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數據,當然不用觸及血液。
“可哥哥是為你好的。”白莊生無奈。
福兮假裝聽不見,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從海面上吹來的帶着鹹味的風,令她的發絲像蝴蝶般飛舞。
路邊的小販在兜售芒果,算是海島上的特産,只不過價格也不便宜了。
聞到香味的阿福瞅了眼,又繼續往前走。
在學校建立的金錢觀念讓小孩也學會了節省。
白莊生在後面問:“阿福,要不要吃芒果?”
“不要吃。”福兮回答。
白莊生笑了下,還是買了個特別大的,對視上妹妹期盼的眼神,難免有些痛恨父親把家中積蓄都拿去做實驗的決定。
原本他們也能過得很好,現在卻要在這個嚴酷的世道中,像個不能言說的乞兒一樣活着。
“好香呀。”福兮朝着哥哥感嘆。
白莊生回神道:“小饞貓,回去給你切。”
正說着的話的功夫,忽有只瑩亮的小蟲從面前飛過。
“咦,螢火蟲!”福兮常看兒童百科全書,立刻認了出來。
“是啊,要抓住嗎?”白莊生問。
“不要抓,它會死的。”福兮搖頭,眼睛一直盯着蟲兒,直到它飛進了海邊的林子裏。
——
出門觀察到好多動物,又嘗過了熱帶的水果,導致福兮情緒特別好,晚上爬進被窩裏都帶着笑。
“怎麽還不睡?”白莊生從浴室出來,發現妹妹仍舊躺在那玩夜光水母,不禁皺眉:“不可以熬夜。”
“哥哥也不可以熬夜!”福兮立刻回嘴。
“小丫頭,還會教訓起我來。”白莊生坐到床邊撓她癢癢。
福兮立刻就笑成了一團,躲了好遠說:“哥哥欺負人!”
白莊生溫柔地望着她:“睡吧。”
“以後也帶我旅行,好不好呀?”福兮重新爬回他身邊。
“嗯。”白莊生常陪着她睡覺,此刻也自然而然地躺到旁邊。
“我還想遇見螢火蟲……”福兮鑽進哥哥懷裏,聞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不一會兒就湧起了睡意。
“那我就帶你去有很多很多螢火蟲的地方。”白莊生拍着小丫頭瘦骨嶙峋的後背許諾道。
福兮很快就進入了夢鄉裏。
但白莊生摟着這個稚嫩的小生命,卻有點難眠。
前幾年,他始終不太理解對生活毫無熱誠的父親,怎麽會假好心的收養個小女孩,整日扮演耐心慈父。
現在漸漸意識到了其間冷酷的原因,難免開始抗拒。
或許比起冷淡的家人、比起遙遠的神經學與虛拟機。
可愛的阿福反而更重要。
因為她是真實的溫暖。
就像東川市迷霧中的一抹光亮,值得最大的留戀。
真的不願意妹妹受到傷害,真想讓阿福永遠都相信,家人是愛着她的。
一場大火已經奪去了她的所有。
無論如何,都不該再因大人的欲望,而讓小孩子用命運買單。
☆、10
雖然不及哥哥那般優秀出衆,但福兮也不是愚笨的孩子。
她的右腦比同齡人更要發達些,在音樂和繪畫方面都能夠無師自通。
就連陪着妹妹長大的白莊生都很詫異:從未經過訓練的福兮竟能夠對空間和比例的理解那麽到位,畫出像模像樣的素描來。
“老師說我有天賦,哥哥,我是不是可以當畫家啦?”
又長大了點的福兮帶着小得意,笑嘻嘻地追問哥哥。
“嗯,很好,你想學的話,我幫你找個老師。”白莊生合上素描本子稱贊道:“不過還是要注意身體。”
福兮的心髒似乎不太健康,去年剛被白原安排着做完手術。
她點着頭抱住哥哥:“你為什麽老是在學校呀,我想你啦。”
從前那個像小狗般圍在腿周圍轉的小丫頭,個頭兒忽然間高出了腰。
白莊生無奈地摸摸她的頭:“沒辦法,有時候忙完就到半夜,回家來會吵你休息。”
“我不怕吵,我希望每天都看到你!不然我會擔心的。”福兮認真地張着大眼睛。
剛上三年級的小屁孩兒,只在白莊生面前莫名其妙的嘴巴甜。
他忍不住笑了:“好,我知道了。”
這時白原忽然從樓梯上走下來,一臉嚴肅。
“爸爸,我的美術作業得了一百分!”福兮跑過去邀功。
“乖。”白原安撫道:“先去把作業寫完再玩。”
福兮點頭,默默地回到書房。
上了大學後的白莊生成熟不少,大概因為永遠都和比自己大很多的同學們相處,幾乎沒有孩子氣的模樣,他平靜問道:“你今天怎麽沒在實驗室待着?”
