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念玖到家的時候父母正在吃午飯,見她背着個大帆布袋回來,都驚訝地停下了筷子。
平時連睡前都見不到人影的女兒突然大中午地回來,許母楊西英第一個想到的原因是她病了,于是立刻走上前去,一邊接過她手上頗有分量的帆布袋,一邊擔憂地問道,“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請假了?”
“不是。”念玖換了鞋,卻依然站在玄關處,望着滿臉關切的父母,突然有點難以啓齒,她咬了咬唇,提起一口氣,這才說道:“我辭職了。”
事先沒有和他們商量,擅自做了這樣的決定,似乎有點任性了。她突然有點忐忑,不知道如何往下說。
還以為出什麽事了,原來是辭職了!
楊西英一聽,臉上的憂色頃刻間就退去了。說起來,她早就想女兒辭職了,一個女孩子,每天為了工作忙到半夜三更,也太辛苦了,可女兒并不覺得,還說什麽“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瞧她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也就随她去了。
看來還是堅持不下去了...辭職了也好,女孩子嘛,那麽拼做什麽。
楊西英順手将帆布袋放到鞋櫃上,招呼念玖趕緊上桌吃飯,自己則轉去廚房,替她盛飯。
等念玖洗完手回來,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已經放在她的位置上了,連筷子和勺子都擺好了。
一瞬間,她的心頭暖暖的,還夾雜着幾分酸澀和內疚,她壓住心底的複雜情緒,坐下來,笑着沖楊西英道謝。
楊西英夾了一塊排骨放到她碗裏,催道:“趁熱趕緊吃吧,最近幾個月都沒好好在家吃過飯,人都瘦一圈了。”
“嗯。”念玖應了一聲,低頭就吃起來。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坐在念玖斜對面的父親許建新才開口問道:“好好的,怎麽突然辭職了?”雖然他和楊西英一樣,打心底贊同女兒辭職,可辭職的原因,還是要問清楚的。
念玖便道出了原委,略去了自己和呂瑩“武力沖突”的那一段,只說上司做事不公,還跟已婚下屬有染,人品低劣至極,自己實在忍受不了才憤然離職。
楊西英聽完之後,比念玖這個當事人還要氣憤,她沉着臉,拿出資深小學語文老師的功力,把呂瑩和屈宏着着實實抨擊了一頓,最後還憤慨地總結道:“念念你做得對,遇到這種上司,就該果斷辭職,這樣烏煙瘴氣的破公司,不辭掉留着過年啊!”
沒想到年近六十的母親還會網絡紅句,念玖忍不住笑出聲來,而這一笑,原先堵在心裏的那些憤怒與不甘也跟着煙消雲散了。
許建新則要冷靜許多,他只是點了點頭,淡淡地附和了一句“是該辭職”,随後問道,“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先休息一陣還是馬上找工作?”
終于問到重點了。
念玖放下筷子,鄭重其事地說道:“我打算...”
可話剛出口,就被楊西英的聲音蓋了過去:“念念啊,我看你也別做設計了,這一行太累了,不适合女孩子,不如去培訓學校,幫着爸媽做做行政管理之類的工作。”
十四年前,楊西英和丈夫許建新背井離鄉來到這座陌生的大城市,兩人都四十好幾了,找不到好工作,便在小區附近開了一家面向小學生的課外輔導班,夫妻倆認真負責,用心對待每一個孩子,漸漸做出了口碑,學生越來越多,輔導班也越開越大,到了現在,已經發展成一所小有名氣的大型課外輔導機構,除了語數英,還開設了繪畫、書法、棋類等培訓課程,招收的學生也從小學階段擴充至初高中階段,并在區內設了五家分校。近期,許建新又打算在臨近的區縣開分校。
可老兩口年紀大了,精力實在有限,有心想讓女兒幫忙,可旁敲側擊了幾次,她都沒什麽反應,瞧她一腔熱忱都放在設計上,老兩口只好作罷。如今恰逢她辭職,趁着這個機會,楊西英終于把憋了好久的想法說了出來。
念玖卻十分為難。她知道父母經營培訓學校很辛苦,也想替他們分擔,可她胸口還揣着一個熱乎乎的夢想,她想趁着年輕拼一下,看看自己到底能在兒童插畫師這條職業道路上走多遠。
可他們會同意嗎?早在高考那年,他們就已經堅決否定過了,因為在他們看來,畫畫,只是一項可有可無的娛樂活動罷了。
念玖擡眼看向父母,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總是早出晚歸,很少與他們相處的緣故,突然覺得他們一下子老了很多。母親向來注重保養,臉上皺紋很少,皮膚也總是紅潤飽滿,可今天仔細一看,發現她的眼角長了不少細紋,眼皮耷拉着,臉頰上的皮膚也松弛了,父親更加,頭發一片灰白,眉間刻着一道深深的川字,精神也似乎沒以前好了。
記憶中那對仿佛蘊藏着無窮能量、永遠可靠又可親的父母,終究還是逃不過歲月的洗禮。
想到這裏,念玖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揪住了,她垂下眼,心中的天平搖擺不定。躊躇良久,終于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說道:“爸、媽,我想...做一個專職兒童插畫師。”特意強調“專職”,是為了與之前的“兼職”作區分。
楊西英一聽,眼神驟然黯淡下去,她與許建新對視一眼,又看向念玖,語重心長地勸道:“念念,媽媽知道你從小就喜歡畫畫,可是畫畫不能當飯吃。我和你爸就你這麽一個女兒,培訓學校遲早要交到你手上,趁着現在我們身體都還健朗,你先跟着學起來,以後接手也容易些。至于畫畫,等你有了時間,想怎麽畫都行。你說呢,念念?”
