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牆很長,很高,牆外種着樹木。

種得沒什麽秩序,有些間隔很寬,有些又挨得很近。樹種也不統一。但它們在炎夏八月時節裏都枝繁葉茂,樹影在斑駁的牆面上映出屬于夏天的美好形狀。樹冠裏還藏着蟬鳴,有種說不出的悠遠閑逸。

“費先生,邢律師,這邊走。”一個聲音打斷費天瀾的發呆。

來人是平港城湖口區看守所的一位警察同志,負責給他們帶路。他們跟警察同志走過了一道門,又一道門,然後是走廊。走廊的第三個房間,就是費三江的房間。

透過鐵門,他們看到費三江在給一個絨毛玩具兔子的耳朵紮蝴蝶結。他旁邊還有很多需要紮蝴蝶結的絨毛兔子。這真是一份相當輕松的活兒了。他進來之前的自信沒錯,還沒人敢苛待他。

警察打開門,費三江擡頭掃了一眼門外人,悠然一笑:“邢律師來了。”接着目光落在費天瀾臉上,“你也來了?你給我做辯護啊?”

能來接觸費三江的人,只有律師和經過法院、檢察院許可的辯護人。因此,費天瀾的身份是辯護人。費天瀾無聲地點點頭。

“抓緊時間吧。”邢律師坐下來,示意開始聊。

警察同志立在門外,邢律師就案件的問題向費三江詢問。作為辯護人前來的費天瀾幾乎沒有說話,只靜靜地聽。探視時間很快過去,警察同志提醒了。

費三江這才擡頭望一直站着的費天瀾,問:“家裏還好嗎?”

“還好。”費天瀾淡淡地說,“不過水庫裏養的魚有莫名其妙死掉的,周總,就是常和您一起釣魚那位,說是魚生病了,所以咱家管魚塘的動手把它們滅了。但魚塘主管沒承認,畜牧部門檢查也沒問題,我不知道周總的話可不可信。”

核電周總确實喜歡釣魚,但有沒有和費三江一起釣過,費天瀾這個當兒子的還真不知道。費家也沒在水庫養魚。他只是信口一扯,能讓老頭兒知道自己是指誰,事件和立場大致是怎樣的情形,就行了。

費三江聽了,微笑。那笑容頗有幾分“父親的慈愛”在裏面。

他像教導一個尚未成熟獨立的小孩,溫和安撫地說:“用不着想信不信,非要弄清楚就去好好查查。不過,到底要不要弄清楚,這要認真思考一下。因為一旦清楚了,就得追責施罰啊。這份活兒比什麽都難幹。”

施罰。真是個居高臨下的用詞。

但費天瀾只花了半秒鐘糾結老爹慣于高高在上的态度。他采納了費三江的警告,把問題的思考重點轉移到查尋真相的後果上去,回道:“好,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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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三江很滿意的樣子,多賜了一句箴言:“這些事情以後都自己掂量,決定了就去做,不要怕壞事。沒有絕對的壞,也沒有絕對的好。”

費天瀾颔首,沒做聲。

警察同志掐着表,示意時間已到,要關門了。于是他和邢律師都退出房間。門在他們面前被鎖上,費三江又拿起沒紮完蝴蝶結的兔子,繼續幹活。

費天瀾從小到大,沒少聽說和看見冤大頭故事。但是聽和看都不如親自冤一回。

他明白,夏麒轉告的事情是真的。車隊嚴師傅本來就罹患重症,命不久矣。三江上面那群人為了讓他這個新上任的小老板下去,不惜買一條命造這個鍋。

本來,哪怕嚴師傅死了,要嚴格追責,他一個最上面的老板也不至于承擔全責。但誰讓三江集團眼下情況特殊。

費天瀾之前能上任主事,靠的是費三江在自己進去之前就把他召回來,推他“繼承”大任。但實際上,他自己名下的占股與衆股東相比,低得可憐。費三江在,姓費的總占比高。費三江一進去,與其相關的一切都凍結,三江實際上就已經不再姓費。

