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侯小葉子(三十六)

無人時倒也罷了,現在竟然當着雲娘斥她是混賬玩意兒,青葉覺得丢了面子,大為生氣,轉眼又迷迷糊糊地想起在宋家被他敗壞名聲一事,才叫她當着許多人的面吃了天大的悶虧,她因為當場懵了,也因為心虛理虧在先,便也認了。誰料他得寸進尺,于人前也對這般她呼來喝去,叫她面子将來往何處安放?

一時間忍無可忍,便也擺出罵街的氣勢,氣勢洶洶沖着門外叫喊:“侯懷玉!你、你、你憑什麽對我吆三喝四?你以為你有什麽了不起——”

雲娘先是吓了一跳,後氣得腦子發昏,慌忙要來捂她的嘴,誰料她又扯着嗓子喊:“滾出去就滾出去,誰怕誰——”掀了被褥,從熱被窩裏蹭地爬将出來,麻利地跳下床,夾起枕頭跟兔子似的一溜煙地滾了出去。

雲娘失笑了兩聲,下了床,把她打開的門從裏頭重又闩上。聽得外頭她在嬌聲抱怨:“不是你叫我滾下去的麽,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反話……哎呀哎呀,都快被你紮死了,輕一些不成麽,讨厭讨厭……”

次日清晨,懷玉叫備水沐浴。他的一個澡洗得時間長了些,雲娘怕水涼下來要受寒,便拎着水吊子進去加熱水。才進浴房,見地上汪了一片的水,像是發了洪水般,又聽得裏頭有青葉說話的聲音,心裏吓了一跳,生怕驚着她與懷玉,便蹑手蹑腳地放輕腳步,往裏悄悄探了探頭。

但見水汽缭繞中,青葉泡在浴桶裏,僅露了一個腦袋在浴桶外,懷玉則衣衫不整地坐在桶旁,手忙腳亂地正為她梳着頭發。她嘴裏還是在嘀嘀咕咕地抱怨:“你怎麽這樣笨?連個頭發梳不好,不會輕一些麽,把我頭皮都扯疼了,扯掉的頭發等下你賠我。”

懷玉氣得将梳子往地上一丢,青葉瞪他一眼,撩起一串水花,濺他一頭一臉。他擦把臉,啧了一聲,還是彎腰将梳子撿起來,這回放輕了手腳慢慢梳。才梳了兩下,青葉發問:“我的橘子呢?”

懷玉便放下梳子,擦了擦手,從旁邊摸出一只橘子來,剝好,掰下一瓣喂到她嘴裏去。青葉吃完又吆喝:“好吃,再來!”懷玉忙再喂一瓣給她吃。

雲娘在旁邊看着也覺得高興,高興過後又是一陣納悶:不是說再闖禍就打斷兩條腿的麽?身為女子,竟然可以這樣?這樣也可以?這是什麽道理?三從四德呢?以夫為天呢?

任是良善如雲娘,也不得不感慨一聲:真是任性驕縱有人疼,懂事溫順遭雷劈。這世道,真是變了。

轉眼出了正月,入了二月。太子還有一口氣在,皇帝一三五煉丹,二四六修道,經常扶乩,偶爾吐血,也是不好不壞。有幾個忠心的臣子上疏,道是該為太子殿下提早準備身後事了,便是儲君,也差不多該重立了。一石激起千層浪,朝臣們吵吵嚷嚷,就重立儲君一事分成了兩派。一派以先皇後一族為首,稱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太子不行了,就應當立太子他親兄弟懷成;另一派則對翰林院掌院大學士褚良宴唯首是瞻。褚這一派只做兩件事:看熱鬧,和稀泥。

皇帝哀怒,扶乩時對着仙人皇後傷心痛哭許久,其後将這幾個上書的臣子貶的貶,打的打;朝中吵嚷最厲害的幾個人也被狠狠申饬了一番,一時之間,朝中上下人人噤聲,此一事,便再也無人敢提了。

懷玉索性裝病,偶爾領些閑差辦辦,連朝也不大去上了,空閑下來之後,在青柳胡同呆的時候便多了。初成親的那一會,他總是四更天時就起身走,後來逐漸到了五更天也賴着不走,再後來,膩歪到午時,用了午飯再走的時候也有。

青葉因為打定主意不再管那些煩心事,所以他愛怎樣便怎樣,她一概不聞不問。他在,她歡歡喜喜;他不在,她與雲娘說說笑笑。因而小日子過得甚是自在,心一寬體則胖,臉上腰上便多了些肉出來。