“偶爾也需要休息下。”白原說出很不符合他性格的原因。
白莊生立刻朝父親露出懷疑的眼神:“你不是又想帶阿福去醫院吧,求你別折騰她了!”
“胡說什麽,誰準你這樣跟我說話!”白原嚴厲起來。
“呵呵。”白莊生故意發出冷笑,扭頭道:“她不是你的工具,她是個人,她應當有自己自由的人生!”
“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白原在詫異之後,深深地皺起眉頭,不願與兒子再交流。
“我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收養她,我不會讓你得逞的。”白莊生的語氣似乎不容質疑。
但他話音剛落地,就敏感地聽到細碎的聲音。
回頭,原來是阿福在書房門口偷窺。
“走,哥帶你去書店。”白莊生收起怒意,走近抱起妹妹,幫她帶好口罩就出了門。
長這麽大的女孩子,似乎已經不該被抱着了。
可只有如此動作,白莊生才有安全感。
明明福兮才是那個需要保護的人,可是他內心的安定,卻需要從她身上獲得。
“哥哥,你為什麽跟爸爸吵架呀?”小丫頭忍不住打聽道。
“沒什麽,他不負責任。”白莊生不曉得福兮明白多少事理,不禁為自己剛才情急講的話感覺緊張。
但是福兮沒有再追問,只是用細瘦的胳膊摟住他的脖頸,将小臉靠在他的肩膀上。
外面又起霾了,空氣裏霧蒙蒙的。
春天在院子中種的樹苗,毫無例外的枯死。
四處都是沒有希望的景象。
白莊生真的很讨厭自己的家鄉,如果可以,他現在就想帶着阿福離開。
但他不能。
倘若再去觸碰父親的底線,他就會永遠失去她,永遠。
——
杜牧曾有詩雲“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少女十三歲的年紀,就像枝頭的豆蔻花般含苞待放,懵懵懂懂,初處人事。
而福兮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才朦胧地對白莊生産生了親人之上的感情。
雖然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她始終全心全意的依賴着哥哥,因為他對她的好,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到了該明白異性的階段,福兮那顆單純的心裏面,才根本容不下其他男人的存在。
——
在進到東川大學後,白莊生滿足了父親的所有要求,取得的成績有過之而不及,不僅在四年內讀到博士,還在接連發表了不少有價值的論文,在神經學研究所混到了一席之地。
學業與事業的進步帶來了金錢的收入。
雖然與那些財大氣粗的商賈不同,但白莊生也開始有能力讓阿福享受更好的生活。
某天下午他難得清閑,便開車到妹妹的初中門口等她放學。
阿福身體不好、性格內向,在這裏的每天都惹人擔心。
四點準時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出現在視線之內。
看到白莊生的福兮很驚喜,三步并作兩步地撲到他懷裏:“你怎麽來啦!”
大概每個女孩子希望有個這樣英俊、優秀又溫柔的哥哥,周圍自然是羨慕而好奇的眼光。
白莊生把她帶進車裏,回答道:“研究所放假,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回家做吧。”福兮依然節儉,理解他賺錢不易,從來不亂買東西,而且每天都在認認真真地記賬。
“難得今天清閑,偶爾奢侈也沒什麽。”白莊生問道:“去吃自助餐好不好?”
