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侯小葉子(十三)
皇帝哈哈大笑,道:“這話也只有你母親能說得出來,她入宮這許多年,雖近來沉穩了許多,但內裏卻還是從未變過。”笑了許久,慢慢落了一子,拈須道,“太子體弱,從小到大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吃了許多的苦……但若真論起來,三郎常年征戰在外,還是三郎最為辛苦。”
懷玉笑道:“兒子身為人子,也是陛下的臣子,于公于私都理當如此,并不敢以此居功;再則,旁人奔波在外覺得辛苦,兒子卻覺得天高海闊,自由自在,痛快得很。”
皇帝笑着點點頭,又拈須沉吟道:“如今東南禍本業已除去,天下升平,三郎便在京中安心等着年底成親罷,且過幾日舒心日子,若是有差事,我自會差遣你去做……無事多去長樂宮陪你母親說說話,她長日無事,也寂寞得很。”
懷玉笑答:“是,一切但聽陛下旨意。”
劉賢侍立在旁,睜大了眼盯着懷玉的臉看,然而并未看出一絲的不忿來,心中暗暗詫異,卻也佩服不已,正暗暗盯着懷玉仔細察看他的臉色,忽見他似笑非笑地向這裏掃了一眼,立時瞎了一大跳,忙斂了心神,上前兩步,低低禀道:“陛下,真人着人送來新煉制的丹藥,今日可要傳他入內?”
皇帝笑道:“不必了,叫容長一去長樂宮請貴妃來。”恰好一局棋下完,懷玉便也趁機退下了。
烏孫貴妃正埋頭做針線,忽聞容長一來請,詫異道:“今日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妹史忙笑道:“這話在咱們長樂宮說說倒不妨,到了陛下那裏,可不敢胡亂說的。”嘴裏說着話,已手腳麻利地給貴妃穿戴裝扮起來。
貴妃轉眼見容長一正畢恭畢敬地站立在一旁候着,遂向宮人道:“快請容公公坐下。他是多年的老寒腿,受不得凍,也經不起累的。”又向容長一笑道,“我這宮裏的人如今多得都要撲出來了,但有眼色的卻沒有幾個。不過也怪不得她們,阖宮上下都是學我行事說話,原也怪不得旁人。”
容長一本已坐下,聞言忙又站起來笑道:“貴妃這是哪裏話。”
妹史也用手指頭暗暗戳貴妃的後背,貴妃笑嗔:“死人,你戳我作甚。”
容長一見她一主一仆如此形容,不由得掩嘴笑了一笑,垂首道:“貴妃快些兒罷……三殿下适才與陛下說了許久的話,這才走,陛下今日甚為高興……”
貴妃暗暗冷笑兩聲,想要說兩句難聽話,想想只會使容長一與妹史為難,于是作罷。
烏孫貴妃到時,皇帝正歪在床上閉目養神,見貴妃行了禮後只遠遠地立着,并不上前,便笑道:“你站得這樣遠,咱們怎麽說話?”
烏孫貴妃便又上前幾步。宮人搬來繡凳,貴妃款款落座,恭敬笑問:“不知陛下何事?”
皇帝暗暗蹙了蹙眉,無奈道:“我無事便不能找你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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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笑笑,便不說話了。
皇帝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其後将手掌覆于其上來回摩挲,口中笑嘆道:“你這樣的性子,卻偏偏能生出三郎那樣的兒子。在說話行事上頭,你該向你兒子學學才是。”
貴妃低頭看了看皇帝的手。皇帝因常年養尊處優,掌心柔軟肥嫩,早些年拉弓持劍所磨出的厚繭也早已不見了蹤影,不知何時,手背上卻生出一些年老之人才會有的斑點,上回來時,倒沒有留意過。一時間,貴妃便有些恍惚起來,真是難以想象,當年竟是這樣的一雙手砍掉自己許多兄弟的人頭。
貴妃恍惚了許久,耳邊聽得皇帝喚了一聲:“靡朵兒?”
貴妃輕聲笑了一笑,道:“我也知道,以我的性子,能坐到這貴妃之位,其實都是靠着玉哥兒。他十六歲那一年要去漠北,我卻怪他不懂事,狠狠拍了他幾鞋底……人都說兒肖母,但我看他卻無一處不像你這個做爹爹的。”
皇帝也有些動容,颔首道:“我曉得。其實我三個兒子裏頭,其實就三郎最像爹爹。太子與二郎則像他們的母親……皇後她,她……”
貴妃淡淡一笑,将手從皇帝手中抽出,道:“天已不早了,陛下前些陣子才……眼下才好些,當早些歇息才是,臣妾便先告退了。”
皇帝回過了神,嘆了口氣,向床裏讓了塊地方出來,拍着床道:“靡朵兒。”
便有宮人上前來欲為貴妃更衣,貴妃伸手阻止宮人,口中笑道:“臣妾因前些日子在菩薩面前許下心願,若是玉哥兒能平安歸來,臣妾便抄經供佛,食素半年……說來慚愧,臣妾手慢,字寫起來又吃力的很,即便日夜不停,至今也只抄了半數……請容許臣妾回宮抄經。陛下也曉得,臣妾篤信神佛,怕許下的願完不成,菩薩要怪罪……”
皇帝眯着眼看她許久,方冷冷一哂:“下去罷。”
貴妃轉身退下,劉賢端來一杯茶水并丹藥,皇帝接過茶杯,冷笑數聲,将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嘩啦”一聲巨響,寝殿內諸人俱是吓了一跳。
貴妃腳步一頓,聽了聽寝殿內再無動靜,也是冷冷一笑,扶了妹史的手,輕移蓮步,款款走了。容長一送至殿門口,暗中嘆了口氣,卻也沒再說什麽。
回到長樂宮後,妹史屏退衆宮人,低聲抱怨道:“娘娘這是何苦?娘娘不為自己打算,也該為玉哥兒打算……三番兩次如此,豈不是拖玉哥兒的後腿?”
