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楮哥哥?”樹上的小少女一聽到他的聲音,也不怕危險,俯身就往樹下看,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裏都是亮晶晶的光。

果然就看到身着白衣的清絕男子,正站在千年桃花樹下,仰頭看着樹上他的小少女,眉眼間盡是溫柔笑意。

長安高興壞了:楮哥哥前些日子去邊關打仗,可有些時日沒來看她了。

于是收了腳,向右邊稍稍挪了些,閉着眼睛就對着他跳了下來。

楮池蘇可被她這一跳吓住了,面對萬千敵兵戰馬都未曾動容一絲的臉色卻被她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吓得失了所有的淡定從容,眉頭頓時死死一皺,忙伸開了雙臂抱住從樹上跳下來的人。

......還好接住了,楮池蘇緊緊抱着懷裏的小小人兒,還有些後怕。小心翼翼的把她放到地上,等确定她雙腳都穩穩的着地了才收了手。

楮池蘇半彎下腰,盡量讓自己的臉與她的齊平。原是想說她幾句的,怎麽膽子就這麽大,不管不顧的就敢往下跳。

卻在看到那張小臉上的瑩瑩笑意時瞬間軟了心思,半句重話也舍不得說出口了。

也是,這麽多年了,他何時舍得對她語重半句。

無奈笑笑,伸手摘下她頭上不經意挂着的桃花瓣。他輕柔的布料拂上她玩鬧的發燙的臉蛋,舒服極了,她就伸手抓住,兩只小手握住他的一側袖端不肯放手。他好笑,由着她。

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把從她頭發上拿下的花瓣彈出。

他雖是剛十八,卻也拿了多年的兵戟,虎口處有着厚厚的一層繭子。讓長安每每握住時都倍覺安心。

楮池蘇轉過頭,看着她,還是忍不住想要囑咐幾句,省得哪天他不在她真的就傷到了自己:“長安,以後不許再做這麽危險的事情了。從那麽高的樹上跳下,萬一傷到了哪裏怎麽辦?”

長安被他說了,卻也不怕,扯着他的袖口晃了晃,大眼睛看着他,特有理:“這不是看見楮哥哥在嗎?”

楮池蘇被她說得一笑,雖是無奈,可再也沒有什麽好說。

她對自己的依賴,他自然是再清楚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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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娘親呢?”

“在後苑呢!娘親說快入秋了,要把冬衣先做好。”少女一臉懵懂,完全不覺有什麽不妥。

聽她這麽說,楮池蘇默然嘆了口氣。

五夫人身份低微,又不受邬相寵愛,這些年她們母女兩個處境實在是艱難。

他雖是有心相助,可畢竟身份不便,不能幹預太多。

......楮池蘇看着自己眼前幹淨無邪的笑臉,明明已經快近十歲了,卻還是半分不知世事。

真好。唯願他這一生,可足夠強大,永遠守護住這份純真。

等再過幾年,她再大些,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紀了,他便去求皇上賜婚,娶她做自己的正妻。到時候便有了可名正言順保護她的身份。

只是這幾年,他已至舞象之年,即至弱冠,皇上曾多次提出要為他納妃娶妻,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攔了下來。好在父王知他心意,也多幫攔着。

只是......父王多年征戰在外,落下了一身的病,身子骨越來越差,不知還有幾年光景。

到那時,他倒真是不知道還能攔住幾時。

所以啊......他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小少女,輕輕祈禱着:長安,快些長大。

想他年少領兵,征戰多年,向來殺伐果斷,手起刀落已成天性,何嘗信過天地神佛?可此刻,望着自己的粉衣少女,他卻只能祈禱神靈有明,佑父王安康,佑他的小少女早日長成。

其餘的,皆可由他來守護。只是這天命之事,卻是任他再強大也無能為力。

千年桃花古樹,花開極盛,不時有淡粉色的花瓣迎風而落。

楮池蘇就在這漫天桃花雨裏輕吻上了粉衣少女的眉心,薄唇與額心之間恰夾着一瓣桃花。

桃花成劫,美極悲極。

小少女雖是不知人事,卻也悄悄羞紅了臉。

小手還緊緊拽着他的袖口,仰臉看他:“楮哥哥,你這次可以在上京城待多久啊?”

