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這個夜晚太寂靜了。在這種寂靜裏,女人壓抑的哭聲不可避免地被放大。
陳恕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走廊裏,離樓梯口已經很近了。
頭頂的燈略顯昏昧,但足以讓他看清窗邊哭泣的人。
因為驚訝,陳恕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個人抱着腿坐在瓷磚地上,頭低着,長發滑落,遮了半張臉。
但他認得她。
她的白襯衣、牛仔褲都沒有變,旁邊放着的手包也還是之前那個黑色的。就在幾個小時前,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他跟着同學一起喊了她一聲“師母”。
可她現在卻在這裏哭。
落地窗的玻璃照出陳恕的影子,他邁了一步,忽又收腳停住。
不知該不該過去。
她哭得這樣安靜,這樣專心致志,不是那種歇斯底裏的哭法,沒有尖銳刺耳的聲音,也沒有激動瘋狂的姿态。
陳恕見過很多女人哭。
在他們鎮上,每天都有女人吵嘴哭鬧,被外人欺負了會哭,被自己丈夫、婆婆欺負了也會哭,哪家鬧出點事街頭巷尾都知道。哭泣似乎是女人的武器,那些女人喜歡站在巷子裏邊哭邊罵,也喜歡敞着大門哭得轟天轟地,如果有人來,那麽她們哭得更厲害,人們一看就知道她們有多委屈。
陳恕以前的同桌評價說那叫“女人的哭法”。
原來女人的哭法是不一樣的,不論是哪一種,似乎都能看出她們有滔天的委屈。
陳恕站了好一會,手握成拳又松開,猶豫再三終于還是走了過去。
姜醒的臉上都是眼淚,視線也是糊的。她擡手抹了一把,下一秒又糊了。不知怎麽回事,平常明明不愛哭,今天怎麽都收不住似的。
她厭惡這種狀态,兩只手都擡起來,垂着頭狠狠地抹眼睛,抹了兩把又覺得可笑。
她咬着嘴唇,整張臉都埋進腿間。
沒有防備地,一道聲音跳進耳裏——
“……師母?”
姜醒身體一震,僵麻的腿好像恢複了一丁點知覺。
她擡起頭。
年輕的男孩站在跟前,昏白的光落在他臉上,姜醒第一次發覺原來他的眼睛這麽黑。
她沒有回應,微仰起的臉龐上還看得到淚水,眼睛也是紅腫的,陳恕皺皺眉,突然在她身邊蹲下。
他打開書包,低頭翻找,很快拿出一點紙巾,遞到姜醒面前。
姜醒盯着白白的紙巾,微微發愣。
“幹淨的。”陳恕手又往前遞了遞。
姜醒擡頭看了他一眼,終于接下來擦了擦臉。
她沒再哭了,她現在有點反應不過來,不知道這個男生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都已經這麽晚了。
陳恕看她擦好了臉,莫名松了口氣。
猶豫兩秒,才試探着開口:“……是來找沈老師的麽?”
姜醒手一頓。
她別開臉,視線投向窗外。
陳恕突然有點無措。他感覺自己好像說錯了話。
這時聽到姜醒微啞的嗓音。她說:“不是,我不是來找他的。”
陳恕看着她,唇抿了又抿,不知怎麽接話。他留意到她情緒低落沮喪,又想她剛剛在這裏哭了一頓,一定是發生了不愉快的事。這事或許與沈老師有關,不管是什麽原因,他都不好再亂作猜測,索性閉上了嘴。
一時兩人都不言語,氣氛安靜得古怪。
姜醒揉揉眼睛,稍微斂了下情緒,側過臉來。
“你叫陳shu?”她問,“大樹的樹?”