三江的老狐貍們,誰會認那份脆弱的“繼承”?當一群老狐貍要撂倒一只小狼崽,區區費天瀾,又怎麽躲得開鍋。

他冤枉而退,是必然的。

眼下,按照費三江的警告,無論是接觸周家,還是查出真相,都不值一提。真正要思考的,是調查真相和手握真相的後果。

一件事情,只要去做了,就有可能走漏風聲,萬一引火燒身便得不償失。退一步,哪怕做的過程中沒有被敵人察覺,那麽拿到真相以後要怎麽用,什麽時候用,用不上的時候怎麽保密……也統統都是麻煩事。

所以,現在是不知道比知道好,沒有證據比有證據安全。

至于受冤的憋屈,只有乖乖憋着。

于是,從看守所回去以後,費天瀾用兩天時間說服自己憋着。反複給自己洗腦,“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小命平安,他不相信憑自己的能力會永遠被壓在創興做工程總監。

他既然能在入職第一天擄獲一個在職時間最長、對全公司領導知之甚多的行政為己所用,以後就一定能能将那整家公司為己所用。

而三江集團,總有一天還會姓費。

這件王叔都相信的事情,他必須更相信才對。

這麽一決定,向周懷瓊打探的計劃便也就擱置了。

後來他确實依諾單獨約過周懷瓊見面,卻真的只是表達對對方光臨生日局的謝意,聊聊兩家過往為數不多的交集,又扯了扯兩家都開始涉足的高科技産業,煞有介事地談及“合作”。

費天瀾撇撇嘴角,搖搖紅酒杯,滿臉傷懷遺憾:“我是很想跟你合作啊,但我現在力不能及了。三江要幹什麽,我也就是聽聽的份兒,插手不了。”

周懷瓊表示同情,安慰他:“來日方長,你不是池魚,遲早會回大海的。合作,我們到時候再談。”

“承你吉言。”費天瀾和他碰杯,雙雙一飲而盡。

一起喝了酒,就算是朋友。費天瀾至少是交上了周懷瓊這個朋友。

吃罷那頓飯,散席之前,周懷瓊還蜷指扣了扣桌面,說:“有什麽需要我的,以後随時可以開口,給你準備的禮物一直都會留着。”

這話慷慨透了底,非常講義氣。

費天瀾聽得有點眼角發熱,又多敬了周懷瓊一杯。

至此,嚴師傅的事情就這麽成了他踏入社會的壓箱大禮。這是他親身經歷的第一樁冤枉事,把他從山巅撞落山腳,讓他還沒來得及飄、沒來得及膨脹,就清醒過來學會踏實做事謹慎做人。

之後整個八月份,費天瀾都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每天跑創興參與的工程工地。第一天入職穿的那套正裝,基本沒再穿過。常常早上清清爽爽出門,晚上灰頭土臉回家。

就連應酬各方面關系、參加飯局的時候,形象都一改過去的風格。從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總裁,變成一個豪爽随意的包工頭。

但紮根工程前線的包工頭,的确比高高在上的總裁對平港城的建築工程市場了解清楚、深入得多。僅僅用了一個月,平港過去有什麽重大項目,現在是什麽形勢,将來可能會怎樣;平港哪一塊地有什麽特點,做起來有什麽難度該怎麽解決;兄弟工程隊和公司若想從底層打入,該和誰走動……他該清楚的都清楚了,能做的預判比三個月前準确、有底氣得多。