他右手拇指與食指在袖下輕夾着剛剛他吻上她眉心的桃花瓣,聽見她的問題,輕輕蹩眉,想了想,還是告訴她:“大概三個月,最近邊陲有些不穩,北方蠻族正蠢蠢欲動,打算進擊。估摸着,只需三月,便會忍不住攻進來。”

明知她不能理解這些,可他還是願意和她說,事無巨細都想告訴她。

長安點點頭,他常與她說這些,她雖是還不能全懂,卻也總明白個五六分。

在心裏念了一圈,懵懂着問他:“你又要去......守護什麽了嗎?”他曾經告訴過她的。

楮池蘇笑,眼睛看進她的,輕聲肯定:“是。”

他曾經在她問他為什麽總離開時認真的告訴過她:“楮哥哥要去大周國最邊緣的地方,去守護大周國的民熙物阜,國泰民安,守護我大周國的臣民安樂無憂,不為戰事所擾,守護長安腳下的每一寸土地,守護長安......永遠平安。”

她知道,這是很難事情。

但她更知道,他做得到。

只是......還是有些不高興,他這一走,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來。到時候家裏的哥哥欺負她可就沒人幫她了。

看她噘了嘴,楮池蘇卻禁不住笑了出來,伸出左手捏捏她的臉蛋,問她:“好了,最近書讀的如何?夫子教的可都學會了?”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心情變得極快。聽他這麽問,立刻就把剛剛的那點不高興抛到腦後去了,連忙點點頭,笑嘻嘻的看着他,小臉上還帶着微微的得意:“學會啦!夫子教的都會啦!夫子還誇我聰明來着!”

說完就眼睛亮亮的看着他,等着誇獎。

他自然不會讓她失望,笑着誇到:“真好,長安好厲害。”

長安立即就笑眯眯的點頭。

他好笑,看着她,說:“去把楮哥哥上次給你的書拿來,楮哥哥教你念。”

長安一聽,立刻開心的點點頭,跑去屋子裏把那本《孫子兵法》拿出來:她最喜歡楮哥哥教着念書啦!

那本《孫子兵法》因為是他送的,所以她一直小心的收着,就在自己的小枕頭底下壓着呢!

......

片刻後,落花繁飛的桃花樹下,一身白衣的清絕少年懷裏抱着他的粉衣小小少女,一句一句的教她念着:“《始計篇》,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一五事......”

————

楮池蘇再離開時已經入冬了,桃花謝了一地。

長安那天也不怕回家會被責罵了,偷偷跑到楮王府去給他送行,身上還穿着他昨日送來的粉色夾襖。

大兵已臨城外守候他們的将主,北風呼嘯,硬生生将天地間刮起一份蕭索的涼意。

楮池蘇穿着銀灰色的戰袍,将戰馬先交給一邊的士兵看守,看着面前眼裏含淚的小少女。

短短幾月,她已長開了不少,一章小臉襯在桃粉色的夾襖裏嫩生生的好看。

楮池蘇看着看着,終究還是沒能忍住,俯身抱住她,輕輕在她額頭又親了一記。

只是這次,中間再未隔着什麽,是再真實不過的觸感。

停頓些時候他才起身離開,看着懷裏人紅紅的雙眼和粉撲撲的臉蛋,實在是舍不得。

他知道,再過幾日就是她的生辰了,他答應了陪她一起過的。

更何況,這次戰事雖說不兇險,甚至打不起來,只要他在邊陲就足以威懾。只是......卻是一場持久戰,不知何時才能歸來。

而且,她父兄待她實在是不好,他不在的這些日子,還不知道她會被如何欺負。

想到這兒,楮池蘇實在是放心不下,暗自想了想,下了決定,正色問她:“長安,你願意和我去邊陲嗎?”

長安立刻擡眼看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可以和他一起,她自然願意!。

于是連忙點點頭,說:“願意!”一副着急的樣子生怕他反悔。

他笑起來,可還是繼續和她說着:“那裏會很冷,很苦,甚至有時候我也不能一直陪着你,沒有人照顧你......你還願意嗎?”

長安毫不猶豫的點點頭。

只要可以在楮哥哥身邊,任是如何她都願意。

楮池蘇這才終于松口氣,笑着把她抱起來:“那好,那便跟我走,我現在讓人去取你的東西,再告知你娘親,如何?”