環境危機太高了食材價格,自然導致了餐飲業的凋零。
在外面享受料理,實在昂貴。
福兮懂事地說:“那我們去吃拉面,我想吃日式拉面啦。”
白莊生有些沒辦法,只好答應:“嗯。”
“哥哥真好。”福兮忽然抱住他的胳膊,在他的臉上親了下。
類似的舉動十多年來已成習慣,白莊生只是微笑:“別鬧,快把安全帶系好。”
“嗯,你請我吃飯,我也有禮物送給你。”福兮真誠地說道。
“什麽禮物?”白莊生很感興趣。
“這個。”福兮從書包裏找出張被仔細夾住的畫,畫上是惟妙惟肖的哥哥,穿着制服在實驗室裏忙碌的景象,窗外的陽光透視進房間,使得那光影溫柔而美麗。
白莊生小心接過,端詳片刻才道:“我很喜歡。”
福兮不禁笑了,追問道:“我以後想去讀美術學院,我要當畫家。”
“嗯。”白莊生颔首。
“爸告訴我,我真正的媽媽就是個美術老師。”福兮小聲道:“一定是有遺傳吧。”
這丫頭很少提及親身父母,白莊生不安道:“你想她嗎?”
“有時候會想,但是我有你和爸爸呀,大部分時間都不想。”福兮又拉住他的胳膊:“可是哥哥不在的時候,我會一直惦記。”
“傻瓜。”白莊生似乎覺得很滿意。
“如果我不長大就好了,一直是小朋友,就可以一直跟着你。”福兮郁悶。
“你本來就是小朋友。”白莊生握着方向盤朝前開去。
福兮立刻側頭:“才不,我長大了!”
白莊生不置可否,或許是看着妹妹漸漸成長的關系,無論她變成什麽樣子,在他心裏,都還是那個僥幸從火災中得救,滿身傷、滿身病,離開他就活不下去的小生命。
☆、11
少女心這種東西,在它該來的年紀,實在是很難控制的。
福兮在十幾歲的時候,跟身邊的絕大多數女同學一樣,開始迷戀起浪漫的電影和漫畫。
裏面那些完美無比的男主角和浪漫甜美的故事,非常容易便會打動一顆單純的心。
原來性別是這樣一回事,原來世界上還有愛情這個東西。
愛到底是什麽呢?真的好奇妙。
某個深更半夜,福兮又趴在被窩裏用平板電腦翻閱少女漫畫,邊看邊在作業本上臨摹,她所畫的極漂亮的鉛筆稿,在班級裏很受歡迎,而這也是這個內向的小丫頭和別人産生交流的最好方式,往往一完成,就會被大家争搶。
她正入神勾勒的時候,卧室的木門忽被推開。
福兮條件反射地把漫畫書藏進枕頭底下,然後才慌張回頭。
穿着家居服的白莊生很親切,他年輕的臉上浮現出笑意:“看什麽呢?”
福兮慌張拉過被子:“什麽都沒有。”
因為是眼皮裏看着長大的,白莊生對妹妹的喜怒哀樂比對自己的還要了解,他走到床邊伸手把她拎起來,然後順勢就出藏匿物品,挑眉道:“怎麽學會撒謊了?”
福兮以前犯錯誤只會不吭聲,這次卻有點臉紅慌亂,掙紮着去搶:“還、還給我!”
該怎麽對待青春期的孩子,這個問題就算是久經考驗的父母也不會駕輕就熟,更何況白莊生這個半路出家的哥哥。
他一時間沒有辦法接受阿福有秘密的感覺,所以本能地不顧她的阻攔,幾下就把電腦的密碼解開,結果竟然看到屏幕上是副年輕男女接吻的漫畫,不由心底咯噔一下。
原來妹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被揭穿的福兮惱羞成怒,難受到哭起來:“幹什麽翻我東西,難道我就不能有隐私嗎?我讨厭哥哥!”
白莊生遲疑片刻,坐到床邊說:“對不起,我以為你在玩游戲,跟你開玩笑的。”
福兮的心思很單純,或許她哭的原因更多在于不想讓他覺得自己學壞了,所以不自覺地采用崩潰的情緒來掩飾心情。
“誰教你看這種東西的?”白莊生皺眉問道。
“同桌……”福兮并不任性,雖然不開心,還是老實回答了。
白莊生随手翻了兩下,見漫畫尺度也僅限于此,不過是初中生的弱智消遣,這才稍微平靜,用種很不受控制的目光瞧向哭泣的小丫頭。
她是真的長大了吧?
今年悄悄地來了月事,大約被衛生老師教過原委,所以并沒有跟自己多說。
有時候放學會跟同齡人出去玩,便怎麽也找不到人影。
現在連戀愛關系都開始明白。
以後……會不會開始跟男孩子在一起,而與這個家漸行漸遠了呢?
