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在你的生命裏也許有這樣一顆星星,它觸摸不到,遙不可及,可是你一擡頭總能看見它。
它那麽亮,那麽燦爛,好像有與全世界的鑽石媲美的光彩。
很多年以後,南橋終于明白自己的心意。
原來她想要得到那顆星星。
想要摘下它,藏起來,從今以後都不讓別人觊觎。
易嘉言就是那顆星星。
拿到袖扣回家以後,南橋的腦子裏一直回蕩着沈悅藍的話。
“南小姐,做人貴在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你別以為仗着易嘉言一時寵你,肯沖冠一怒為紅顏,你就真的是飛上枝頭的麻雀了。你頂着這張臉,難不成還真能拴住他一輩子?”
“他如今對你好,只是因為高高在上,生活無憂,所以看見路邊受傷的野貓野狗,同情心泛濫了,忍不住拉你一把。像他那樣的男人,什麽樣的女人他得不到?等他見得多了,發現你不過就是個搖尾乞憐的小野貓,你以為他還會繼續留在你身邊,吃飽了撐的保護你?”
她一邊為易嘉言還沒有女友而喜悅,一邊卻又反複想起沈悅藍的這番話,心裏像是傍晚的潮水,起起落落。
最後忍不住給沈茜打電話,卻得知沈茜在遠冬看靳遠的演出。
“怎麽想起去看阿靳了?”
那頭一片嘈雜,南橋把手機拿遠了一些,聽見沈茜反問了一句:“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走就是那麽多年,把他忘得幹幹淨淨不說,再見面也依然不把他放心上?”
南橋一怔。
“沈茜……”
“廢什麽話呢,趕緊過來啊,就差你了呢!”沈茜的聲音一下子又大了起來,還是老樣子,總愛嚷嚷,聽着很兇,但卻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威脅。
南橋松口氣,剛懸着的心又放了下來:“好,我來。”
已是晚上十點,南橋難得出門這麽晚,臨走前媽媽再三追問。
她只說:“沈茜和阿靳在外面吃宵夜,叫我一起去聚聚。”
并不敢過多透露靳遠的職業,畢竟搞搖滾和混酒吧這種東西向來不為長輩所接受。
趕到遠冬時,靳遠已經沒有再唱歌了。沈茜和大春胖子他們一起坐在角落裏喝酒,靳遠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南橋走過去,問了句:“阿靳呢?”
“喝多了,外面吐呢。”沈茜指了指側門。
“你們都不去看着他?”南橋的語氣有些埋怨的成分。
大春呵呵笑:“就指望你來看着他,我們看頂個什麽用啊?”
胖子跟風附和:“那可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阿靳的脾氣,從來就沒人真的能勸得住他,除了你。”
南橋沒動。
胖子推她一把:“快去快去,真要他倒在外頭你才去啊?”
南橋頓了頓,然後往側門外走去。
大概是從初三那年,靳遠的阿婆去世開始,大春和胖子就開始把她視為靳遠的女朋友,不管她怎麽解釋,他們永遠都樂呵呵地開着她的玩笑。發現解釋沒有用以後,南橋索性也就不再解釋,随他們說。
那年夏天,靳遠在某個黃昏演出完回到家後,發現阿婆已然沒有了呼吸,只剩下床上那具幹枯冰冷的軀體。
老人家其實病了很久了,醫生也說過就是這幾年的事,靳遠早該做好了心理準備。
可是至親離世這種事情,就算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又如何?有的傷口不是說不痛就不會痛的。
那天晚上,南橋正在家裏做飯,忽然聽見大春和胖子在外面叫他:“南橋,你出來!”
聲音很急促,吓南橋一大跳。
她趕緊把手從淘米水裏伸出來,在門口的帕子上随意擦了擦,然後跑出了門。
院子外,胖子滿頭是汗,大春的臉色也很難看。
“怎麽了?”她遲疑地站在門口。
卻聽大春啞着嗓子說:“阿靳他,他阿婆走了……”
南橋扶着門框,心一沉,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最後她艱難地問了一句:“什麽時候的事?”
“應該是下午的事。剛才演出完了,我們一起回家,阿靳進屋後我們就走了,沒走上幾步忽然聽見他在屋子裏大叫阿婆,趕緊跑回去看,結果……”胖子和大春面面相觑。
“那他現在在幹什麽?”