長安點頭。

反正她不見了,也只有娘親會在意。而娘親一直都願意她和他在一起,因為會比在她身邊得到更好的保護。

楮池蘇便派人把事情交代下去,自己帶着長安騎馬走到城外和大軍會合。

他把她放到身前,雙手從她腋下穿過握住缰繩,把她緊緊的護在懷裏。

風極大,吹的長安臉上都有些疼了。楮池蘇就取出随身帶着的手帕,折成三角圍在她臉上,在腦後打了一個結,只露出眼睛。

兩個人騎馬到城外時将士看着自己主君馬上的小女孩都有些反應不過來,一時有些呆住。

這怎麽打仗......還領着這麽個小丫頭呢?

不過倒沒人說什麽。

一是楮池蘇平時在軍裏威望極高,從無敗績,三軍唯命是從;二是,幾乎所有的将士心裏都清楚,這場仗......怕是打不起來的,北方那蠻族剛剛興起,國力衰微,這些日子叫嚣着也只是窮自張顯罷了,還是颠的清自己幾斤幾兩的,楮池蘇往那一守,怕是再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真的打進來。

這就是楮王池蘇的威懾力。

哪怕不用披甲上陣,劍指黃沙,就已是大風起兮。

楮池蘇單手護住長安,右手拔出腰間的佩劍,奮手朝天一指,大喊:“出發!”

三軍頓時整裝出發,一呼百應。

戰馬嘶嚎,踏出漫天黃沙,将士披甲從征,鐵劍銀戟磨利帶出鞘。

上京城內一片戰鼓聲聲,風動寒梅。

————

路上走了半月有餘,才終于到了邊陲的駐紮營地。

已到了西北的地帶,寒意更甚。

這幾天長安被他打扮的就像個粉嘟嘟的肉丸子一樣,穿了一層又一層,就怕她凍得生病。

安排帳篷時,楮池蘇不放心長安自己睡,就讓人在自己的營帳裏又安了一個塌子,撲了厚厚的毯子,給長安睡。

北風越來越盛,正如所有人所預料的一樣,北方蠻族并沒有真的打進來,可楮王軍也不敢撤,雙方就在這冰天雪地裏僵持着。

楮家世代駐紮在這裏,所以有專門的樓閣。

因是在西北地帶,裝修自然不是華美非常,卻也算是處處講究,貴氣盎然。

長安平時就喜歡待在這樓裏,楮池蘇無事的時候便也到這裏陪她。

樓裏有一間暖室,日日生着爐火,長安最喜歡待在這裏,一個人的時候,就躺在爐邊的塌上,翻着楮池蘇給她找來的書。

這天外面下起了大雪,楮池蘇卻不在,被叫去商量雪天防禦措施。

長安看了會書,哪怕守着爐子,手還是有些冰。

外面雪下得極大,甚至都可以聽到它壓傷枯枝的聲音。

長安把兩只手合在一起,往裏吹了口熱氣,搓了搓,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推開了窗。

寒風一下子灌進來,冷得長安猛地打了一個哆嗦,可還是舍不得關上。

漫天大雪的美景總是會讓人流連。

長安看着看着,忍不住把身子探出去,想接片雪花到手心。

剛探出身去,就看見那人正在不遠處的小亭裏和手下的将士交代着什麽。

依舊是一身白衣勝雪。

如墨的長發簡單的紮在腦後,發絲被風吹的揚起來,黑白鮮明的對比着,飄飄不似人間。

長安看着那人好看的側臉,竟然紅了臉,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伸出小手握住窗柩合上了窗。

回到塌上,離火爐近了些,明明身上冷得不行,可卻被火爐烤的有些心浮氣躁。

想了想,回頭看了一眼已經關好的窗,長安紅着臉穿了鞋跑了下去。

走到挂着他字畫的那面牆上,長安伸手摸了摸,把自己頭上的一個簪子拔下來,拿在手裏,認認真真的開始在牆上刻着他曾經教給她的字。

他的姓氏:楮。

因為建在西北,風沙極大,所以牆壁都用的是極硬的材料。長安一筆一劃的刻下來,手已經有些酸了。

刻了好久,每一筆都重複刻畫了好幾次,長安看着才終于滿意。

把手裏的簪子又随意插回頭上,細嫩的小手上已經被勒出了紅痕。

長安也不在意,用手去摸自己剛剛刻好的字......楮。

她一筆一劃的磨砂過去,終于忍不住紅了臉,拉過他的字畫把那個字完全的擋住。

......

