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侯小葉子(二十三)

青葉紅了臉,有些惱他過于輕薄,遂扭頭看向窗外,半笑不笑地說道:“你大約是喝醉了。”

王春樹搖頭:“一壺梨花白而已。侯姑娘大約是覺得我太過唐突了,我并非有意要唐突佳人……只是覺得侯姑娘你,你同我從前的一個故人很像,見着你,便像是見着了她一樣,心裏覺着親切得很……”

青葉輕輕颔首,說了一聲:“我知道。”便也不再怪他。頭一回見着他時,她忽然間想起了秀一,無端端地對他心生了些許的好感,因此明白他所說的話,知道他所說的親切為何意,低頭想了一想,輕聲道,“我已定好了親,明年之內便要嫁人了。”

頭一回跟旁人說起與那個人的事情,莫名地有些喜悅,整個胸腔都絲絲拉拉的發疼,心底深處有波紋在擴散,思念與眷戀随之層層翻湧上來,直至溢滿整個心田,再也盛放不下,溢出的那幾分便化作眉間眼梢的溫柔笑意,“……他是京城人,我便是随了他來京城的。”言罷,自己也察覺到言語間頗帶了些纏綿之意,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然而心內還是悄悄将那個人的名字來回念了幾遍。

王春樹便笑道:“果然還是我唐突了,姑娘若是訂了親,那麽,我的話,姑娘便忘了罷。”往嘴裏倒了一盅酒,再不言語。

青葉的湯被送上來後,他還在對面坐着不走。青葉頗為尴尬,怕被食府的夥計笑話,卻又不好意思趕他走,看他默默盯着窗外看,遂無話找話道:“如今街市上人比早前多了許多,看起來都喜氣洋洋的,跟我長大的地方大有不同。”

王春樹回頭看她一眼,慢慢笑道:“一來是因為馬上要過年了,家家戶戶總要上街采買年貨的,便是窮人家,過年時花錢也格外大方的;還有一樁,近來天家有一件大大的喜事……皇子娶親,自然是普天同慶,京城人素來最愛熱鬧……眼下還好,等他娶親那一日,這街市上只怕要成人山人海了。”

青葉垂首,小心地吹了吹湯,低低笑問:“……不知是哪一位皇子娶親?”

王春樹饒有興趣地對她又看了看,眼中有波瀾一閃而過,口中奇道:“咦?天大的喜事,侯姑娘竟然沒有聽說過麽?”輕笑出聲,道“自然是三皇子。三位皇子中,僅他一人尚未娶親。下月初二乃是黃道吉日,三皇子的婚期,也正是這一日……這一回娶的是兵部員外郎趙家的小姐,乃是親上加親的親事,年歲相貌等聽說倒是極相配的。便是三皇子本人,也曾公然說過‘趙家小姐非弱質女流,甚合我的心意’之類的話語,這一門親事,可謂是天作之合。”

青葉哦了一聲,先垂首看看放于桌面上兩只手,再三确定沒有顫抖後,方才擡頭笑問:“是三皇子侯懷玉?這一回?難不成還有上一回?”

王春樹擡眼仔細看她一對無辜茫然又極力掩飾慌張的眸子,心中一陣快意,快意過後,便是絲絲痛楚,面上的笑容比尋常更盛了幾分:“我還當侯姑娘聽說過……也是,你初來京城,自然還不曉得,三皇子早在二十歲上便已娶了一位王妃,可惜那位王妃命薄,嫁過去不過數月便得了一場病,未能醫治好,終究還是香消玉殒了……”

左右看看,低聲道:“聽聞三皇子對先前的那位王妃不甚中意……王妃到底是怎麽過世的,民間對此倒有諸多猜測,固然那王妃素日體弱多病,但只是一場時疾而已,太醫院有許多太醫可供差遣,如何就瞧不好了?若是旁人也就罷了,那一位,啧啧,端的是心狠手辣……便是有人對此猜測存疑,在我看來,也是在所難免……”笑了一笑,忽然話鋒一轉,“你膽子倒不小,竟敢直呼皇子名諱。外頭人多眼雜,還是小心些為好。”

青葉輕輕笑:“怎麽他們家的事你都知道?”

王春樹微哂:“你不曉得文人……一群文人閑暇時湊在一起最愛做什麽?自然是東扯西拉,打趣這個,笑話那個,看不上這人,瞧不起那人,于嚼舌頭這一點上其實同市井尋常婦人并無不同。若是有酒喝時,更是不得了。”

青葉點點頭,道:“多謝你提點,不再直呼他名諱便是。我走啦。”言罷,起身,将椅子擺擺好,往樓下去了。

王春樹指了指她的湯,笑問:“你還有個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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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擺擺手:“點錯了,我不愛喝這個湯。”走到樓梯口時,卻又踅身返回,撿起桌上的魚頭魚尾,吐了吐舌頭,笑道,“這個我要的。”

下了樓,會好賬,恰巧夏西南也找了過來,青葉與他迎面碰上,他便跺腳笑道:“好姑娘哎!咱們已經到家了,不見你,那一位不願意在家裏等,又出來找你來啦!雲娘說你必定在這裏,果然在這!快走快走!”歡歡喜喜地引着她出了食府的大門。

樓上的王春樹漠然地看着窗外的風景及街市上來往的人群,心口忽熱忽冷,忽而難過,忽而慚愧。他本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但卻也覺得今日對她說這些話有些過了,若是叫侯懷玉知曉,只怕更不得了。然而若是有同樣的機會擺在面前,他曉得自己還是會說。不說大約會死。

及至瞧見侯懷玉又帶了人過來找她時,他将最後一點梨花白灌到嘴裏,踉踉跄跄地下了樓,自然而然地,熟門又熟路地跟到了他二人的身後。

懷玉伸手去青葉,青葉把手中的紙包捧到他眼前,嘻嘻笑道:“我手上有魚頭魚尾,腥氣得很。”

懷玉便也罷了,笑問她:“你今日吃了什麽?”