大春說:“他一聲不吭,好像丢了魂似的,抱着他阿婆不肯撒手,我和胖子怎麽拉都沒用——”
“胖子那身肉是拿來幹什麽用的?阿靳那麽瘦,拉他都拉不動嗎?”南橋急道。
胖子委屈極了:“可是他打我!我去拉他,他又抱着他阿婆,阿婆差點就從床上掉下來,他回頭就是一拳……”指了指自己那發烏的顴骨,胖子都快哭了,“他下手可重了,我根本不敢拉啊!”
南橋正準備跟他們一起趕去靳遠的家裏,卻不料父親忽然回來了。
醉醺醺的男人指着大春和胖子質問她:“他們是誰?在我家院子裏幹什麽?”
大春說:“我們是南橋的朋友——”
“你不是橋頭那個老王的兒子嗎?搞,搞搖滾的?”男人揉揉眼睛,“你個小臭流氓,不讀書,還來騷擾我女兒?”
拎着酒瓶子,他一個箭步搖搖晃晃地沖過去就想打大春。
“爸,爸爸!”南橋吓得趕緊沖上去拉住父親。
“你,你給我少羅嗦,回,回屋去!”男人推推搡搡地拽着她往屋子裏走。
“爸,我好朋友的阿婆去世了,我得趕去看看他——”
“他阿婆去世了關你什麽事?他算哪根蔥?這些流氓玩意兒,敢來找我女兒?”男人開始罵罵咧咧。
那一夜,南橋被父親關在屋子裏,壓根出不去。
大春和胖子趕回去陪靳遠,南橋就心急如焚地在窗口張望,不知如何是好。
這些年來,阿婆一直體弱多病,靳遠四處打工,所有的收入都拿來給阿婆治病。可是他能力有限,阿婆的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的,他受了苦不說,阿婆的病還越來越嚴重。
南橋是知道的,阿婆對靳遠來說就是人生的全部。
他的父母從他小的時候開始就去了北方打工,後來音訊全無,有人說是死了,有人說是過上了好日子,就忘了家裏這兩個無關緊要的拖累。
靳遠從小到大什麽都沒有,只有這個阿婆。
天蒙蒙亮的時候,南橋聽見大春在外面小聲地叫她,跳下床,她扒着玻璃窗朝外看。
大春說:“你能出來嗎?”
“房門被我爸鎖了。”南橋不知所措。
“能從窗子那兒爬出來嗎?”
“窗戶是鎖死了的,打不開!”
大春像是急得要命,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四處尋找什麽,片刻後撿了塊磚,照着窗戶就砸了下來。
南橋往後退了兩步,聽見咣當一聲,玻璃碎了。
大春拿着磚又是幾下,把周圍的玻璃一起敲掉,伸手來拉她:“快點,快出來!”
南橋聽見父親的打鼾聲停止了,像是被巨響驚醒了,他開始扯着嗓子喊南橋的名字。
她吓得一把抓住大春的手,也不顧窗棂上尖銳的玻璃碎片,想也不想地就往外跳,然後在沉沉的黑夜裏不顧一切地狂奔起來。
就連自己的手臂被劃破了好長一條口子都不知道。
淩晨四點半,南橋到了靳遠的家裏。
那個家陰暗潮濕,味道很不好聞。屋子裏暗沉沉的一片,沒人開燈。
她看見那個身軀單薄的少年直挺挺地跪在床前,抱着老人的身體一動不動,像是一株寂靜的白楊,活得無聲無息,活得卑微迷茫。
大春說他死也不肯松手,誰勸也沒用。
南橋站在那裏許久,才慢慢地叫了一聲:“阿靳。”
靳遠沒有動。
她走近了些,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阿靳,你把阿婆松開,她已經走了——”
“她沒走!”靳遠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一把打掉南橋擱在他肩上的手,“你們走,你們都走!你們都要帶走她,你們誰也別想帶走她!”
被他一打,南橋才察覺到手臂上的傷,血流成了一道長長的線,彎彎曲曲的,在她白皙的皮膚上觸目驚心。
她捂着傷口,低聲說:“阿靳,阿婆她不會希望你這個樣子……”
靳遠沒有吭聲。
她去拉他的手:“你清醒一點,如果這時候你都這個樣子,誰來送阿婆最後一程?你是阿婆全部的希望,你是她的驕傲和依靠,當着她的面,你真的要讓她看見你這麽孩子氣的樣子?”