除夕那天,楮池蘇特意吩咐人做了些好吃的給長安。

随軍的庖丁特意給大家都做了餃子,希望讨個好彩頭,求個平安吉祥。

長安看着端上來的圓乎乎的餃子,特別喜歡,吃了好幾個。楮池蘇看她吃得高興,就把自己的那份也給了她。

兩個人一起在古樓裏吃完了舊年頭的最後一頓,楮池蘇看着長安,把她嘴角的湯漬擦幹淨,說:“長安,今晚你和我一起守歲罷。”

長安自然點頭。

楮池蘇又在她厚厚的夾襖外面系了個大披風,把她完全包住,才拉過她向宗祠走去。

其實就是一間房子,裏面擺着楮家先人的排位。因為長年在這裏駐紮,故在這裏也設了宗祠留以祭拜。

楮池蘇帶着長安上了香,兩個人就坐在宗祠內的長凳上,守着天明。

他怕她冷,就把她抱在自己腿上坐着,陪她說話。

長安也強打起精神陪他。

可是到底是年紀小,禁不住睡意,子時剛過就已經在他懷裏睡熟了。

楮池蘇失笑,怕她着涼,可是今晚又不能送她回去,只好把她橫抱着,拉緊了外面的披風,臉貼着她的,一下下晃着......就這麽坐了一夜。

黑夜沉沉,楮池蘇抱着懷裏睡得兀自香濃的人,看着幾代先人的牌位,心裏逐漸泛起溫柔。

列祖列宗在上,楮家第三十七代後人楮池蘇,承家族遺訓,戍守大周安寧。私以為雖未全然及至,卻也有十之六七。

今池蘇力佑萬民無憂,莫言所求,只願換懷裏人一生安康。

得此,蘇此一生,無怨無悔。

曉風未起,殘月未盡。

夜色深重的宗祠內,楮池蘇雙手緊緊抱着自己的小少女,遍體生暖。

拿出袖子裏早備好的紅線,一頭放入她手中,他自己拿着另一頭慢慢往線匝上纏着。

一道一道,纏過紅線千匝。

色授魂與,颠倒容華。

她終會是他的妻。

楮邬氏,長安。

楮池蘇沉沉笑起來——這名字可真好。

————

年節剛過,便是花朝節。農歷二月十五,百花的生日。

都說花朝賞花,月夕賞月。這西北極寒之地雖未有什麽花開,楮池蘇還是決定帶着長安出去走走。

來這兒已大半年了,她還未曾好好出去走走。

天氣已回暖了些,長安便也穿的少了不少。

楮池蘇騎馬帶着她,一寸一寸踏過這大周國最邊緣的地方——他戍守半生的安寧所。

他問她:“長安,你最喜什麽花?”

長安被他抱着,笑:“桃花。”

楮池蘇點頭,他倒是知道,她從小就鐘愛桃花,總跑去邬府院子裏的千年桃花樹上坐着。

“還有啊.......”她一邊看着兩邊的景色,聽他輕聲說着都是些什麽,突然出聲。

“嗯?”

“我前些日子看書,還看到一種花。”

“什麽花?”

“彼岸花!彼岸花,花開千年,花落千年,花葉生生相錯,世世永不相見。”

她聲音向來清脆好聽,這時候說着這樣的話卻也不免帶了些悲涼的調子。

楮池蘇稍稍沉默了些許,才開口問她:“嗯,你喜歡這花?”

長安想了想,搖搖頭:“沒有,只是覺得好可憐......”

“怎麽說?”

長安知道他一定可以聽懂自己說的,小臉從他懷裏轉過來,聲音有些低,她說:“因為未曾有過希望啊!”

