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試鏡

虞砂啜了口杯中咖啡,看着面前眼袋微青的袁集,有些抱歉。看來他昨天沒睡得太好,早知道就六點後給他發信息了。

袁集直接了當,“我知道你心儀這個劇本,但這個角色絕對絕對不能接,張百惠,誰接誰玩完。”

演員不是角色,但部分觀衆會入戲。曾經有個德藝雙馨的老演員,演了一個紮人手指的角色,出門買菜都要戴口罩,生怕再吓哭小朋友。

袁集可能怕難以說服她,又換了個角度,“《黃金律師》你一定要接的話,那就選擇另一個女主夏曼,她的人設比張百惠好太多了。”

袁集說這話,有點違心。

《黃金律師》中不僅有張百惠這個唯利是圖的反派角色,還有一個形象相對孱弱的女主,夏曼。

夏曼,典型乖乖女,出身書香世家,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從政法大學畢業後,加入張百惠的團隊,成為一名實習律師,與要錢不要命的張百惠不同,她選擇當事人很從心,只要理所當然的“弱者”“善者”。她總是站在道德邊上,如朱蒂提亞那般,悲憫愛戀世人。

張百惠是從地獄殺出來的羅剎,夏曼就是久居天堂,天真到殘忍的女神。

虞砂并不欣賞這個角色,若真要将兩人劃分類型,那麽張百惠是“極惡”,夏曼是“僞善”。

劇本中有一句臺詞,“即便他是個可惡至極的耶稣叛徒,他依舊保留聘請律師辯護的權利”。

張百惠給予這樣的壞蛋“辯護”的權利,所以她成了人民公敵,夏曼剝奪惡人生存的可能,所以她成就普通人嘴中的“善”。

虞砂颠倒手中的手機,向後斜靠,她的睫毛纖長濃密,擋住眼中嘲諷,光影交錯,眼睫間躍動點點光斑,微笑全是涼薄的滲意。

袁集本來想勸她,但瞥到虞砂的模樣,他一咳,默默喝茶。

此時此刻,虞砂就是張百惠,袁集有一百個理由說服她,她卻只需要一個冷漠傲慢的笑容,便可令他的自信全盤瓦解。

侍者送上裝飾精美的甜品,這是袁集給自己點的。

他剛伸出手,虞砂換了個姿勢,右肘往桌面上一置,挑起叉子,往布丁上一戳,兩指輕輕一捏,完美的圓盤形就成了平均分開的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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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禮貌的打量,虞砂鮮紅的嘴唇上下開合,“起司醬?呵。”

她又無聊靠回椅背,眼底的輕視依舊,袁集眉尖一抖,發覺什麽。

一定是錯覺......虞砂現在的姿勢和十分鐘前一模一樣,甚至連發絲都完美契合?

不需要太多回憶,劇本中對張百惠的描述就争先恐後卷進他的腦子。

[她總是保持一樣的動作,靜靜看着前方,她從不向後看。]

[她嚴苛到人類無法想象,她無法接受任何廉價的食物,哪怕是餓死,她也只吞食“黃金”。]

袁集明白,虞砂是在向他證明,只有她能演出真正的張百惠。

“你确定不後悔?”

袁集決定再問最後一遍。

虞砂輕輕掀起眼皮,嘴角笑意明豔,她伸出右手和袁集碰了下手指,懶洋洋道,“合作愉快,先生。”

這是張百惠的臺詞,這是張百惠的動作。

袁集立起身,“我知道了。根據合同約定,我們确定主演人選後必須要與編劇交流意見,如果你不能通過編劇的考核,這個劇本不可能屬于你。”

“還有這個要求?”

虞砂将信将疑“哦”聲。華美自制劇的劇本都是專人專供,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說法,需要編劇審核?在她印象中,編劇對于影視劇的權限很少。

袁集也不多話,直接去聯系編劇。

一個小時不到,一個風塵仆仆的職業女性走了進來,她梭巡一圈咖啡館,就找到虞砂的位置,客客氣氣添了把椅子。

“袁經紀你好,虞砂你好。”

女人并沒有自我介紹,反而仔仔細細打量虞砂的臉。虞砂比她想象更加年輕,她創作的張百惠是一個年近三十的中年婦女,這麽一對比,就很不合适。

虞砂不可能給她機會拒絕,她從包裏抽出一支煙,就這麽夾在兩指間,她似乎是将這支煙當成裝飾品。

女人似笑非笑。

她記得這個場面,這個劇本從頭到尾都是由她創作,她一個字一個句號寫出來的。

虞砂似乎把她當成當事人,咖啡廳清靜,不是一個談生意的好地方,更不是試鏡的地方,女人想看虞砂怎麽表演。

出乎意料,虞砂并沒有搭理她,而是肆無忌憚翻閱她帶來的一本雜志,她速度很快,指甲剮蹭邊緣有細細的碎響,就這樣無目的翻了幾遍,虞砂突然兩掌合攏,就這麽将雜志壓在手掌間。

“我知道了,等消息。”

自負,傲慢,嚣張。

這就是她寫的張百惠,可,這不算完美,還差一點味道。

女人心中已經滿意,但還是奢望虞砂再進一步的表演,這樣的虞砂不足以完完全全表現出她的張百惠。

讓她失望的是,虞砂并沒有繼續表演,反而捏着茶杯抿了口咖啡。

就在女人打算和虞砂詳談劇情、人設注意點時,虞砂突然牽住她的衣領,強迫她擡起頭!