十多年來,白莊生始終認為妹妹是完全屬于自己的,他願意為她做任何努力,所以這些想法,惹得他開始暗自心如刀絞。
哭了好幾分鐘,坐在床上啜泣的福兮仍舊聽不到任何聲音,終于忍不住放下手偷看,見哥哥眼底泛出冷意,委屈又變成了害怕,哭着拉住他的胳膊:“你不要生氣,我、我不讨厭你,我害怕你讨厭我……我以後不看了……對不起嘛……”
如果是別的事,白莊生是絕對舍不得惹這小家夥哭的。
他扯過床頭櫃的紙巾,輕輕地擦拭阿福的眼淚,再度問道:“有沒有男孩子要跟你做朋友?”
福兮搖頭,哽咽道:“我……我讀女校呀……”
“學校外有沒有?”白莊生又問。
“沒有。”福兮哭的大眼睛都紅了。
白莊生心疼起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特別不成熟,摸摸她的頭,又伸手擁抱住她依然瘦小的身體:“對不起,哥哥擔心你被騙,你還小呢,要好好學習知道嗎?不能把心思放在沒用的事情上。”
“知道了。”福兮靠在他胸前,哭的更厲害:“我真的不看了,因為大家都在看,我不想不明白她們在聊什麽。”
“嗯。”白莊生說:“等你長大了,會有很優秀的男孩喜歡你的,前提是你要先成為優秀的女孩兒。”
他這樣假裝明事理的講完,心裏又有點酸酸的。
那時那刻,并沒有複雜龌龊的想法,只是不甘心任何一個傻小子把他賴以為命的天使帶走。
沒想到福兮卻堅定地回答:“我不要別人喜歡我,我就要哥哥喜歡我。”
“……這是兩回事。”白莊生無奈。
“一回事,喜歡就是喜歡。”福兮輕輕地抱住他的腰,抽噎的頻率終于平緩了許多。
“今天是我不對,我忽略阿福已經長大的事實,還武斷地對待你。以後你的東西,哥哥再也不亂碰了,好不好?”白莊生撫摸着她的長頭發。
“嗯。”福兮點頭。
“早點睡吧,再哭明早眼睛就腫了。”白莊生把她放平,耐心地蓋好被子,然後保證道:“如果這個學期成績有進步的話,寒假我就帶你去旅行,順便看望日本的姑姑一家。”
“可是我讀起書來很笨。”福兮眨眨大眼睛,不信心道:“要是我也像哥哥一樣聰明就好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事,我也不會畫畫,不是嗎?”白莊生擰暗臺燈,俯身親過福兮的額頭:“,努力就夠了,不用想太多,晚安。”
那抹淡淡的光照在他英俊的臉上,猶如毫無侵略感的月色。
福兮老實地閉眸,等到聽見關門的聲音,才從枕頭底下摸出白莊生沒注意的作業本。
裏面所臨摹的擁吻的漫畫,和原作很像,又不盡相同。
畢竟紙面上男主角的眉眼,多多少少像着福兮最熟悉的男人。
她帶着僥幸嘆了口氣,煩惱翻身,從無憂無慮的孩子,變成了會深夜失眠的少女。
其實沒有血緣關系的話,好像對哥哥有朦胧的依戀,也沒什麽不對。
但血緣又算什麽呢?
他們之間的感情,明明比世界上很多親兄妹都要深刻。
如果莊生哥哥知道自己這種模糊的想法,一定會很失望吧?
福兮自責地蒙住臉,因為無人傾訴,而漸漸感受到所謂生而為人、痛苦的滋味。
☆、12
這世上的聰明人不少,但真正能夠成就一番事業的,通常是聰明人中的癡人。
像全心撲在腦科學上的白原便是一例。
他雖然是極受尊敬的教授,甚至因為得過諾貝爾醫學獎而備受推崇,但并沒有什麽經濟頭腦,對人事關系也不在乎,所有的錢財、精力和時間,全部都花費在了實驗室裏。
對家庭而言,這樣的父親與頂梁柱,實在既可愛、又可恨。
福兮與養父的相處總是隔着層霧,絕對不像與白莊生那般親密無間。
某個下午她又被與老師請了假,莫名其妙地準備做身體檢查。
在研究所休息室等待的過程中,白原拿來了盒草莓:“莊生說你喜歡吃,這是日本來的客人送的。”
福兮面對養父笨拙的慈愛,表現得很懂事,接到手裏立刻露出笑容:“謝謝爸爸。”
“乖。”白原撫摸她的頭,講出這個他對她講過最多的字。
福兮最喜歡水果,拿起顆紅嫩嬌弱的草莓咬了口,很滿足地享受着酸甜的香氣。
“過會兒就換上這件衣服,聽護士姐姐的話。”白原囑咐道。
任何人都是有好奇心的,福兮已經懂得很多事情了,她不再相信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來研究所帶上那種滿是電路的帽子,躺進巨大的掃描儀裏,是因為所謂的心髒不好,所以忍不住開口發出質疑:“爸,為什麽我每年都要檢查腦袋呀?”