如果知道最終還會相見,那麽懷着這樣重逢的希望,等待千年也絕不算悲哀。可是,明明知道永世不能相見,卻還是要一個千年一個千年的守着,實在是谪盡相思,悲哀入骨。

楮池蘇自然懂,卻未說什麽,抱着她,給她一處處講着西北的風土民俗,像是把這件事忘記了。

直到這天的最後,他帶着她,騎馬站在一立懸崖處看遠方天邊上殘陽如血。

他才終于告訴她:“長安,天地虛妄,寸土虛彌,然,該相見的人,終會相見。”

哪怕我這一生淩轹,半世癫狂;哪怕癡狂千生,萬世輪回,也終會挽子青絲,鋪十裏紅妝,一世相陪。

等長安和楮池蘇再回到上京城時已經是來年的深秋了。

這一年,新主登基,大赦天下。

長安在邬府中,知道的實在是不多,只在偶爾跟着娘親出去時,才會聽到坊間些許傳聞。

說新主本是心胸狹隘之人,此番登基,怕是也是詭計為之。

長安聽得心裏一跳,卻不敢再說什麽。

————

春去秋來幾載,長安也到了可嫁人的年紀了。

這幾年邊陲還算安寧,楮池蘇在上京城內待得時間也長了些。但凡是待在京中的日子,他幾乎都和長安待在一起,親自教她讀書寫字,彈琴繪畫。

他的書法琴技在天下都是出了名的好,卻從不收學生,只一心一意的教長安,等着他的小少女快點長大。

這些天楮池蘇的心情看上去特別好,長安不知道為什麽,也沒問他,翻着手裏的《孫子兵法》。她長到這麽大,讀得最熟的書就是這兵法了。

因為和他息息相關。

這時候又是夏初的時候了,每每這時,院子裏的那顆桃花樹都開得特別好。長安最喜坐在那顆樹下看書。

偶爾有花瓣掉到書頁裏,她就拿起來含在嘴裏,權當做零嘴吃掉。

今兒已經是半下午了,楮池蘇還沒來。

長安輕輕皺了眉,有些擔心。他今天該是上朝去了,這麽久沒回來,不知道是不是西北那邊又出了什麽事,讓他又到那邊去。

前年的時候,楮伯伯走了,長安陪着他,在祠堂整整跪了三天三夜。楮池蘇從不善經營人際關系,楮将軍一走,更是和別人沒了來往。但好在他戰功赫赫,楮家有他支着,倒是更強盛了些。

只是......太強大了,反而會遭嫉,礙于他威名在外,才無人敢說什麽罷了。

剛一會兒,楮池蘇就來了。

長安看他來,就笑起來,把手裏的書放下,幾步跑到他面前。

他看着像是更高興了些。這些年,他變得更加穩重,倒是難得會有這麽情緒外洩的時候。

長安直接撲到他懷裏,被他抱住。

“怎麽了?怎麽這麽高興?”

楮池蘇笑着,牽着她,又走回了桃花樹下。

微微俯身看着她,淺笑着,說:“我方才向皇上提了要娶你的事情......皇上答應了。”

長安聽他說着,臉漸漸紅了起來,低聲“嗯”了一聲。

“不過......”

他繼續說,長安有些疑惑的擡頭看他,不過什麽?

“不過西北戰事又起,皇上命我領兵平定戰亂,等我凱旋歸來,就為你我賜婚。”

長安紅着臉,幅度極小的點點頭。

那人就笑開了,捧着她的臉,站在桃花樹下,眼睛裏都是光:“此去不知何時才是歸期,你等我歸來,娶你為妻,可好?”

長安看着他的眼睛,抵着女孩子的羞澀,輕聲應下:“好。”

楮池蘇的眼睛瞬間更亮了些。等了這麽多年,推了無數次皇上的賜婚,終于等到這一天,等到她長大,可以光明正大的娶她為妻,一生相守。

楮池蘇看着自己手心裏的嬌俏面容,喉嚨動了動,終于還是沒忍住,在漫天桃花雨裏,俯身穩住了她粉嫩的唇,輾轉嘶磨。

......

他走後,長安就開始着手準備嫁衣了。

畢竟是要嫁給楮池蘇,邬相派人送來就上好的大紅綢子和針線,因為長安之前說過,想要自己縫制嫁衣。

長安看着自己膝上的大紅嫁衣,手裏拿着金絲線一針一針的縫着鳳凰,想着自己終于可以嫁給他,嘴角就抑制不住的笑,半下午的時候,就命人拿了案子放在桃樹下,自己坐在一邊繡着。

娘親來看她時,她正看着快要制成的嫁衣傻笑着。

娘親也笑,過來坐到她身邊,摟住她,輕輕晃着:“娘的小長安要嫁人了,嫁給那麽好的人......真好。長安,真好啊。”

