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腐爛之城
那是一張堪稱詭豔的臉。
用“詭豔”這個詞來形容一個男人仿佛不是很得體,但确實如此。在陰暗,腐敗,晦沉的黑巷中,那張臉像是從地獄裏生出的花一樣。
在他右側的臉上,繪着豔麗的,說出來名堂的濃妝,朱紅染在年輕男人的眼角,緋刀一樣地掃出妖氣而又逼人的弧度。而他另外那半臉,卻是幹幹淨淨,全然素白的,眉目清隽俊秀。一點驚人的朱砂點在他額心。
一半妖冶如煙鬼,一半清隽如書生。
正紅飛鶴的華美寬袍就披在這人身上,那柄黑鞘金繡的刀也握在這人手中。
他就像鬼魅一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片黑暗中。
阿修真覺得自己見了鬼了,猛向後退了一步,結果絆倒了什麽,重重地摔倒在地。手撐到地上的時候,按到了什麽東西,阿修一扭頭,大哥的屍體倒在他身後,大哥的臉上凝固着驚愕的神色,身上卻沒有一點血跡。
“鬼啊!”
阿修嚎叫一聲,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步兩摔地朝巷子口的光處沖去。
但是還沒等他沖出去幾米,忽然覺得身體一冷。
阿修低下頭去,看到一截刀鞘透出了自己的前胸。
黑色的刀鞘上,還有黃金的花紋。
血液沾在刀鞘上,瞬間就向下滲透了進去。阿修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大哥身上沒有一點兒血跡,因為他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在瞬間被這把刀吸食了幹幹淨淨。
倒下去前的最後一刻,阿修腦海中掠過一個問題:
——為什麽他殺人刀不出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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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謝……你。”
阿黛咽了咽口水,帶着幾分恐懼地看着地上阿修和大哥的屍體,小聲地道。
披着正紅鶴氅的年輕人沒有回答她,手一轉,剛剛殺了阿修和大哥的刀指向了縮在地上的阿黛。他那張繪着半面妝的臉上,神色有些冰冷。
阿黛惶恐地看着遞到自己面前的刀,握着戒指的手微微地顫抖着。
“那枚戒指,你從哪裏拿的。”
長得非常好看的年輕人低沉着聲開口。
阿黛在他的聲音中打了個寒顫。她直覺到在這句話中,蘊藏着讓人畏懼的冷意。
“我撿的。”
阿黛急忙開口,她急急忙忙地解釋起來,生怕解釋得晚了,他也會殺了自己。
在一個月前,那天晚上阿黛沒有找到吃的,半夜餓得睡不着,就蹲在太空港附近的垃圾場旁邊,希望第二天一早能夠第一個找到食物。結果在淩晨三點多的時候,忽然有一個人,将一具屍體丢進了垃圾堆中。
這種趁着夜晚丢死人的事在太空港附近其實并不罕見。
偷渡來第三區主星的人很多,其中有的乘坐了不靠譜的黑船,那種最便宜的,一架飛行器硬塞數百個低耗能休息艙,跟疊棺材一樣。這種不靠譜的黑船上氧氣循環系統已經營養補給系統往往做得不是很好,經常有人在漫漫的太空遠航中,直接死在了休息艙中。
黑心的飛行器老板就會在飛船停靠在太空港之後,趁着天黑,将死人丢進垃圾堆中。
當局的其實也不是不知道這種情況的存在,但是沒有人管。
黑渡過來的人,充當着最基礎的工人,領着低工資,在高輻射的基礎能源廠中工作,剛好能夠滿足城市的基礎建設需求。當局的建設與能源上來了,政績也就上來了,就睜一只眼閉一只。而工廠的老板因為這些人違法私渡,能夠開出最低的工資,與黑船的老板保持着聯系,也不介意幫黑船老板打打掩護。
事實證明,歷史總是在這樣的不斷循環上演。
數千年前,人類在古地球洋面上發生過的可恥貿易,在進入星際紀元之後,在新的交通工具與新的距離跨度之中,死灰複燃。
這樣的情況活在垃圾堆附近的人已經見怪不怪了。
一般情況下,沒有人會去打那些死人的主意。
倒不是因為什麽道德上的考量,而是因為一來死人身上有價值的東西,肯定會被黑船老板收刮幹淨。二來,經過長途沉睡艙運輸,然後死在艙中的人,往往屍體已經接近腐敗,帶有各種各樣的傳染病。
阿黛那天也是實在餓得紅了眼,這才賭的運氣。
等到扔屍體的那個人走了之後,阿黛溜過去,想要找找屍體身上有沒有什麽能吃的,能換錢的東西。
結果爬進了一看,阿黛就發現不同尋常的事情了。
這一次被扔進垃圾堆中的,不是以往的那種和他們差不多的幹巴巴窮巴巴的家夥。那是個女人,長得十分好看,更讓阿黛記憶深刻的是女人的頭發是紅色的,像火一樣。而女人身上穿的是十分奇怪的衣服,有些像布又有些像金屬。