只是可憐家裏的夏麒小朋友,每天晚上例行聽他抱怨工作,都聽不到什麽高大上的辦公室政丨治了,全是小民工們的雞零狗碎緋聞八卦。

頂了天的層次,也就是包工頭的八卦了——費天瀾得意洋洋炫耀自己收到了大量民工大哥的相親邀請,有要推薦女兒的,有要推薦妹妹的,有要推薦遠方表妹侄女乃至不知名親戚的。

三千單純無邪灰姑娘,任他挑選。

夏麒聽得在心裏直翻白眼,連酸都酸得沒勁兒。

除了混工地,費天瀾還有另外一件上心的事情:和自己的助理康佳妮随時保持聯系,最好二十四小時都能聯系上。

這麽惡心的工作要求,任誰都要在心裏罵他千百遍。但康佳妮居然完成得非常完美,不愧是他親自精挑細選的人。

入職第一天,他看了十五分鐘王叔提供的創興職工資料,其中五分鐘都在看康佳妮。當時,他就确定要籠絡這個小姑娘做自己的心腹。

康佳妮從畢業起,就進了創興做行政助理。三年多時間之中,創興的人事行政經理都已經換了三個,她還在。且一度沒有直屬領導帶領,一個人幹完從經理到助理的全部工作。

可以說,創興建築中,她是最了解公司全部領導工作行程、習慣,乃至更隐私內容的人。籠絡了她,就是得到了這家公司的最重要的活體數據庫。

因此,費天瀾把她要來做助理,又特地只由她舒舒服服留守辦公室。

這樣,當人事行政部忙碌,想要要借調她的時候,就方便極了。費天瀾作為她實際上的直屬領導,有權利了解她每天全部工作內容,這便順理成章了解了很多領導動态、公司動态。

“小康真是個好助理。”他如是在夏麒面前誇康佳妮。

然後收獲夏麒微不可聞的輕哼反饋。他沒聽見那一聲“哼”,但看夏麒長睫毛垂落灑下陰影的臉,就知道這小家夥心裏不屑得很。

最近夏麒在情緒表露上,對他坦誠了許多。不見裝乖了,他常常看到他不屑、不同意、不耐煩,甚至還有小火氣。這些都很有趣,一看就解壓。

“喂。”他伸腿過去,用腳趾踩了踩夏麒的膝蓋,“你最近怎麽總是生氣?”

夏麒翻了一頁書,眼皮也不擡,說:“沒有啊。”

“沒有?沒有,那你說說,我選這個助理選得好不好?用人是不是英明神武?”

費天瀾直接把腳搭在那膝蓋上,不拿走了。主要是夏麒也沒挪膝蓋,讓他覺得可以探探這家夥的新底限。

夏麒還真想了想,然後合上書,正色道:“我覺得你在利用她。”

“我當然在利用她!”費天瀾理直氣壯,“我放她在這個位置,就是利用她公司老人的身份,料行政部有事缺人手會第一時間找她。”

夏麒:“我指的利用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夏麒語氣冷冷的:“你利用她喜歡你。”

“……”費天瀾語塞,動了動唇,将辯未辯。

夏麒接着說:“你自己也明白,她又不傻,怎麽會不懂你的打算。她願意配合你,是因為你第一天對她溫柔細心,她對你上心了。總之……”

他停頓了一下,抿抿唇角,然後垂下視線輕嘆道:“她喜歡你,才幫你。你知道,還用得心安理得。所以我覺得不太好……就這樣。”

“夏……”

“我要睡了。”夏麒挪開膝蓋。

費天瀾的腳猝然失去着點,踩了個空。他“哎喲”一聲,想說什麽,夏麒已經起身往門外走去。他擡眼就只見背影了。那背影和以前的某個夜晚一樣,氣場冷冷的。

“他真生氣了。”費天瀾确定地意識到。

盡管不理解夏麒為什麽生氣,但他知道,這氣比任何一次都深,都認真。他在腦子裏搜索了一圈,想不出來有什麽方法可能哄好他。

如果這小家夥一直這麽揣着不高興,那該怎麽辦?

他吞了吞喉嚨,發現嗓子有點燥。很像平時發生緊急壞事,他內心六神無主時的狀态。

但面對工作上的六神無主,他可以強裝鎮定,一點一點解決問題。面對此刻的六神無主,卻只有迷惘無措,心頭既憋悶又燒火。

感覺辣辣的,近乎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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