她歪頭費力地想了想,慢慢道:“一個凍紅蟹,一盤魚脍,半碗米飯,後來還有個湯。”

懷玉問:“什麽湯?”

她嘻嘻笑了一聲:“我忘了。”

懷玉搖搖頭,嗤笑兩聲,看了她兩眼,終是沒能忍住,抱怨道:“你不會問問我晚飯用了不曾,又用了些什麽麽?”

她依言問道:“你晚飯用了不曾?又用了些什麽?”

懷玉便一一說給她聽:“我今日出城辦了一件事情,午飯也沒能好好吃,本想到家裏同你一起吃飯的,實在餓得慌,又急着回來,便在路旁的一個面食小攤子上随意吃了一碗牛骨湯面。”笑睨她一眼,“一碗面只用了十五文錢,哪有你日子好過,成日裏吃吃睡睡,飯館上上,海河鮮吃吃,這且不算,還要叫本殿下我出來找你回家。天理何在?”

她噗嗤一聲,忍不住笑道:“自然,誰叫我三表叔是有錢人。”頓了一頓,又道,“對我也好。”說笑了一句,其後便垂了頭跟在他身後默默地走着。

懷玉駐足,等她上前,與她并排走在一起,道;“那家面食攤的老板是山西人,面做得勁道,生意好得很,若不是湯湯水水的,我便可以帶回來給你嘗嘗了。”手負在背後,低頭親昵地頂了頂她的腦袋,“下回得了空帶你去吃,嗯?”

青葉點頭,說了一聲好。正走着,沒留神,差點兒一腳踩到個水坑裏去了。因前些日子下了一場大雪,積雪化了水,路面上便多出許多水坑出來。她來時是繞着走過來的,正想繞到一旁去,懷玉忽然伸手,将她一把抄起,從水坑上跳了過去。跳出老遠,卻不将她放下,見她掙紮,喝斥道:“你這陣子長胖了許多,重得很,不許亂動!”看她皺着鼻子生氣的樣子尤為可愛,遂将她的腦袋托上來,往她嘴唇上飛快地啄了一下。

青葉亂撲騰,掄起拳頭往他身上拍打,氣急敗壞道:“你竟然當街……你看不到街上有許多人麽!放下我!”

被放下後,還不依不饒地往懷玉身上撲打,手卻被他一把捉住,皺眉訓斥道:“手怎麽這樣涼,你不會多穿一件麽?”

青葉把手縮到身後,悶悶道:“曉得啦,多穿便是。管天管地,煩死了。”

懷玉生平未被人家嫌煩過,聞言倒愣了一愣,繼而咬了咬牙,額上青筋也跳了兩跳,實在生氣,伸手作勢要揍人,手伸到她面前,卻輕輕捏了下她的臉蛋:“混賬婆娘,看把你慣成什麽樣子了?不成個體統,要不是看你長得招人愛,早就把你綁起來揍過十回八回了!你給我等着,待爺什麽時候得了空再慢慢收拾你!”

王春樹迎風跟了一路,到天山茶館門口時,被風吹得兩行眼淚直流,将身子隐于茶館門口的樹後,聽她喚貓喂貓。

貓竟然有名字,上回倒沒留意。兩只花貓,一只叫做青官,一只叫做玉官。若是早前,他未必能聽懂,但是如今,嘿嘿。個中深意已了然于心。

青官,玉官。嘿嘿。風太大,淚止不住。

她交代貓吃完飯要早些睡覺,不可亂跑,當心着涼。侯懷玉在一旁嗤嗤笑,大約是看她可笑。等她好不容易念叨完,欲要牽她的手時,她連忙擺手說:“我才摸過貓了,不好再碰你。”

他舉袖擦掉眼淚。自己何時變成迎風流淚的青光眼了?真是好笑,嘿嘿。

夥計看到他,又出來招呼。上樓坐定,要了一壺極品西湖龍井,一壺熱茶都灌下肚後,眼淚才算止住,對着茶杯又嘿嘿笑了兩聲。

夥計聽見他的聲音,慌忙上前招呼:“……先前沒聽清,客人說什麽?”

王春樹嘿嘿一笑:“我說你這茶館的極品西湖龍井實在好喝,就是茶葉梗多了些,茶水也渾了些,再來一壺!”

從茶館的窗子裏望出去,胡同口那一片的情形可一覽無餘。第二壺極品西湖龍井上來,王春樹便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看她喂貓,看她最後還是被他牽着手一起往胡同深處去了。

他又笑了笑,對着茶杯又嘟囔了幾句,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個為侯懷玉所鐘愛的女子麽?不就是明年嫁他麽?有什麽了不起?那樣的出身,那樣的家世,嫁過去還不是偏房側室?即便為侯懷玉所愛,即便能嫁與他,又能怎樣?還不是被他王春樹退過親的?還不是他王春樹當初看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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