“等有了時間,想怎麽畫都行。”
這句話早就高三那年她就說過了,六年過去了,她還是這句話。念玖想,要是自己再不争取,再過一個六年,她依然還會用這句話來阻攔自己。
那一刻,念玖終于下了決心,她迎上楊西英殷切的目光,堅定地說道:“媽媽,我不想讓你和爸爸失望,可違背內心的真實意願,勉強去做不喜歡的事,我肯定不會開心,不開心就做不好事情,做不好事情,一樣會讓你們失望。所以,你們能不能給我三年時間,讓我試試看,到底能不能成,如果成不了,我就聽你們的安排,心甘情願地去培訓學校上班。”
沒想到女兒依然固執己見,楊西英耐心不再,語氣也沖了起來:“那要是成了呢?你就不管培訓學校了?那可是我們半輩子的心血,難道要白白送人?”
念玖回道:“媽,怎麽會白白送人呢?我們可以找職業經理人代為管理啊。”
楊西英有點生氣,拉着臉反駁道:“你說得倒輕松!職業經理人再優秀、再敬業,也不可能像自家人一樣用心經營!現在培訓學校競争這麽激烈,一不小心,就整個垮掉了!”
“媽,你想太多了,我們家的培訓學校辦了這麽多年,群衆基礎很牢靠的,怎麽可能說垮就垮呢!”念玖的口吻帶着幾分玩笑,本想緩和一下氣氛,卻不想讓楊西英越發生氣了:“站着說話不腰疼!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為了你做了多少犧牲,你倒好,翅膀長硬了,想飛了是不是?!”
念玖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從她有記憶開始,母親一直都是溫柔體貼的,除了大學畢業那年,為了上班方便,她提出搬到公司附近去住,那一次,楊西英也像今天一樣,沖她發了火,就連沖口而出的氣話也一模一樣——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為了你做了多少犧牲,你倒好,翅膀長硬了,想飛了是不是?!
當時的她十分委屈,她知道父母養她不容易,可她只是想搬出去住而已,又不是要和他們脫離親子關系,為什麽要拿這麽重的話來壓她?
而今天,她也只是想追求自己的夢想,難道為人子女,就一定要聽從父母的安排,連自己的意願都不能有嗎?那樣的話,她和沒有思想的人偶還有什麽區別?
念玖難過地低下頭,心中酸澀難忍,眼眶又酸又脹,她用力咬住了唇才勉強忍住沖上來的淚意。
這個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許建新終于出了聲:“好了楊老師,你心髒不好別動不動就生氣。孩子大了,肯定會有自己的主意。說起來,念念從小到大都很聽話,也沒讓你操過心,今天你就依她一回,不就三年時間嗎?就算她一分錢不賺,我們也養得起不是?”
被許建新一勸,楊西英的态度緩和了不少:“我不是怕她掙不了錢,是怕她走錯路,白白浪費時間。”
許建新不疾不徐地說道:“念念才二十四歲,就算走錯了路,也來得及走回來。你啊,別老替她操心,該放手的時候也要放手。”
楊西英還想反駁,觸及到許建新別有深意的目光,心中沒來由地一抽,到了嘴邊的話就這樣消失不見了,她的雙肩驀地一垮,溢出一聲沉沉的嘆息。
這聲嘆息包含了太多內容,許建新聽在耳裏很不是滋味。他夾了一筷子青菜放進嘴裏,可原本清甜可口的菜,此時嚼在嘴裏,卻覺得分外苦澀。他用力咽下去,掩住心底的複雜情緒,看向念玖,和顏悅色地說道:“念念,從今天開始,你就放開手腳去畫吧,不過也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有些事情,順其自然就好。”
“嗯,謝謝爸爸!”念玖笑起來,泛着水光的大眼睛裏滿是感激和欣喜,許建新笑着搖了搖頭,垂下眼,嘴裏的苦味并沒有淡去。
念玖卻已轉開目光,對上楊西英的視線,用同樣歡喜的語氣說道,“也謝謝媽媽!”
飽含笑意的聲音又軟又甜,驟然間沖開楊西英塵封已久的回憶大門,第一次見到許念玖的情景就這樣浮上腦海。那時候,她還只是個四歲的小姑娘,頭頂紮着兩個小揪揪,身上穿着蓬蓬的公主裙,手裏抱着一個小兔子玩偶,仰着一張白嫩嫩的小臉,笑眼彎彎地喊她:“楊老師好。”
奶聲奶氣的童音,像牛奶糖一樣一直甜到人的心裏去,讓剛剛失去孩子的她心頭軟成了一灘水,當時她就想,這麽漂亮的女娃娃要是自己的女兒,該有多好。
大概是上天憐憫,讓她如願以償成了這個女娃娃的媽媽。
即便那時的女娃娃已經傷痕累累,可憐得就像被人扔到垃圾堆裏的破舊玩具,可她依然把她捧在手心,把心底所有的愛都給了她。
一晃十四年過去,直到此時此刻,楊西英才猛然發覺,她的女娃娃長大了,不再依賴她,也不再聽她的話了。
所以,她做了十四年的美夢,是不是就要醒了?
那一瞬,楊西英的心陡然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