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褚青葉(六十)
返京前,懷玉倒放她出去向甘仔告了個別,去看了看盧秀才。随後回飯館收拾了些行李,最後又去給娘親及外祖父上了墳。她雖心有不舍,卻也曉得小命要緊;又想着自己如今有了銀錢,總能找到一處合乎心意的地方安居。再者,若是留在七裏塘鎮,看到琴官滿仔等人,必定要想起珠仙四海,只怕要日日傷心。且去別處緩上一緩,待心裏能放下了,到時再回來也不遲。如此想着,心裏便覺着好受了些。
及至返京時,青葉見他的一群侍衛中不見了東升與東風兩個,心內一驚,将夏西南拉到一旁,悄聲問:“東升東風怎麽不見了?”
懷玉耳朵尖,早已聽到了,曉得她又犯了疑心病,遂冷然道:“他二人随了劉伯之已先行回京了。若是你不放心,大可跟我到京城去,我再叫他二人去跟着你。”
青葉讪讪,又問夏西南:“咱們這一路怎麽走?”
夏西南道:“咱們走旱路,由杭州、金陵一路北下,到揚州停留幾日,其後再一路向北,過了山東,便可抵達京城了。”
青葉聽得雲裏霧裏。她此生只出過一次遠門,便是前不久才去的上虞縣。那上虞縣距七裏塘鎮不過才百餘裏遠,于她而言,已像是到了天涯海角。她還傻傻的以為侯懷玉也罷倭人也好,必定找不到遠在天邊的上虞縣城的,因此才在那裏安心找了工做。此番聽夏西南說了一堆的地名,腦子裏也記不住許多,又傻問:“為何要在揚州停留幾日?”
夏西南還未說話,懷玉便先笑道:“你是傻子麽?未聽說過揚州出美女麽?咱們既然到了這江南一趟,自然是要到揚州城去會會那裏的美女嬌娃。”
他自搬去書房後,便有些喜怒無常起來,從早到晚對她管頭管腳,飲水吃飯穿衣都要一一過問,對她說出來的話卻又句句帶刺,聽着陰陽怪氣。青葉起初還有些害怕,這兩日聽得多了,便也不當做一回事了,只“哦”了一聲,對他的話不作理會。
夏西南忙打了個哈哈,笑道:“褚姑娘,你是不常出門,不曉得殿下選的這一條路有多妙!杭州、金陵及揚州這一路的風景那是!再美不過!你正好散散心,解解悶。總之等你到了就知道咱們殿下為何要走這條路了。”
青葉抱着她的一包金銀惴惴不安地爬上了馬車。馬車寬大,可坐可卧,車內鋪有一層軟厚的地毯,一張黃花梨矮桌,茶水吃食及閑書棋盤等一應俱全,倒舒适得很。
懷玉已先她上車,正閑閑地靠在車壁上看書,看到精彩處,手指還會在車內的桌面上輕擊數下。她略有些尴尬。但馬車僅此一輛,其餘人等一律騎馬,她不會騎,便是會騎,想來懷玉也不會準許。又想着二人之間已有了肌膚之親,若是再惺惺作态倒顯得過于做作,遂極力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坐到他對面去。
青葉上了馬車便直直地坐着,大氣也不敢出,眼睛偷偷盯着他看,生怕他再打什麽壞主意,叫他占了便宜去。才坐下沒多久,懷玉伸個懶腰,她吓一大跳,想也沒想,趕緊往角落裏縮。懷玉将她的動靜瞧在眼裏,不禁冷笑道:“其實你無需這般戒備冷淡,我也沒有想過要糾纏。”
青葉又是讪讪,心裏也覺得自己未免可笑又自不量力,畢竟,他若是想用強,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馬車行駛許久,見懷玉果然只管看書看風景,并不找她說話,她假寐時偷偷去瞧他,見他也并未像往常一樣眯着眼睛打量自己,心下大安,坐卧行動便自在了許多。
因馬車走得慢,倒也不覺得颠簸。青葉怕懷玉說她裝病,因此不等人催,一日早晚兩次準時喝藥服藥。一行人等白日趕路,夜晚并不去驿站,只找幹淨客店亦或是大戶人家投宿。途中遇着名山勝川,懷玉便帶着衆人前去游玩。青葉也被夏西南勸着一起行動,因白日裏勞累疲乏,一到晚間,往床上一倒,即刻便可睡熟,便是連夢都不做一個,是以不過三兩日,氣色便又漸漸好了起來。
時值八月底,行來一路都是山青水綠,風景正好。青葉這才知道原來天地如斯之大,有景致美妙壯觀如斯,從前的自己無異于井底之蛙,感慨之餘,胸懷也為之開闊了不少,原先心中的郁結之氣一掃而光,便是看懷玉也稍稍順眼了些。