“為了确保你的健康。”白原敷衍。
“我很健康啊。”福兮擡頭盯着他。
少女明亮的眼睛裏沒有一絲雜質,天真到白原并不願再說繼續謊言。
正當空氣裏泛起奇怪的安靜時,休息室的們忽然被推開。
白莊生有點氣喘籲籲,皺眉道:“難怪你指揮我去開會,我說過,不要再利用阿福了!”
“什麽叫利用,這裏沒你吵鬧的份!”白原惱怒。
“那你就告訴她實話,再問問她願不願意!”白莊生伸手拉過妹妹,拿走草莓說:“別吃了,跟我回家!”
很害怕他們吵架的福兮膽怯而失措。
“站住!”白原終于不再放任兒子的自作主張,冷聲道:“今天你若是蠻橫到底,以後就不要再進研究所大門了!”
他不是個有時間争吵鬧情緒的普通人,所以講的每句話都是認真的。
白莊生猶豫片刻,安慰阿福道:“你去走廊等我,一會兒我們一起回家。”
福兮從來不違抗哥哥,立刻拿起書包消失。
但她又怎麽能不想知道,養父究竟為什麽總是讓自己來這裏,而剛剛所謂的利用,究竟是什麽意思?
心裏的好奇戰勝恐懼,福兮在走廊站了會兒,又悄悄地趴到門縫旁邊。
裏面的談話時隐約地傳來。
白莊生比平常要激動非常多,他似乎在叫嚷:“你收養阿福,無非就是因為她的腦電波比正常人強很多,想讓她成為虛拟機的實驗品嗎,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但你這麽做是錯的!就算你不把她當女兒看,也要把她當人看!”
“我沒有不把阿福當女兒,我不會傷害她!”白原也有點急:“你不要在這兒耍你的少爺脾氣,不想幹就給我回家!”
“少爺?真有自信……當你兒子我除了吃苦也什麽好處!”白莊生說:“退出就退出,不如你自己去做實驗,我這就帶阿福走。”
偷聽的福兮幾乎來不及閃避,就撞上沖出來的哥哥。
白莊生正在氣頭上,拉住她的胳膊,立刻着她大步逃離這個滿是消/□□水的地方。
那個瞬間,他全然不理解父親,只當白原是喪心病狂的科學怪人,處心積慮,不過要毀掉妹妹幸福的人生而已。
——
從兩歲進入白家,到終于成了初中生,這些年裏福兮很少離開那座房子。
所以當夜坐在酒店的床上時,她整個人都懵懵的,卻依然懂事地勸道:“你們不要吵架好不好,特別是不要因為我吵架呀。”
白莊生幫她整理了幾件衣服,沉默不語。
福兮問:“爸爸希望我做什麽實驗呢?”
“沒有,我們亂說的。”白莊生道。
“不是的,哥哥撒謊。”福兮搖頭:“爸爸是研究人的大腦的,他每次帶我到研究所,都會檢查我的腦袋……其實做實驗也沒關系呀,我很高興能幫到你們。”
白莊生手裏的動作頓了下,走到床前,蹲下身輕聲問:“阿福,如果爸爸是因為你的大腦很特殊,才把你帶回家,你會恨他嗎?”