娘親的語氣裏帶了哽咽:她的長安終于覓得良人,不必,再跟着她這個沒用的母親在這裏受人欺淩迫害......真好。

長安窩在娘親溫暖的懷裏,手裏還緊緊抱着将成的嫁衣,聽娘親這麽說,想到那個人,不由紅了臉,可還是抑制不住的笑,輕輕在娘親的懷裏蹭着。

又過了一月,嫁衣終是制成了,長安看着,臉紅紅的笑......那人已走了近一年了,應是快歸來了。

————

西北此時,黃沙漫天,涼意刺骨。

楮池蘇跪在冰涼的地上,身後是随他跪着的一衆将士身前的宦官用刺耳的聲音念着皇榜:“楮王池蘇,擁兵自重,意圖謀反,今有谏臣上書,證據确鑿。朕念在楮家多年戰功,免以極刑,賜自刎于此,不日執行。欽此!”

話音剛落,身後就有将士不服,憤然起身:“我家将軍忠義天地可鑒!怎容你在此胡說!皇上聖明,怎會輕信奸臣讒言!”

那宦官卻一臉自得,完全不受威脅,笑盈盈的看着地上跪着的楮池蘇,說:“楮将軍,接旨吧!”

身後又有更多的将士站起反抗。

楮池蘇卻平靜着,依然跪在地上:“還請皇上明察,池蘇未曾有過造反之意。”

“呵呵,”那宦官卻輕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一樣,完全無視身前衆将士怒紅的眼睛,諷刺着說:“皇上托我給将軍帶個話,若将軍抗了這旨,自有萬千将士護你周全,可這大周國,從此再無長安。”

楮池蘇眼瞳猛的一縮。

微閉上眼睛。只緩了片刻,便睜開了那雙絕世無二的眼睛,裏面全是淡然與從容。輕扯了嘴角,笑意再嘲諷不過,雙手高舉,結果聖旨:“臣,遵旨。”

當今聖上哪怕是心胸再狹隘,他也從未想過,一代君主會用上這麽不入流的法子。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是最有用的法子,一下子就直擊他的軟肋。長安想必此刻已經在他手中,若是自己不死,怕是要的,就是長安的命。上京城距此千裏萬裏,他......根本救不了她。

“将軍!”“将軍!”“将軍!”身後将士不敢置信,一個個瞪紅了眼看着楮池蘇手中的聖旨。

“将軍!反了吧!當今聖上心胸狹隘,昏庸無道,眼裏根本容不得忠臣良将!再這樣下去,大周國遲早要拜在他手裏!”

“是啊!将軍,如今是因為有你鎮着,北方蠻族才不敢入侵,若你......那怕是我大周國就要遭受連年戰亂之苦了!”

“将軍!”

楮池蘇卻緩緩擡了右手,示意他們靜下來,在衆人的目光下從從容容的站起來,理了理自己的前襟,就好像要被賜死的人不是他一樣。

他轉過來,眼裏面容都是一貫的鎮定從容。沉聲問他身後的将士:“告訴我,做我大周國的士兵,第一要則是什麽?”

所有人都震住了,無人敢說話,周遭只剩下寒風呼嘯的聲音。

楮池蘇繼續說,眼睛掃過這些誓死跟随他多年的兄弟:“是忠!是無論何時何地,死也不變的忠誠!你們,是這個國家最厚實的保障,如果連你們都不忠,那麽我大周國才是真正的岌岌可危!忠君,是我們作為一名将士永遠不能放棄的信仰!”

“你們現在,是要造反嗎?是要用你們手裏的刀劍砍死自己的兄弟嗎?”

寒風瑟瑟,他話音落下,無一人敢置一詞。

是的,在他們剛入軍隊的第一天,眼前這個人就曾這樣告訴過他們:忠誠!是大周國将士死也捍衛的信仰!

