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侯小葉子(三十一)
雲娘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眼圈便是一紅,上前去将她攬在懷中,捶打她的後背胳膊,一連疊聲地诘問:“傻孩子!你說,你到底去了哪裏?一雙鞋子怎麽髒成這個樣子?褲腿上怎麽都是泥土?手怎麽這樣涼?你想擔心死我不成!”
青葉吃吃笑道:“外頭轉了一轉,不過踩到了兩個泥坑罷了,哪裏用得着這樣大驚小怪。”轉眼瞧見夏西南竟然在院中站着,倒吃了一驚,張口問道,“咦,大忙人怎麽來了?你家殿下今日成親,你是他貼心又貼身的那個,不是應當最最忙的麽?竟然還有空到咱們這裏來?”
夏西南上前來行了個禮,面上帶了幾分自矜之色,嘻嘻作答:“如姑娘所說,咱是殿下的貼心人,自小兒跟殿下一同長大的,深得殿下信任,因此便被指派了個頂頂要緊的差事,便是來青柳胡同看看,幫幫雲娘,給姑娘辦些差事。”
“放心好了。”青葉點點頭,又吃吃笑了一聲:“你們殿下成親,咱們青柳胡同裏的人敢不高興?敢不歡天喜地?敢不普天同慶?咱們才不會不識相,做出令他擔心的事情來呢!你回去幫忙去罷,不必跑來盯着。”話未落音,又被雲娘扯住擰了幾下,拉扯到浴室去沐浴換衣裳去了。
青葉用好晚飯,找了個寶貝出來,把夏西南及雲娘都吆喝到屋子裏。夏西南先觑了觑,忙笑問:“姑娘可是要下象棋?”遂作為難狀,“姑娘棋藝太精,連玉皇大帝他老人家都要敗給你的,咱棋藝差,不堪做姑娘的對手,求姑娘高擡貴手!”
青葉把手裏的寶貝往桌上一丢,大笑三聲:“今夜不下棋,咱們來賭牌九!”
喝令夏西南及雲娘坐下,後又嫌三個人太少,把竈房裏燒火的婆子也叫了來,四個人團團圍坐一桌,推起了牌九。她的一手牌也打得臭,不一時便輸了許多銀子出去,竟然也不覺得心疼。奇哉怪也。
夏西南等三人吃着零嘴兒,喝着茶水,贏了一堆碎銀錢,起初還得意洋洋,高興不已,到了下半夜時,這三人便開始叫苦連天了。
青葉不許他三個人走,誰走她跟誰急眼。
因着懷玉的親事,夏西南連日勞累,這時便有些吃不消了,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愁眉苦臉道:“好姑娘哎,你放過咱們呗?咱把贏你的銀子還給你還不成麽!”見她不搭理,又好言相商道,“要不,我再回去拿銀子賠你?你說,你要多少銀子才能放咱們回去歇息?你先放咱們走,待養足了精神,明日再戰不遲……”
雲娘磕頭打盹,無精打采地幫腔:“……好孩子,你放你雲娘回去睡覺成不成?否則我一條老命也要交代在你手裏喽。”
燒火婆子不敢出言抱怨,只苦着臉不做聲,不停地眨巴着一雙老花眼,擦着兩行源源不斷往外冒的眼淚水。
青葉手裏攥着一把牌,拉住夏西南的袖子不放松:“我一手好牌,你不許走!我才不要你平白無故的給我銀子,我自己會贏回來,誰要你好心!”
那三人又勉強陪她打了幾輪,到了下半夜,夏西南作側耳傾聽狀,問雲娘:“我似乎聽到雞鳴聲,你聽到沒有?”
雲娘尚未答話,燒火的婆子忽然撲通一聲往桌上一倒,其後雙眼緊閉,鼾聲如雷,手裏還緊捏着一把牌。
青葉吓了一跳,因為頭昏腦漲,沒留意到燒火婆子的鼾聲,連連追問:“怎麽了?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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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西南伸手去探了探燒火婆子的鼻息,叫道:“不好!看樣子是羊癫瘋,只怕要出人命!雲娘,快!你随我把她扶回去,我去找大夫來瞧!”
雲娘把手裏的牌往桌上一甩,也不多話,同夏西南兩個把燒火婆子架起來,飛也似的跑了。
青葉揉了一把眼睛,沖他二人背影大喊:“等瞧好了再來!不到天亮不許走!”東倒西歪地爬到床上,衣服還未及脫下,便已困得睜不開眼,忙忙拉了被褥胡亂躺下睡了。
一覺睡到次日傍晚,外頭落了雪,天上地下一片白。青葉起身,用飯,飯後去院子裏,張嘴對着天接了幾口雪吃,被雲娘喝住。其後洗漱,頭發還在滴水,就把牌九給找出來了,拍一聲桌子,大聲吆喝:“夏西南——雲娘——”
夏西南自然還在,聽她叫喚,吓得一哆嗦,苦笑道:“得得。”
四人團團坐好,吃零嘴兒,喝茶水。這幾個人因為都睡了一整日,個個精神,燒火婆子的羊癫瘋不知什麽時候瞧好了,看上去竟然還生龍活虎,且面前堆的銀子最多。
三個人篤篤悠悠地一起贏了青葉許多銀子,一團和氣,一派喜氣。而輸了銀子的青葉尤其高興。
夏西南不敢大意,瞅個空子同青葉商量道:“咱們推到午時散場,明晚再戰?”