福兮咬着嘴唇想了想,而後搖頭。
“為什麽?”白莊生不明白。
福兮說:“爸爸本來就是那種只會沉迷科學的學者吧,他好像沒為其他事操心過那,老師說,每個偉大的人,都很難被世俗所理解,所以我不想責怪他,而且爸爸一定也是愛我的……還有,到了這個家,我得到了最重要的,所以我才不會責怪任何人。”
“最重要的?”白莊生挑眉。
“我有哥哥了,哥哥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福兮望着他深邃迷人的眼睛,認真地說道。
白莊生啞然,而後失笑。
但福兮依舊堅定而掏心掏肺,不像開玩笑。
“我知道,阿福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白莊生握住她的手:“即便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自由生活,也依然永遠如此。”
福兮安靜地聽着,不知道明白沒明白哥哥的意思。
白莊生說:“所以,我不會讓你成為爸爸的實驗品,因為那個實驗是前所未有、風險性極高的,明天我就帶你離開東川,等他冷靜下來再說吧。”
“可是……”福兮想到學校的老師同學,還有沒完成的作業,在擔心中欲言又止。
“相信哥哥,我會讓你轉學到更好的地方,更輕松吧。”白莊生輕輕地擁抱了她一下,關掉酒店房間的大燈:“早點睡吧,我也洗洗睡了。”
“嗯。”福兮當然相信,她順從地躺進被子裏,對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
白莊生收拾好行李後,便去沖了涼。
嘩啦啦的水聲停止,一陣腳步輕響,而後沙發那裏便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
這個念頭潔淨的水也成了昂貴的資源,即便是花大價錢住在酒店裏,白莊生也保持着節約的良好習慣,所有行動都特別快捷。
始終在偷聽的阿福沒有睡意,忽然光着腳下床跑過去說:“哥哥陪我,我睡不着。”
每個人的長大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近來白莊生已經反複自我教育,要尊重妹妹的日漸成熟、再也不把她當成什麽也不懂的孩子了,所以自然隐晦地拒絕:“別鬧,我累了。”
福兮滿臉沮喪:“我不習慣這個地方,我想回家……”
白莊生真是見不得她委屈,轉而又沒辦法地扶着她的肩膀走回床邊,先安撫着她進了被子,然後才無奈地躺在旁邊:“好了,睡吧。”
福兮側身抱住他的胳膊,終于安靜閉眼。
白莊生借着小夜燈橘色的光,望着妹妹的小圓臉和長長的睫毛,不禁有種錯覺:其實阿福和曾經一模一樣的,至少在自己面前,永遠都是這樣。
沒想到正在胡思亂想的功夫,福兮又忽然困頓地小聲問:“哥,什麽是虛拟機呀……”
☆、13
那次随白莊生去南方的行為,在小福兮眼裏不過是一場子女針對父母的離家出走。
哥哥和父親所争吵的實驗,實在顯得朦胧遙遠。
大概他們還有些其他的矛盾和心結吧,等到冷靜下來就好了。
——年少的福兮如此考慮。
她的身體素質的确糟糕到了一定程度,在濕冷的新環境中,很快就發起燒。
白莊生一邊态度決絕地去面試新工作、一邊還要照顧病怏怏的妹妹,日子過得很辛苦。
雖然作為過于年輕的成員在研究所裏需要付出很多努力,但和絕大多數的普通人比起來,他已經足夠優秀了。
某天,白莊生終于決定去家薪資豐厚的科技公司,立刻拿着合同趕回臨時租借的房子,對縮在沙發上畫畫的阿福說:“有沒有感覺好一些,明天哥哥就帶你去挑學校。”
結果福兮還沒講話,就先咳嗽起來。
白莊生嘆息,坐到她旁邊拍着她的後背說道:“這個地方的收入水平比較高,等到攢夠錢,我們再去環境更好的城市。”
福兮搖頭道:“喉嚨發炎了而已,屋裏有空氣淨化器,我不難受。”
白莊生捏了下她沒有什麽血色的小臉,擔心地露出微笑。
福兮不由靠在哥哥的肩膀上,輕聲勸解:“爸一定在找你呢,還是回東川吧,他就你一個兒子呀。”
對待其他的事情,白莊生總是冷靜自如,但唯獨關于妹妹,語氣卻極其嚴肅:“不,爸爸只會一意孤行罷了。”
“你還沒告訴我,什麽是虛拟機呢。”福兮對之前聽到的名詞念念不忘。
白莊生猶豫了瞬間,解釋道:“人腦感知事物、進行各種判斷并産生記憶,是非常複雜的過程,爸爸這輩子都在研究這些課題,并且得到很多對全人類都頗具意義的成就。”
“是呀,所以他才會得諾貝爾獎,同學都覺得爸爸很神秘呢。”福兮自豪地說。
“這些年來,爸爸一直想發明出一臺機器,可以連接大腦與計算機,通過信號模拟,讓人進入虛拟世界。”白莊生耐心地解釋道:“味覺、聽覺、嗅覺、觸覺、視覺……這些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感受,在那個世界裏都會比真實還真實。”
“哇。”福兮呆想片刻,天真地問:“這機器不是很好嗎?我就可以足不出戶地旅行啦。”
白莊生不禁低頭朝着她笑:“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其實……如果爸希望我幫他做實驗,那就做嘛,我也覺得很有趣。”福兮完全不明白:“究竟會有什麽風險?”