“今,楮池蘇死不足惜,但我各位大周将士,還望你們可以繼續拿起手裏的武器,保衛自己的民族和所愛的人。楮池蘇就此,謝過各位。”

語畢,就是深深一躬,敬這些以生命捍衛祖國的英雄。

都是些常年随軍的大粗老爺們兒,卻在他這一躬裏紛紛紅了眼眶。

楮池蘇直起身,看着眼前紅眼的兄弟,說:“楮池蘇在此,卸下楮王身份,只一平白布衣,還望各位,予我葬于此罷。”

眼前的将士們紅眼,猛的點頭,卻是誰也不敢再提造反二字。

楮池蘇輕笑一聲,接過宦官命人遞來的劍。心裏想着,他的傻姑娘是不是還在家裏等着他回去娶她呢?這麽久了,也不知道嫁衣做好了沒有......以後他不在了,她的父兄會不會欺負她?

早知道這一來就再也回不去了,那天......應該抱着她再親一下的......

等了這麽多年,終于要娶到了,可是......卻再也不能相見。

他舉起劍,抵在自己脖子上,劍氣逼人。

利刃輕劃過脖頸的時候,周圍盡是一片哭喊,他的心卻安寧着,眼前映出那天的畫面......他初見她的那天。

那天,也是極盛的桃花,她穿着淡粉色的衣裙,頭上還落了桃花,笑意盈盈,說:“楮哥哥好,我是長安。”

長安,長安......最後的時候,他在心裏執着念着這個名字......我的長安,我以命換你,一世長安。

————

長安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還在桃花樹樹下傻傻的等着他回來。

只是天氣轉涼,桃花都落了一地。

平時家裏待她最好的除了娘親就是五哥哥了,這時候五哥哥卻陰沉了臉,走了進來。

長安有些奇怪:“五哥哥,怎麽了?”

她五哥哥好像強迫自己狠舒了一口氣,開口時聲音都有些顫抖:“......你還在等他?”

一提到那人,長安就忍不住笑起來,點頭應着:“是啊......這桃花兒都落了,他也該回來了。”

擡頭卻看見五哥哥臉色更差了些,好像在隐忍着什麽。

長安心裏不知怎麽,突然一慌。“怎麽了?”

五哥哥看着她,眼裏閃過心疼,卻還是強逼着自己開口“你別等了!楮池蘇他膽敢謀反!皇上恨他入骨!怎會留他?前日......他已自刎死了!”

長安愣住。

許久,才恍惚着開口:“你說......什麽?”

他沒有再出聲。長安已經知道了,不必再說一次去傷害她。

多聽一次,多疼一分。

他看着她,眼裏盡是憐憫。

長安恍惚着擡頭,看着這樣一雙眼睛,突然瘋了一樣搖頭,腳底不自覺後退着:“不會的......五哥哥你騙我!他說了會回來娶我的!五哥哥你騙我!他說了會回來的......他說了的!”

他不說話,只看着她。

長安看着他,眼底有什麽一晃而過。淚水不自覺往下掉,她咬破了唇也抑制不住。突然轉身向外跑去。

她不相信......他說了會回來的,他從未失信于她......這次也一定不會......一定不會!

她跑到楮府門前,看到大門時,卻近乎一下子崩潰!

向來繁盛的楮府,此刻卻冷清的毫無人氣。那扇她再熟悉不過的大門上,卻貼着慘白的封條。在風裏,被吹的破敗。

長安支撐不住,一下子坐到地上,渾身的力氣都好像被抽光了。其實天氣只是稍稍有些涼,可她卻冷的發抖,整個人蜷成一團,抵禦着從骨子裏發出的冰冷涼意。

原來......是真的回不來了嗎......

......那麽......等我,好不好?

長安在楮家門前坐了一整天,回去時整個人都像失了魂魄一樣。不哭不笑,不言不語。

終于回去時,長安回到自己房間,拿出了早已做好的嫁衣,一件一件穿好。

嫁衣豔烈,面容卻蒼白。

......

第二天,有人在城門外發現了邬家九小.姐,一身嫁衣,手裏死死握着一瓣桃花,卻早已沒了呼吸。

是誰這一生命犯桃花,命運回轉,千世輪回,等我歸來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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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載

江山戰馬,烽煙鐵騎,金戈铿锵,赤血染黃沙。

大周國四十年,楮王池蘇領兵三萬,破敵十萬,固守城池,抵北土蠻族,未敢來侵。

然,勇略震主者自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

楮王池蘇,年少領兵,戰無不勝。然功高震主,為周王所忌,大周國四十二年,因奸臣讒言,賜自刎于邊陲。

蘇戎馬一生,悲為黃沙覆白骨。

終年二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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