青柳胡同的日子平靜無瀾且圓滿,只是胡同口卻漸漸多了些乞丐出來。懷玉隐約曉得是怎麽回事,某一日無事,便叫夏西南去問問看。夏西南出去一問,說是附近有個極有銀錢又美貌的傻大姐,只消向她哭訴家中父母生病遭罪或是吃不飽飯,必能要來大把的銀錢;若是年紀大了,看着不像家有父母的,便向她哭訴家中老妻或是兄弟姐妹遭罪也可。

懷玉終是沒能忍住,沖青葉發了一通的火,這回又是三令五申,命她出去不準再帶錢袋子,這且不算,還把她私藏的零花銀子都給收繳了。

除了不能做善事這個小小的缺憾以外,日子過得無可抱怨。青葉有一回無意間聽見懷玉問正在做針線的雲娘:“這是給我家小蓮葉子做的衣裳麽?”

她納悶了許久,跑去問雲娘小蓮葉子為何意,雲娘本不想說的,奈何實在好笑,憋不住,便說與她聽了:“因為蓮葉是圓的。”還拿手比劃了一下,說,“跟水缸口似的。”

氣得她又和懷玉吵了兩回,逼得懷玉回回見着她都要先誇她一句:“真苗條,又瘦了。”這個時候,她十有□□正圍了被褥歪在床上吃零嘴兒。

經先前與宋顏良私奔後被侯懷玉敗壞名聲一事,青葉知道自己聲名遠揚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傳了多遠而已。因此便有月餘沒臉去逛街,每回喂完貓就趕緊跑回家中,頂多只在胡同口轉悠,給胡同口的乞丐發發銀兩,同兩旁人家也不敢同再搭話閑聊了。街對面的面館老板娘倒還時常對她招手,她也都裝作看不見。

直到二月裏,她才敢去醬菜鋪子門口張望了下。宋家人早已不在,醬菜鋪子也已變成了不知哪裏人開的一間酒肆,大約是才開張,門口散落了一地的爆竹屍骸,來打酒的人絡繹不絕,生意看着比先前的醬菜鋪子好了許多。青葉在人家門口發了一回怔,心內悵然若失,卻也是無可奈何。

二月底,烏孫貴妃纏綿了許久的風寒才好,轉眼又鬧起了頭痛。懷玉遂領文海入宮探視,才說了幾句話,懷玉即被皇帝着人請去,僅留下文海一人在長樂宮內陪貴妃說話。

貴妃對文海始終淡淡的,妹史便在一旁說說笑笑,極力打着圓場。貴妃不耐煩,遂取過針線筐裏的一件裁剪好的衣裳自顧自地做起了針線活。

文海枯坐了許久,此時便笑勸:“母親既然頭痛,便該多養養神才好。”

貴妃穿針引線,手裏的活計并不停下,口中笑道:“上了些年紀的人,成日裏不是這裏痛就是那裏癢的,哪裏是什麽要緊的毛病?倒是王妃,我看像是比剛嫁過來時黑瘦了些,可是玉哥兒慢怠你了?還是王妃夫唱婦随,夥同着玉哥兒一起到外頭騎馬練功耍大刀,在日頭下給曬黑了?”

文海臉色微變,默了一默,勉強笑道:“殿下成日裏忙得很,哪有工夫來慢怠我?給我氣受?也不是我又騎馬練功了,是我正月裏無事,去城外的莊子裏住了大半個月,日日到林子裏去賞雪賞梅的,出去的多了,這才曬黑了的。”

貴妃哦了一聲,問:“正月裏是走親戚回娘家的時候,王妃跑去城外做什麽,你娘家親戚多,怎麽不去親戚家走動走動?你又不像我,沒個親戚不說,成日裏被關在宮裏,一輩子連個門也出不了。”

文海便笑:“我說了,怕母親要笑我傻:我正是煩娘家親戚多,不想與那些人攀扯,這才出城躲起來的。不與那些人走動,這才過了個清靜自在的正月。”

貴妃看她一眼,笑問:“真是傻孩子,怎麽嫁了人,連娘家親戚也不要了?你父親母親也不怪你麽?”