看清楚之後,阿黛就意識到她好像遇到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了。
這女人怎麽看都是個上等的人。
阿黛原本是沒有膽子攪和進那些麻煩之中的,但是就在她想要離開的時候,女人手指上帶着的一枚戒指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枚在黑暗中也散發着淡淡光澤,十分好看的紅寶石戒指。
看到那枚戒指的時候,阿黛不想被困在這個垃圾場的欲望占了上風。她沒有忍住,最終看四下沒有其他人,飛快地取下了那枚戒指,然後趕緊趁着黑走了。拿到戒指之後的那段時間裏,阿黛緊張了很久,生怕那天那個仍屍體的人會回來找這枚戒指。
壓着緊張等了兩個星期多,發現沒有人之後,阿黛終于放心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探出哪裏有地方賣寶石,然後自己一點點地認清楚路,直到今天才跑去看了這樣一枚戒指能賣出多少錢。她還比較謹慎,不敢直接賣掉,結果還是被阿修他們發現了不對。
幹巴巴地将事情說完之後,阿黛的手心中全是汗。
她畏懼地看着指着自己的刀,咬了咬嘴唇,将手遞了出去。
“那個……你認識……認識她?那這個還你。”
她張開手,紅寶石戒指在她的手心中閃爍着美麗的光彩。
面前的年輕人垂着眼看着那枚戒指,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阿黛搞不懂他是什麽意思,也不敢再說話。
過了片刻,年輕人移開了刀,伸手将戒指拿走。
阿黛手心一空,她松了口氣,又有些失落。
她倒不是難過戒指沒了,反正原本就不是她的。而年輕人也算救了她。把戒指還給他是應該的。她是在失落……她以為自己能從這種腐爛的污泥裏爬出去了,結果還是沒有。
“什麽樣子?”
在阿黛失落的時候,年輕人忽然又問。
“啊?”
阿黛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長什麽樣?”年輕人淡淡地說,語氣很平緩,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丢屍體的那個人。”
“隔得太遠了,我沒看清楚。”阿黛努力回憶着,“感覺好像年紀不大,應該……應該有帶眼鏡!”
“眼鏡。”
年輕人念了一遍,又問能不能帶他找到屍體。
“不能了。”
阿黛小聲地回答。
“我們這邊垃圾每天都會運走清理一次,垃圾會被集中運到焚燒廠去。”
年輕人不再說話了。
他沒有說話,阿黛也不敢走,只能低着頭看自己滿是黑泥的指甲,下意識地摳着地面。
忽然兩樣東西被丢到了她面前。
一枚藍寶石袖口,落在地上發出幽藍美麗的光。還有幾張面額不一的錢幣。
阿黛驚愕地擡起頭,看見緋紅的衣袍在風中掠出弧線,年輕人已經轉身朝着小巷口走去。
阿黛朝他喊:“你東西掉了。”
“先用紙筆,去辦公民身份,之後再去賣掉袖口。”
年輕人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
阿黛抓着東西,愣在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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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沉。
五彩霓虹的是蘇格拉城這口湖的湖面與湖面之上,水下是黑暗,隐晦,髒污。而垃圾廠大概是彙聚這座城所有髒污的地方。
各種各樣的垃圾,都會被送到這裏焚燒掉。
而有些時候,人也會成為垃圾。
江戈在夜風中,站在垃圾廠前面,他的身影被黑暗隐沒着。
垃圾廠晝夜不休地運轉着,在剛剛江戈已經不驚動裏面的人進去了一趟,确認過這段時間的垃圾的确按時焚化了。
這個結果江戈其實早已經猜到。
他也知道,自己其實再來一趟垃圾廠是無用的。
但是他還是來了。
“我們将誓死守衛公平,将誓死守衛正義。”
江戈低頭看着手中的戒指。
——我會将科迪特将軍送上軍事法庭。
在茫茫的大雨中,帶着這枚戒指的紅發特遣員也曾同樣将手按在盟約上發誓。
發誓的特遣員那麽多,堅守的有幾個?
守下來的,又是什麽下場?
江戈閉了閉眼。
——擊破玻璃,朝他而來的子彈,夜晚中被扔進垃圾的屍體……也不知他那一次,是不是也被扔進垃圾堆裏?
江戈睜開眼,冷笑了一聲。
目光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