“你覺得人的大腦受損,會發生什麽事情?”白莊生反問。
福兮童言無忌:“會死?”
白莊生微怔,而後道:“那是最糟糕的情況。”
聽到這話,福兮才終于陷到沉默裏去。
“反正我不會答應的。”白莊生堅持道。
福兮覺得頭很痛,轉而又枕到哥哥的腿上,在咳嗽中閉上眼睛。
“難受就多睡會兒。”白莊生撫摸她的長發,摸到福兮脖頸因火災植皮而留下的傷痕,心裏不知不覺地微痛,如果可能,真不想再讓這個小丫頭受苦。
“哥……”福兮小聲問:“如果适合做實驗的對象不是我,是別人,其實你也希望能好好研究吧?那畢竟是你一直都感興趣的科學。”
白莊生沒有回答。
并未長大的福兮,仍舊從某種程度上理解這個朝夕陪伴在身邊的年輕男人,很清楚他離開家鄉、離開那個在全國最為先進的研究所,完全是為了自己。
但她不喜歡這樣。
哥哥的人生,明明比自己的重要,不是嗎?
——
父母之愛是毋庸置疑地本能存在。
或許其它的困擾不會讓白原離開自己的工作,但兒子的任性還是逼得這個父親正視曾經的武斷,幾經打聽,終于在十多天後找到了白莊生的蹤跡。
已經帶着妹妹适應新生活的莊生滿身提防之意,在難免微顯淩亂的出租屋門口皺眉道:“爸,你來幹什麽?”
福兮正趴在卧房做數學題,不禁為之豎起耳朵。
“不要繼續耍孩子脾氣了,回家去吧,就算你無所謂,阿福也禁不起折騰。”白原嘆息,他的鬓角眉梢已經泛起蒼老的灰。
白莊生仍舊堵在門口:“不是你叫我滾的嗎?”
“你為什麽非要如此偏激呢,難道虛拟機的意義,不比一兩個人更重要嗎?”白原的價值觀是屬于科學家的殘忍與純潔,他皺眉道:“而且我也不會在不安全的狀況下傷害阿福,她是我的女兒。”
“你真的把她當女兒嗎?”白莊生問道。
“當然。”白原堅定點頭,
白莊生說:“那就死了讓她做實驗的心,你都把她折磨成什麽樣子了?”
“折磨?”白原不理解兒子的想法。
或許是保護阿福的願望過于強烈,白莊生對很多事情都有疑慮,但他不想影響妹妹的心情,害怕她聽到更多秘密,便順勢關上門,和父親走到外面去争執。
這時,一直在意着的福兮立刻放下筆,悄悄地溜出去尾随在後面。
她的心态很單純,只是希望生活能回歸原來的幸福軌道。
白原和莊生一直走到小區的空地處,才停下腳步。
這位嚴謹的科學家難得激動,聲音比平時大了很多:“她當然是真的有心髒病才要做那幾個手術,你把爸爸想象成什麽樣的人了?難道我是個陰謀家嗎?阿福不能做劇烈運動、按時吃藥之類的,不是囑咐過你很多次嗎?”
“你也不過就是嘴上說說罷了,你什麽時候真正管過我們?”白莊生反問。
“是的,也許我不是個稱職父親。”白原承認。
“你最好把也許兩個字去掉。”白莊生這般回答完,發現在不遠處站着的妹妹,不禁收起情緒道:“阿福,你回房間去,不穿外套又要生病。”
“別吵架啦。”福兮不放心地講了句,才慢騰騰地往回走。
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