青葉搖頭,還是那句話:“不到天亮不許走。”見夏西南想要說話,忙将他的話堵住,“你還我銀子也沒用,我不稀罕。”
夏西南暗暗叫苦,悄悄給燒火婆子使了個眼色,燒火婆子輕輕點頭,叫他放心。今夜,羊癫瘋将準時發作。
牌九正推到熱火朝天處,忽聽得胡同口有一陣急急馬蹄聲傳來,雪夜裏的馬蹄聲在胡同內回蕩,清脆如鼓點,聲聲點點,落在不眠人的心頭。馬匹漸行漸近,到了院門口,馬蹄聲戛然而止,其後有人落馬,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的聲音。又聽得那人疾步行來,推門入內,徑直進了這屋子。
門打開時,雪花便被冷風夾裹着飛入屋內,那人一身大紅衣衫,背對着漫天飄落的大雪輕輕一笑。
青葉心底深處的某個角落有春風拂過,千樹萬樹春花随之盛開,花樹下萋萋芳草随風輕輕招搖,于是忙忙垂下頭,生怕眼睛裏的淚水被他瞧見。
夏西南等三人忙忙丢下手中的牌九,躬身行禮:“殿下。”
懷玉對那三人擡了擡了下巴,說:“出去。”
那三人才回過神來,連看也不看青葉一眼,紛紛作鳥獸散,出去後還不忘帶上了門。
懷玉操着雙手,倚在門後蹙着眉頭笑問:“怎麽還不睡?”
青葉慢條斯理将頭發也胡亂绾了一绾,口中笑問:“喲,新郎官來啦?這麽晚,有何貴幹?若是想推牌九,倒可以加你一個,人愈多愈有趣。銀子帶來了不曾?”嘴裏說着話,手上也沒停,把桌上的牌九都歸攏過來,一張張的理順。
懷玉上前來,把她手中的牌九奪下,揚手扔了,其後伸手捏住她的臉蛋:“貴幹自然有。”
往她嘴唇上輕輕啄了一下,笑了一笑,又啄一下,複又啄了一下,一下接一下。許久,方才低聲笑說:“昨日拜堂後,同手下一幫子部将拼酒,一拼拼到大天亮……後來強打着精神去宮中謝了恩,回來後一頭倒下,睡到這個時候,才醒來沒多久……醒來後忽然察覺忘了一件要緊事,便忙忙的趕來了。小葉子,你猜猜是什麽事?”
青葉把他的手拂開,着惱道:“你拜堂拼酒入宮謝恩什麽的,說那麽細做什麽!我又不是你什麽人,用得着你一一向我禀報?”嘴裏說着話,臉蛋連同着耳朵根卻慢慢紅了,忙忙垂下頭,輕聲道,“我又哪裏曉得你忘記了什麽事。”
懷玉伸手把她才绾上去的頭發放下,撩起一把在手腕上繞了兩圈,把她的腦袋桎梏在手掌心裏,慢慢笑說:“我是想起,竟然忘了入洞房了……便忙忙趕過來了,本殿下我豈能錯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
青葉聽他又說混話,一時發窘,心內有喜悅,也有酸楚,到底是酸是甜,個中滋味已難以分辨,伸手輕輕推開他湊過來的臉,低聲笑道:“我還以為你回來向我讨要賀儀呢……也怪我不好,老早就曉得你要成親了,卻忘記送賀儀給你了。本來繡個什麽物件,上頭再添兩句諸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的吉祥話最好最合宜,可我女紅不好,繡活拿不出手……只好送你銀子了。銀子我有許多,你等一下啊。”
硬把頭發從他手腕上扯下來,甩開他,三兩步跑到裏間,在床前蹲下,伸手從床底下拉了個小匣子出來,回頭見懷玉也跟了過來,急得擺手嚷嚷:“你走你走!我收銀子的地方都被你給瞧見了!”打開匣子,裏頭還有個紮得死緊的包袱,解開包袱,從裏頭挑了錠成色新卻咪咪小的銀錠子出來,自言自語道,“我不知道京城的行情,這麽重一塊,便是送給皇子也該夠了吧?這銀子是我從七裏塘鎮帶來的,即便表叔看不上,但也該曉得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這個道理……我又不去吃酒席,夠了,夠了。”
話才落音,人便被他給拎起來了,其後被推倒在床,他也緊跟着擡腳上來,覆身于她之上,伸手捏住她的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一下一下地親吻着她的眉心與雙唇,一下一下,柔緩且旖旎。
她手中的銀子也被奪下扔了,被親吻到發暈時,腦袋忽然被他托起來猛地按到胸口上。他身上有冷風挾裹着冬雪的氣息,也有使她暈眩的熱度,他按得那樣緊,那樣重,他的心跳得那樣快。她心慌,喘不過來氣,不得不張大了嘴呼吸。
于是她便知道了,他其實也想念她的,他對她的思念同她對他的一樣多。因此,原本想跟他說的話,說這幾日想他想到幾乎活不下去的話;看他迎親時,嫉妒心痛到幾乎要發癫發狂、幾乎要死去的話便沒有再說了。
她知道即便不說,他想必也是知道的。
他終于松開她時,她臉上滿是淚水,一邊臉上有幾道在他衣裳上硌出來的褶皺印子,其狀可笑可憐。他不做聲,慢慢替她擦去的眼淚,再輕輕去扯她的衣裳。她伸手按住領口,幽怨地望着他,低聲道:“我前日出門去喂青官玉官,吹了點冷風,回來頭疼,像是風寒……怕過給你,求你老人家讓我去廂房睡兩晚,待我好了再回來。”
懷玉手上動作更重,揪住她的衣領,将她的腦袋拎起來,貼着她的臉咬牙切齒:“混賬玩意兒,又要犯上作亂了?爺的洞房花燭夜,你也敢掃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