓點水的一吻,彼此都留有餘地,還能若無其事各自回房。
她關上門,脫了一雙鞋,立刻跳上柔軟的大床,把臉埋在枕頭下,脫力許久,才魂不附體去了浴室。
出來的時候,擦幹頭發,換了睡衣,牆面忽然傳來咚咚咚的敲擊聲。
她好奇心起,走到牆角,掄起小拳頭,也朝着牆壁敲了三下。
反正隔壁是他。
安靜了片刻之後,對面傳來隐隐約約的口琴聲。房間隔音很好,她需要将身體貼在牆面上,仔細聆聽,才能辨別旋律。
從沒聽過的曲子,隔着一堵牆,行雲流水一般淌過來,她猜是他的即興發揮,心弦不受控制被輕輕撩撥,她滿腹委屈,又對着牆壁捶了三下,拳心通紅一片。
最後是因為太累,走回床邊躺下睡過去,迷迷糊糊中總覺得那段旋律萦繞在耳邊,揮散不去,像是惱人的魔咒。
第二天她醒的很早,夜深忘了拉窗簾,陽光剛灑到床上,她就迷迷糊糊坐起來,偏偏這時候門鈴響了。
下床去開門,酒店的服務生捧着疊好的襯衣站在她面前:
“您好小姐,接到您房間的電話,昨晚送來的衣服已經幹洗完畢。”服務生用并不熟練的英語跟她溝通,然後将襯衣遞給她,她擺擺手想要拒絕,一定是弄錯了。
低頭看了一眼,是他的。
兩個人房間相鄰,弄錯也并不奇怪,她接過去,道了謝,放在床邊。
一直心不在焉躺到臨近中午,然後起床收拾行李,今天他們要去富士山周邊,順帶泡溫泉,所以幹脆住在那附近了。
所有日常用品都放進了行李箱,唯獨那件襯衣,她捧在手裏看了又看,猶豫要不要現在即刻還給他。
最後還是作罷,與她的衣物一道,緊密相貼擠在狹小行李箱裏,由她帶着,出了酒店。
兩個人一道吃了午飯,乘新幹線穿梭于鄉野之間,在小田原換登山鐵路,很快就到了箱根。
他提着兩個人的行李箱,下了車以後,帶着她在曲折蜿蜒的小道上走了一刻鐘,看到大路的時候,旅店的人也到了。
司機幫他們把行李搬上車,就坐之後,小車慢悠悠上了山。
溫泉坐落在半山腰,山下是蘆湖,對面即是富士山,最近天好,每日都能清楚看到它的身姿,終年積雪不化,白霧缭繞,遠望如浮雲出岫。
她一路看到許多刻有浮世繪的工藝品,漂亮的木屐,以及五彩缤紛的偶人等等,盯着出了神,贊嘆不絕。
穿過茂密的樹林和蘆葦叢,上了木橋,伴随着潺潺的水聲,仰頭去看,旅店矗立在半山腰,愈來愈近。
據說這是江戶時代中期建造的溫泉旅館,至今已有三百餘年歷史,到達之後,她下了車,沿着門頭走了一遭,應該翻新過不止一次,但古樸懷舊的氣息卻依然濃烈。
旅店不大,每日能接納的客人極為有限,但勝在精致考究。正因為如此,山間除了鳥鳴蟬叫,幾乎聽不到其他雜音,靜谧閑适。門前有木板雕刻的山野溫泉地圖,池槽中的水汩汩流淌,清澈見底,剛踏入旅店,她就聞到了日本溫泉特有的硫磺味道。
店家翻出預約的名目,看了又看,問他們:
“是有朋友還沒來嗎?”
“不是。”
老人戴上眼鏡,又仔細看了看,遲疑着開口問道:
“你們是兩個人,要兩間房?”
她點了點頭,進房間之後,才明白老板為什麽那樣問。
卧房極為寬敞,有三米見方的室內溫泉,咕嚕咕嚕吐着泡,一縷一縷冒着淡青色的煙,溫泉和榻榻米用一面巨大的屏風隔開,靠窗的地方放了精巧的茶幾,茶香四溢,地上鋪了兩團坐墊,供人憑窗品茗。
榻榻米實在很大,上面整整齊齊疊放了男女兩套和服,以及泡湯前後會用到的浴衣,還未拆封。旁邊地上擺放了全新的木屐,也是男女各一雙。
她忽然之間就面頰全紅,把床上的男款和服浴衣都一并抱起,藏進衣帽間的櫃子裏,好讓心跳平複一些。回來又看到那雙木屐,想起店家的眼神,臉燒的更厲害。
收拾完畢之後,她信步走到露臺。這棟古建築一共只有兩層,他們住的一樓掩映在花叢樹木之中,離地面有半人高,露臺有幾級階梯,下去之後,就是一處露天溫泉,視野所到之處都是蔚藍色的水域,被石塊堆砌包圍。
她倚在露臺欄杆處,回過頭去看自己的房間,以及房間外牆壁上的巨大青灰色石塊,屋檐勾角對立,連屋頂殘破的墨色瓦片都帶了些難以言喻的厚重感。再微微往旁邊一瞥,他正隔着矮矮的欄杆,在露臺另一頭與她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