偶爾,她也會想,這樣的男子,今後只怕再也遇不上了罷。她從小抛頭露面,在朱琴官的浴肆混了幾年,又開飯館這許多年,高門大戶的子弟也見着許多,然而沒有個人能像他一般俊朗。偶有俊秀者,氣度卻沒有他的萬分之一。她便琢磨,若他不是那樣狠毒,若是沒有逼死她的珠仙姐,沒有下令燒殺那一船人,蟹江婆婆若是還活着,那又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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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納悶:我原先只喜歡盧秀才一個人來着,後來被他用強被他軟禁時明明委屈得要死,怎麽還會将這樣一個人放在心上?真是奇怪,莫非我家是祖傳的只愛看臉麽?他固然對你好對你溫柔,将你捧在手心,待你如同掌上之珠不假,但爹爹與娘親當初又何嘗不是恩愛夫妻來着?娘親已吃了大虧,他這樣狠毒且放浪形骸的人又豈會是你的良人?你難道還要走娘親的老路麽?……可是,爹爹當初沒有三番兩次地救過娘親啊,他可是救了你好幾次呢,要不,你為何看見他便覺得安心?
不對不對,你若跟了他,珠仙姐地下有知,她又會怎麽看你?你不就成了罪人了麽?死後還怎麽有臉去見她?罷了罷了,且不說自家的出身與他家有着雲泥之別;他這個人這樣工于心計,以自己的腦子,只怕将來被他賣了都不知道。如此盤算着計較着,心裏頭便也漸漸地想開了。
一行人路上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從餘姚到杭州城整整走了四、五日。進城後,找好打尖的客店,将行裝放下後,懷玉帶衆人去西湖乘船觀湖,青葉借口暈船,不願意乘船,便在岸邊上悠閑溜達。
西湖上有涼亭,亭旁有橋,橋下大片的蓮荷,其中有小舟穿梭來往,偶爾驚起幾只水鳥;湖畔上有花樹,花樹下有古寺廟錯落。不只是湖,一人一花一樹皆是風景,風景之秀美自不必說。
懷玉所乘的游船尚未走遠,還能看見船首的懷玉負着手遠遠地看往這裏。青葉怕他看見自己,便到湖畔折下一柄荷葉頂在頭上,遮住半邊臉慢慢逛。
夏西南帶着兩個人跟在青葉後面絮絮講解,說這座橋有什麽什麽來歷,那座廟又有什麽什麽說頭。青葉聽得入迷,自言自語道:“這裏就不錯。我在這裏安家罷。”夏西南立時住嘴,再不說話。
逛了許久,已近黃昏,一行人于斷橋上彙合後,懷玉率衆人找了一家酒樓入內用飯。小二滿面帶笑地将一行人領上二樓。懷玉挑了靠窗的一個位子坐了,青葉坐到他的下首去,夏西南則與衆侍衛及随行的大夫團團坐了一桌。
少時,飯菜及酒上來。懷玉自斟自飲,青葉則小口小口吃着菜,看窗外的風景,時不時地偷偷瞧他一眼,他并沒有覺察她的目光,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擎了酒杯悠閑自在地看向窗外。
這店裏的一道雞火莼菜湯燒得不錯,青葉多喝了兩口,懷玉便将湯碗往她跟前推了推,并将她面前的一道燴三鮮往旁邊挪了挪。青葉心裏想着過兩日便要同眼前這人分離,心中有些歡喜有些如釋重負,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于是輕輕在心內嘆了口氣。
“杭州城如何?”懷玉忽然開口問她。
青葉取過茶杯,飲下一口菊花茶,方輕聲道:“美。人也好。”她這樣說,是因為在西湖畔的一個茶棚內喝茶時,賣茶的大叔只收了她兩文茶錢,卻沖了一碗藕米分送給她吃。不知為何,那個大叔沖調出來的藕米分格外的香甜。大叔人看着和善,生得也不醜。是個好大叔。待安定下來,有空要多去光顧光顧他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