陳恕一愣,然後答:“寬恕的恕。”
“哦。”姜醒點點頭,随意地問他:“你怎麽在這?這麽晚了。”
陳恕說:“檔案室十點關門。”
姜醒又點點頭,沒再問這些。她吸了兩口氣,靠在窗戶上揉腿。就在陳恕以為她不再開口時,她突然說:“你有吃的麽。”
陳恕愣了愣,然後搖頭。
“我覺得好餓。”姜醒吸吸鼻子,伸手摸自己幹澀的嘴唇,“也很渴。”
晚上那頓飯吃得沒什麽心思,剛剛又哭掉了很多眼淚。
她說得這樣平淡,像在陳述一個普通的事實,不指望別人接話。但其實這話裏多少有點委屈的意味,尤其是在哭過一場後說這樣的話就顯得格外脆弱。
她這個樣子與之前差別很大,就在幾個小時前她還不是這個樣子的。
陳恕不知怎麽應對,看了她一會,低聲說:“學校裏有小店。”
“有小店麽,那我去看看有什麽好吃的。”姜醒扶着落地窗要站起來,腿顫了一下,差點摔倒。
陳恕下意識地伸手扶她。看她站穩,他立刻就松了手。
這時已經快十點半了。校園裏沒什麽人,陳恕推着自行車,姜醒跟在他後面。
校園裏有一條河,小店在河對面,走過去花了七八分鐘。
到了才發現小店早關了門,卷簾門上貼了張a4紙,上面寫:暑假期間營業時間10:00—20:00。
陳恕看完通知,略微窘迫地走回來對姜醒解釋:“以前關門沒這麽早。”
“好吧。”姜醒有點失望,站在那沒動。
陳恕也站着。
姜醒擡頭看看他:“那你回去吧。”
她讓他回去,但自己卻沒說走,還低着頭站在原地。
陳恕說:“你不回去麽。”
“我再待會。”
姜醒轉了兩圈,指着不遠處說,“那是後門吧。”
“對。”
“後門有吃的麽。”
陳恕想了想說:“現在不知還有沒有。”
“那我去找找看。”姜醒揮揮手,“你走吧,我也走了。”
姜醒快要走到門口,後面的人跟上來了。
“師母,我帶你去吧。”
姜醒看着他。
他扶穩自行車頭,說:“太晚了,你是女的。”
後門外有一條燒烤街,煙霧缭繞,這個時候生意正興旺。
姜醒點了滿滿一盤吃的,又要了兩瓶啤酒。
這是讀書時候的吃法,已經過了好幾年仍然很懷念。
年輕小姑娘都貪嘴,愛吃垃圾食品,每個夏夜都要去學校外面吃露天燒烤,喝冰鎮啤酒,因為這個她沒少被沈泊安罵。
他們那時還沒住在一起,她總跟室友偷偷去吃,有時運氣不好被沈泊安抓個正着,他冷着臉像拎小孩一樣把她拽走。
他管着她吃飯、學習,像嚴格的家長,姜醒說他霸道,他捏着她的臉親她,擺出臭臉叫她再說一遍。
那些都像夢一樣。
分明也就過了三四年。
什麽都沒了。
酒瓶突然被人握住。
姜醒擡眼看陳恕。
他指指桌上,“滿了。”
姜醒一看,果然滿了,泡沫都從一次性紙杯中溢出來了。她陡然回神,仿佛被燙了一下,松開了手。
陳恕把酒瓶放到桌邊。
姜醒端起杯子灌進一口,冰涼的液體從喉嚨一直撞進胃裏,很帶勁。
“你不喝點?”她看向陳恕。
陳恕搖搖頭。
姜醒也沒再管他,自顧自地喝完了一整瓶,這時烤好的食物端上來了。
“你也吃。”姜醒說。
陳恕仍然搖頭。
姜醒覺得很奇怪:“你們現在都不吃這些麽?夏天不吃燒烤,不喝啤酒,有什麽意思呢。”
但她也只是說說,陳恕不吃就算了,她沒有逼人吃垃圾食品的愛好。
最後整盤食物都是姜醒自己解決了,啤酒也喝了精光,她還要再添,陳恕突然說:“少喝點。”
姜醒擡頭看了看他,正要說什麽,手機突然響了。
電話是沈泊安打來的,姜醒盯着屏幕看了半天,臉越來越僵。最後,她摁掉電話,丢進包裏,沒一會,又響了第二次,她拿出來準備關機,誰知手忙腳亂摁錯了,接通了電話。
那頭沈泊安“喂”了一聲,姜醒像瘋了一樣,咬着牙使勁把手機砸到路邊。
她這舉動十分突然,陳恕看得呆住。而姜醒卻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拿起包走了。
陳恕撿起她的手機跟上去。
“師母!”他在後面喊,姜醒頭也不回。
陳恕又趕緊去路邊推車,等他追過去時姜醒已經走過斑馬線到了馬路那邊。
他又喊了一聲:“師母。”
姜醒停下腳步,轉過身,在對面看着他。
她突然大聲說:“你不要再叫我師母了。”
她說完這句,眼淚就下來了。
陳恕愣在那裏,傻了一樣地看她。
夜晚的城市車來人往、光怪陸離,她站在那邊,風吹亂了她的頭發,似乎也吹起了她的眼淚。
隔着喧嚣繁華,陳恕十分清楚地聽見了姜醒的哭聲。
他覺得,她好像委屈得快要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