她這話說得有些重了,貴妃立時便哭了,忙抽出帕子捂了嘴,争辯道:“不用你說,我自己曉得!我是氣不過他三句話不離皇後,生怕旁人不曉得他兩個是恩愛夫妻!既然這般愛皇後,去天上與他的仙人皇後團聚就成了,為何還要再召我去!”
妹史大駭,忙四下裏看看:“叫人聽了去,還以為你咒陛下……”又好言勸道,“已夣了二十多年的人……你同她計較什麽?”
貴妃泣道:“你不懂得……你看我可曾同陳才人、于美人她們計較過一回?在他眼裏,咱們活着的人都比不上他死去的皇後,他又是癡情種子,我曉得,這也罷了!上一回,我聽了你的話,沒有使性子,可是他……他卻抱着我叫皇後,但凡有點氣性的人,哪個受得了他?他既然這樣愛皇後,他既然要做情種,我便成全他!”
妹史無言以對,唯有唉聲嘆氣。
貴妃又冷笑道:“太子眼看着是不行了……玉哥兒功高蓋主,與懷成兩個從小兒又是面和心不合……玉哥兒這樣的心性,讓他示弱,将來讨塊不知哪裏的偏僻封地偏安一隅,戰戰兢兢地做個閑散王爺,他如何做得到?将來咱們母子兩個還不知道是怎麽個死法呢。”又嘆道,“我一家一大半人都死在了他的手上,我自己茍活了這許多年,死便死罷。只是可憐了玉哥兒,偏偏托生在我的肚皮裏,有個姓烏孫的外祖,有個亡國和親的……”
妹史慌忙上去掩了她的嘴,道:“娘娘!這話可不敢亂說!”
懷玉去上朝後,青葉無事,與雲娘說了半日的閑話,實在無聊,便又跟着她出門去翰林街上閑逛買東西。青柳胡同內所用之物夏西南自會着人送來,她也想不出要什麽,便随意買了些繡線,想着将來向雲娘學些針線女紅。二人經過一家名為宋記醬菜鋪的鋪子門前時,雲娘道:“這家的甜醬八寶菜與姜芽做的好吃。咱們買一些回去,我烙些單餅給你卷醬菜吃。”
青葉點頭,二人進了鋪子。鋪子內一股子沖鼻的醬菜味道,青葉趕緊捂了鼻子,怕衣裳上也沾染了味道,忙忙地跑出來,留雲娘在內買醬菜。
因一時無事,她便站在門口東看看西看看,見門口空地上一大一小兩個小女孩兒正蹦蹦跳跳玩兒,那個大的不過才六七歲,小的像是才三四歲。小的正蹦跳着,忽然絆了一跤,倒在地上咧嘴哭嚎了起來。青葉好笑,忙上前将她抱起來,給她撣了撣身上的塵土,笑道:“莫哭莫哭。”
小女孩兒果然不哭了,伸手摸了摸青葉的臉,又拉了拉她的頭發。小女孩兒臉蛋兒胖乎乎的,兩只圓眼睛眨巴眨巴的甚是可愛,青葉心中便有些喜歡她,遂将雲娘适才買的一堆零嘴兒的紙包都解開來,由那兩個女孩兒挑揀。兩個女孩兒也不貪心,各人拿了一根糖麻花啃。大的那個牙齒掉了大半,豁着牙啃頗為費力,口水都滴滴答答淌到下巴上了,青葉看着好笑,抽出帕子給大的那個擦了擦下巴,随意問道:“你兩個是誰家的孩子?名字叫什麽?爹娘呢?”
大的那個指了指醬菜鋪,道:“我爹在裏頭賣醬菜,還有一個祖母,我家沒有娘,我爹說我娘去地底下過活了,他還當我不懂,其實我早知道啦,我娘早死啦。”又道,“我叫宋大妹,我妹妹叫宋小妹。”
小妹便也點頭附和:“我娘早死啦。”說話時笑嘻嘻的,想來她這個年紀還不明白死為何意。
青葉鼻子一酸,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見她姐妹兩個女孩兒身上的衣裳雖針腳粗大,歪歪扭扭,卻也洗得幹幹淨淨,二人頭上的兩個小丫角也甚是齊整,遂笑問:“你家祖母給你梳的麽?”
小妹搖了搖頭,嘻嘻笑道:“是我爹梳的。”
大妹也點頭附和道:“祖母眼神不好啦,手也抖,都是我爹梳的。”
青葉正與大妹小妹說着話,卻見醬菜鋪內走出一個面相忠厚、三十歲四五上下的男子來。那男子見大妹小妹手中的麻花,忙向青葉道謝。青葉便知道他是大妹小妹的爹了,不知為何,心頭輕輕一跳,臉已是悄悄地紅了,忙忙扭開頭去。雲娘拎了醬菜出來,青葉便站起來随她走了,大妹上前來拉住她的手,問道:“姐姐家住得遠不遠?下回還能再來玩兒麽?”
青葉笑道:“好。”
雲娘拎着醬菜,悄聲與青葉道:“宋掌櫃的是個大好人,這一條街的人誰不誇他?他娘子已病死三四年了,他也沒有再娶……一個人既要開門做生意,還要拉扯兩個女兒,照顧年老的母親,他一個人養着一家老小,真真是不容易。這樣的男子,如今哪裏去找……”
青葉回首再去瞧,恰好見宋掌櫃的也正站在鋪子門口笑吟吟地看向這裏,一下子飛紅了臉,心中又是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