文海搖頭:“父親母親都說我做得對。父親說我嫁與殿下,只怕家中有些心思多的親戚要來攀附拉扯的,到時給殿下添麻煩倒不好了,因此才過完年沒多久,我便帶人動身去了城外的莊子。”

貴妃嘆口氣,笑道:“唉,橫豎你家親戚,你自己掂量着看罷。只是,該走動時還要走動的,莫要失了禮數,叫人背地裏說嫁與天家做兒媳便學會了端架子不理人了。”又道,“你自去等玉哥兒一起回府去罷,我這裏用不着你伺候。”

文海起身離了繡凳,順着貴妃的腿慢慢跪倒在地,伸手緊緊地抓住貴妃的衣袖,仰首含淚道:“女子出了嫁,自然要以夫君為重的,兒媳雖然沒讀過多少書,卻也曉得這個道理,如今兒媳既與殿下成了親,自然連同娘家對殿下甘願肝腦塗地的!若是今後兒媳哪裏說錯了話,做錯了事,還求母親提點。求母親莫要因為兒媳的娘家是先皇後一族便先厭了兒媳。”

貴妃轉頭對妹史笑道:“王妃這是怎麽了?突然給我來這一出。可是我适才說錯話吓着王妃了?還是我這小雞肚腸愛計較的名聲傳到宮外去了?若是叫玉哥兒瞧見了,還以為我苛待了他媳婦兒呢。”

妹史上前将文海扶起來重又坐好,柔聲道:“好好的說着話,怎麽難為成這樣兒了?咱們娘娘性子直,便是連陛下也敢給臉色看的;成日裏也不怎麽愛說話的,王妃将來便知道了,并不是對王妃冷淡,是王妃多慮了。”想了一想,又笑道,“咱們殿下自小便是魔王一個,若是他欺負你,你也來告訴奴婢便是,奴婢與娘娘自會替你主持公道。”

因貴妃的那一番話說得重,文海心內凄楚,然而面上卻不敢帶出一分不忿與委屈來。旁邊的奶娘給她使了個眼色,她只置之不理,不提回府去,只在一旁幹坐着。妹史看她臉色,心裏倒有些可憐她,在心裏頭暗暗喟嘆一聲:要怪,也只能怪她姓趙,卻怨不得旁人。

貴妃埋頭做針線,不再提趕她走的話,自然也不去搭理她。文海細看貴妃手裏的布料及顏色,曉得不是皇帝的便是懷玉的,便又細柔聲細氣地勸說:“這些事情叫宮人們來做不就成了?若是用多了眼睛,只怕頭痛不容易好。”

貴妃這時面上便帶了幾分得意出來,說道:“玉哥兒如今除卻一身朝服,裏頭的大小衣裳都是我給他做的,旁人做的我也不放心。”

妹史在旁取笑道:“其實娘娘的手藝哪裏比得上針工局的那些人?才剛學針線活時,做出來的衣裳連奴婢也看不上。玉哥兒從小又挑剔的很,當初不太願意穿,但架不住娘娘一面哭一面念那兩句什麽‘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的,玉哥兒無法,這才勉強穿的。唉,他一片孝心,我竟然還說他是魔王,真是該打!”言罷,作勢抽了自己一個小小的耳刮子。

貴妃撐不住發笑,伸手擰了一記妹史,面上的神情卻也柔和了些許,與文海道:“你是他媳婦兒,将來我老了,眼睛看不見了,這些事情少不得要你來操心了。”

文海笑應了一個是,慚愧道:“我臨出嫁前,母親将我關起來裏苦練了一段日子的針線。出嫁後,我也偷偷做了幾件,但自己看着也不像話,因此也不好意思拿出來給他……”

妹史接道:“咱們娘娘也是近些年才學的針線,這一二年才像樣了些。王妃還年輕,若是有心,還怕學不好?”

貴妃笑斥責妹史:“看我不拿針紮你這張漏風嘴,不像樣怎麽了?玉哥兒不嫌棄就成。”

文海掩嘴輕笑了幾聲,問:“那母親未學針線前,都是妹史嬷嬷為他做的衣裳麽?”

貴妃便道:“都是他乳母做的。他乳母待他比我這個親娘還要上心,我生下他時年紀還不大,什麽都不懂,連漢話都聽不甚明白,因此萬事都是他乳母操勞,他自小也與他乳母親厚。”微微出了會神,笑道,“他小時候混得很,偏偏聽他乳母的話,有時連我看着都嫉妒。”

文海笑問:“可是那位姓朱的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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