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褚青葉(五十五)
豬濑從懷裏摸出勘合,雙手奉上,小心陪笑道:“見過各位軍爺。咱們日出丸拔錨啓航之時,已由官差驗過勘合,不知各位……”他一年之中有半年是在中土過的,便是七裏塘鎮上也有他的兩個相好,因此說得一口流利漢話。
為衆武将團團簇擁住的年輕男子并不看他的勘合,也不正眼瞧他,只半垂了眸子,慢條斯理道:“你船上藏了一名要緊人犯……待捉拿住了自會放你走,無需擔心。”
豬濑嗫嚅辯解道:“船上除卻一山與一水兩位高僧外,其餘人等皆是平頭百姓,小的如何敢窩藏犯人?又如何敢欺瞞……”
那男子擡眼冷冷掃了他一眼,豬濑兩股戰戰,立時噤聲,将勘合收好,自退到一旁去了。不一時,有兵卒上前來低聲禀報數語,那年輕男子森然一笑,又摸了摸下巴,拔腳随那兵卒而去,看情形像是已查明了人犯所在。
青葉将腦袋靠在蟹江婆婆身上哭了好一會,又怕臉上塗抹的易容顏料被淚水沖掉,忙忙止了哭,翻出秀一的那瓶藥面兒,倒了許多在手上,和了水又胡亂地往臉上塗了一層。蟹江婆婆吃驚地口中不住地吸氣,卻也顧不上問她緣由,只抱着海碗陪她靜坐。
青葉仔細塗抹好,重又将腦袋拱在蟹江婆婆懷裏。少時,門口有腳步聲紛沓而至,在她與秀一的艙房門口停下,轉眼之間,艙房門便被人“砰”地一聲踢開,一群兇神惡煞般的武将兵卒團團将她艙房門口堵住,其後,從人群中緩緩踱出一名身着铠甲的年輕男子來。
那人皺着眉打量了下艙房內的情形,繼而緩緩在青葉面前蹲下,他身上銅片與鉚釘相撞,嘩啦輕響。青葉身子簌簌發抖,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輕輕摩挲她的臉蛋,輕聲笑道:“乖女兒,倒叫我好找。”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她的臉蛋,又有些嫌棄道,“怎麽塗抹得深淺不一,這樣難看?你不會照照鏡子再塗麽?”
青葉眼中迸出大顆的眼淚,用倭話叫喊:“你是誰?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又慌張叫喚,“秀一哥!秀一哥!”
懷玉不耐煩,向門外回首一看,便有兩個人拖來一個五花大綁的男子,往艙房內一丢,被綁的這人不是秀一是誰?
秀一這回倒沒哭,只慘笑道:“青葉,我終究無用,這回再也護你不住啦,我若死了,你千萬不要做傻事,須得好好活下去,可記住我的話啦?”
青葉往前撲,想去為秀一松綁,卻被懷玉抓住衣領,生生将她拎了回來,笑道:“傻孩子,跟我回去罷。”
青葉往他身上撲打,翻來覆去只用倭話叫嚷:“你是誰?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蟹江婆婆心中害怕得要死,見秀一及青葉可憐,便強打了精神,像母雞護小雞仔一般哭哭啼啼地用漢話幫腔叫喊:“喂喂!你們是誰?這樣可不成!怎好如此欺負人家小夫妻兩個!你們目中可還有法紀!”
“小夫妻兩個?”懷玉眯着雙眼,面上現出幾分淺淡笑容,右手壓住左手的拳頭,用力壓了壓,便是一陣喀嚓骨節響聲,再擡眼掃了一掃房內諸人,方慢慢說道,“乖女兒,好本事。只是,你要嫁人,須得爹爹準許才成,爹爹我可不中意倭人做女婿。你背着爹爹與這倭人私奔,若是惹得爹爹動了怒,豈不是害了人家?”
他身後押着秀一的那兩個人極有眼色,聞言不待吩咐便提刀架到秀一的脖子上。
蟹江婆婆聽眼前這年輕男子一舉一動皆是斯文做派,一身說不出的優雅氣度,然而一說話,卻是滿口不三不四的“爹爹女兒”,再去瞧青葉,無論怎麽瞧,這二人也不像是正宗父女,心中越想越古怪,饒是她老人家走南闖北,也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卻不禁吓得渾身亂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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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葉也是遍體生寒,再也裝不下去,軟軟地往地上一倒,抓住懷玉衣袖,哭求道:“求你放過他。求你放過他。”
懷玉負了雙手慢慢笑道:“我還當你不會說人話了。”
睨她一眼,又道:“當真是有情有義的好女子,只是求人須得拿出求人的樣子來才成。”
青葉擦了一把眼淚,道:“我跟你回去,你放過他!”