靳遠茫然地擡起頭來,眼睛裏終于有了一絲情緒。
黑暗裏,南橋一點一點扒開他抱着阿婆的手,而他終于大夢初醒,一把抱住了南橋,痛哭失聲。
那一夜,南橋第一次看見靳遠哭,也是最後一次。
他哭得像個茫然失措的孩子,撕心裂肺,不顧一切。
她只能抱着他,一遍一遍安慰他:“阿靳,別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很多年後,她和易嘉言一起看過一部法國的老電影,在那部影片裏,小女孩也曾茫然無措地問那個冷血殺手:“是不是人生總是這麽艱難,還是只有當你是個孩子的時候,它才這麽艱難?”
那個殺手平靜地看着小女孩的眼睛,說:“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都會這樣。”
南橋不知道人生究竟是什麽面目,又會不會一直這麽艱難,但那一刻,那一夜,她是真真切切希望老天能給靳遠一點眷顧,讓他從這樣艱難的命運裏掙紮出來。
給他一點希望吧。
給他一點關愛吧。
只可惜很多年以後,似乎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就是那個應該給他希望給他關愛的人。
南橋知道身後的幾道目光都跟随在她的步伐之上,她很想告訴他們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希望,自己的關愛,對于靳遠她能給的只有友情,其他的都給不起。
可是她只是匆匆走出了側門,看着那個在花壇旁邊吐得昏天暗地的人,嘆了口氣。
“紙。”她把手裏的紙巾遞了過去。
靳遠身軀一僵,沒回頭,“你離遠一些。”
“既然怕我嫌棄,又知道他們不會管你,你喝那麽多酒做什麽?”南橋問。
“那你會嫌棄嗎?你會管我嗎?”靳遠用衣袖擦了擦嘴,回過頭來,依然是酒氣熏天。
南橋搖頭:“不嫌棄,也不會不管你。但是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
“為什麽不能管一世?”靳遠走近了一步,忽然有些咄咄逼人,“南橋,你到底是裝傻,還是真傻?你看不出我喜歡你嗎?你看不出這麽多年我一直喜歡你嗎?”
如果不是酒醉,他絕不會說出這樣直白又毫無掩飾的話。
南橋卻好像松了口氣。
說了也好。
說了就不用再藏着掖着。
她把紙巾送了過去,放在他手心。
“靳遠,我可以一輩子給你遞紙巾,可以在你每一次喝醉的時候趕來看你,也可以在你每一次受傷的時候來為你包紮。”頓了頓,她輕聲說,“可是我只能做到這一步,我不能親自幫你擦一擦嘴,不能幫你擦洗喂你喝解酒藥,也不能徹夜照顧你。”
“……”
“那些事情,都不是我想做的,我無能為力。”
“為什麽不想做?”靳遠看着他,目光裏是與黑夜相同的深沉與悲哀。
“因為我喜歡上了別人。”生平第一次,南橋說出了口。
靳遠卻忽然反問她:“易嘉言?”
“是。”
“你是不是瘋了?”靳遠一把抓住她的手,“他是你哥哥,他是你戶口本上的親哥哥,是你一輩子都不可能也不可以在一起的人!你他媽發什麽瘋?”
南橋任由他拽,任由他捏地手腕發痛。
最後也只是悵然一笑:“你就當我發瘋好了,反正也瘋了這麽多年,好是好不了了。”
“那我呢?那我怎麽辦?”靳遠的聲音啞得可怕,“我找了你這麽多年,我喜歡你這麽多年,我又該怎麽辦?”
南橋看着他,只覺得這一夜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了心上。
“阿靳,我愛上一個人,一個我明知道不能在一起也不會有結果,甚至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回以我同樣感情的人,我愛得這麽沒有緣由、沒有希望,你卻問我你該怎麽辦?”
“……”
“你就當我自私好了,我連我自己該怎麽辦都不知道,哪裏又知道你該怎麽辦?”
南橋抽回了手,後退兩步。
既然不能在一起,那就離你遠遠的。
讓你痛一時,總好過像我一樣不知道痛到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