她和虞砂靠得很近,能清楚看到虞砂的眼睫,虞砂皮笑肉不笑,指甲順着她的下巴劃過,“小朋友,沒什麽事情瞞着我吧?我是你的律師,你應該相信我......如果你騙我,你一定會輸。”

血液興奮起來,女人緊緊握着拳,指甲戳進肉裏,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我知道的全部告訴你了。”

虞砂扯着嘴角笑,臉上的戲谑褪去,黑白分明的眼珠重現醞上溫潤的水霧,她幫女人簡單整理衣領,又沒骨頭般倒回位置,輕輕晃了下手臂,那支香煙還被她夾在手指間。

女人清清嗓子,目光熠熠,“現在,我們可以聊一聊人設、構思。我将我的作品交到你手裏,這可能會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你好,虞砂老師,我是陳思琦。”

陳思琦并沒有藏私,從創作過程到人設考慮,甚至如何展現人物魅力,一一向虞砂說明。

她問虞砂知不知道,劇本中多次描述張百惠将煙夾在兩指間的暗示。

虞砂想象中的張百惠是許安一樣的人,确實,這就是功成名就後的張百惠。

可。

兩者還有致命的不同,許安出身高貴,從頭到尾就不曾被人輕視過,張百惠不一樣,她落魄過,也曾經為某種東西堅持過,最後,她恍然醒悟,原來堅持就是狗屁,她自己都活不下去,談何堅持。

“這是我獨立創作的第一個劇本,之前我也寫過,很多很多,但我只是槍手,永遠沒有自己的署名,呵。”

陳思琦并不掩飾自己的鄙夷,虞砂也猜到她不是新手,只是不知道她背後有這樣的過往,難怪她的劇本總是如此辛辣諷刺。

“對于劇本,我沒有什麽感情,它就是純粹的商品,我需要拿它闖我自己的名氣,至于為什麽兩個女主,而不是一男一女正常搭配......公司更願意花錢買劇本捧小花,而不是小生,我的劇本中不需要價值低的商品,所以我照舊會寫感情線,照舊會讓兩個主角戀愛。“

虞砂猛地挑高眉。

劇情太精彩以至于她忘記劇本中的張百惠和夏曼是一對......雖然全劇本,兩人只有過一個親吻。

陳思琦繼續說,“當然,夏曼的出現也是為了應付審核,張百惠最開始的舉動過于刺激觀衆,需要一個善良的角色拉回情緒,你懂的,大家都喜歡看浪子回頭,一個女魔頭被愛情感化,變成恪守底線的人......啧,真惡心。”

她表情嫌棄,從虞砂手指間拿過香煙,當着她的面拆開,“劇本中的張百惠是偏男性向角色,某種意義上她充當男主的作用,不過你一定要記住,你表演的是一個女人。”

虞砂當然不會讓張百惠變成男人。

陳思琦捏起一小撮煙絲,湊到鼻子尖嗅,“這是合群的味道。你明白嗎?為什麽張百惠不會抽煙卻始終要夾着一支香煙,因為她想将自己融入男人,有些職業,不是女人能涉及的,有些高度,也不是女人能去幻想的,她是一個軟弱的人,即便她表現很強勢,她骨子裏依舊有奴性,她改變不了世界,就去适應世界的潛規則。”

“可憐的,跪在西裝褲下的女魔頭。”

陳思琦玩笑看着她,“裝逼是一定要裝逼的,你表演的這個角色,最吸睛就是裝逼。多金、高品位,這些是你無法放棄的東西,如果你覺得你不能表現張百惠的多樣性,為了收視率考慮,我建議你一直裝逼。”

這是陳思琦目前最得意的作品,可她只是商人,根本沒興趣精益求精,虞砂怎麽選擇是虞砂的事情,她只在乎結果。

最後,陳思琦只說,“拜托,請你一定要将它的市場價值全部榨取,我不管你們的宣發是打算賣腐,還是惡意炒作,反正,只要你火起來,讓我的作品火起來,你還會得到我的其他作品。”

能寫出《黃金律師》的人,不可能一輩子只有一本《黃金律師》。

她站起身,虞砂一直注視着她,她的臉和許安的臉重合着,相互晃動,她們不是一種人,卻意外地,讓虞砂覺得熟悉......仿佛,這才是張百惠?

陰和明。

赤.裸的金錢至上和淺薄的恪守原則。

輝煌和低賤。

張百惠,虞砂一直以為的張百惠是許安這樣,可......到底什麽才是張百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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