懷玉笑:“瞧你這不情不願的架勢,倒像是本殿下我又在強搶民女了。”
青葉膝行上前一步,将臉伏在他铠甲上,低低哭道:“殿下,民女,我……女兒願意跟你回去。”
懷玉垂下眸子看她:“心甘情願?”
青葉點頭,抽抽搭搭道:“心甘情願。千真萬确。”
懷玉想了一想,點頭道:“好。”一揚手,那兩個人果然為秀一松了綁。見青葉依舊跪着不動,便有些不耐煩道,“還不起來?想要我抱你走不成?”
青葉搖頭道:“你已曉得了他的行蹤……我卻是不放心,我要親眼看着他走才成。”
懷玉看她一眼,哼笑了笑,說了一聲好。立時便有人去備小船,秀一哽咽着說不出話,青葉怕耽擱下去又要生出變數來,也不與他啰嗦,抹了一把眼淚,将他推搡到外頭,親眼看着他跳上小船。懷玉揚手,圍住日出丸的戰船便閃開一條縫隙以讓秀一的小船劃出去。
青葉扶住船舷,哭着交代他道:“你重新找船回去罷!千萬不要洩露了行蹤,再叫這壞人知曉啦!若是能平安回家,今後也不要再來中土找我啦!你從此在你的老家安生過日子,再也不要出來打打殺殺啦!”
秀一不忍離去。青葉又跺腳哭道:“你還不走!唯有如此,咱們倆才都能活命!你要看我死了才肯走麽!”秀一擡袖子胡亂擦了幾把臉,不忍也不敢再看她,拾起船槳劃水走了。
青葉呆立在大船上,看他劃着小船的消瘦身影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天邊海際,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黑點時,方才稍稍放下心,也不去看懷玉陰沉臉色,轉身去與蟹江婆婆哭哭啼啼地道了個別。她還不死心,傻裏傻氣地又問了人家一句:“婆婆,你當真不願意做我家人麽?”蟹江婆婆抱着兩只碗,擡眼看了看一衆兇神惡煞般的兵卒,搖了搖頭。
青葉滿心失望,哭哭啼啼地被帶到懷玉的船上。他的艙房寬敞明亮,同日出丸上她的那一間便宜艙房是一個天一個地。兵卒将她丢到艙房內,她随即撲倒在床上哭個不住。懷玉跟在她後頭,一進門便将身上铠甲及腰間挂着的長劍卸下,走一路扔一路,及至跟着她到床邊時,身上重荷也已被他解下稀裏嘩啦地扔了一地。
其後便有兵卒端來一盆熱水,懷玉擰了一條手巾子,坐到床沿上,将她的臉扳過來,一下一下地仔細為她擦臉,一面擦一面笑道:“你下次記得把脖子這裏也塗上一些,否則臉色難看,到了脖子這裏卻是白生生的,兩只耳朵也是,一看便知道是假的。”
她的眼淚淌得又兇又猛,他手上不停,卻又似笑非笑問道:“怎麽?跟着我覺得委屈?”她默默流淚不語。他忽然又想起來什麽似的,睥睨着她問,“這幾日,你同他孤男寡女,又以夫妻相稱……可叫他占了便宜去?”
青葉氣炸了肺,尖叫一聲,翻身去找順手的東西摔砸,沒找到,遂撲到他身上張口咬,一口咬住了他肩膀,他倒吸一口涼氣,看她兇狠模樣,竟是用盡了全力。他被咬得生疼,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把她從身上拉扯開,斥道:“果然是狗托生的。”
她不依不饒地往他身上撲打抓撓,他着惱,将手巾子往盆裏一扔,濺落一地的水花,随即擡腳上床,将她撲倒在床,壓在身下,臉對臉,口對口地才親了兩下嘴,忽聽得外頭有人叩門。他對她笑笑,将她放開,随手抽下腰帶,将她的一只手拴在床柱上,這才起身下床出去,到了門外,看她一眼,她還在捂着臉抽泣。他小心将門帶好,這才走開。
門外候着的人是武将番長生。懷玉将他引開幾步,問:“攔到了麽?”言罷,覺着舌尖痛,吸了口冷氣,連忙握住拳頭擋在唇邊以作掩飾。
番長生點頭,道:“攔到了,已得了手。”見懷玉這一身打扮,不止铠甲,便是連腰帶都不見了蹤影,略一猜測便曉得緣故了,連忙扭過頭去,假裝看遠處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