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雞絲

她一直對楚鎮的文才很有信心——不為什麽, 就是很崇拜, 可能是因為那篇賀文給她的震撼,她自己是絕對做不出的——如今卻發覺偶像的形象有些崩壞,皇帝的詩才可能也就夠做做賀文。

雖不至于因此鄙棄皇帝, 可林若秋卻陷入深深的憂慮中, 還以為孩子出世後, 楚鎮能幫着起個精致且不落俗套、富于內涵的小名,可連自己的名都起不好,怎麽能指望他呀?

看來還是得她自己想法子,林若秋決定趁着養胎的這幾個月多翻閱幾本典籍,務必要找出一個響亮且朗朗上口的字眼,小名起得不好, 可是會給孩子帶來心理陰影的。

她這廂暗暗籌劃,楚鎮則就手剝了一瓣橘子塞到她嘴裏, 又睨着她道:“朕聽說你派人送了東西往流芳閣去?”

林若秋正享受難得的下午茶時光,不想聽見這句, 一時也拿不定主意皇帝是漫不經心還是故意試探, 便慎重答道:“魏選侍雖一時糊塗,卻罪不至死,如今凜冬将至, 妾便胡亂送些棉衣過去, 省得旁人抱怨起來, 倒說陛下不念舊情。”

她知道楚鎮心內一定還嘔着氣呢, 倒也不敢十分為其分辯——魏雨萱當然不冤枉, 但其中或許還有些別的緣故,只是誰都懶得去查證罷了。

“朕與她哪來的舊情,”楚鎮的唇角綻開弧度,“朕只跟你有情。”

被他那雙眼睛直勾勾盯着,林若秋真是快醉了。美色誤人哪,可惜皇帝白生了這樣帥氣的臉,卻能看不能吃,果然天下事就沒有十全十美的。

林若秋拿扇子遮着臉,省得被他取笑。因着身孕的緣故,林若秋連胭脂都不擦了,臉上但凡有點紅暈都很容易瞧出來,委實難以見人。

楚鎮亦怕自己取笑過了頭這妮子會翻臉溜走,便只清了清喉嚨,正色道:“朕當然不會怪你,不過朕總以為她從前對你多有冒犯,如今她境況落魄,你該趁機出口惡氣才是。”

林若秋愕然,“妾在陛下眼中就是這麽一個氣量狹窄之人麽?”

楚鎮亦驚愕,“難道不是?”

他揪了揪林若秋的鼻子,莞爾道:“朕怕你背地埋怨,因此才日日過來陪伴你,你說自個兒的氣量小不小?”

嗯……貌似因果颠倒了吧,不過皇帝的話便是金科玉律,林若秋只好認栽,“陛下說是怎樣便是怎樣吧。”

她認命地繼續吃起碗中水果,那碟橘子已被她消滅得七七八八了。

楚鎮按着她的手,“別再吃了,等會兒還得用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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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借口,現在才什麽時辰?林若秋這才想起自己忘了給皇帝留點。這是今年最後一批上供的蜜桔,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好在庫房裏還有剩。林如秋抱歉的朝他一笑,正要命人往庫房再拿一簍來,可誰知楚鎮卻啞着聲音道:“不用了,朕嘗嘗味道就行。”

說罷就含住她的唇。

“唔……”林若秋迷迷糊糊中發覺,皇帝還挺會說騷話的,是從那本春宮冊子上學來的?可她一直以為那種東西只需要看圖呢,原來還帶文字版麽?挺先進哪。

因着不知內情,雖則魏雨萱此事來得突然,衆人皆保持着按兵不動的方針。因此瓊華殿的态度就頗具指向性了,既然林婕妤主動噓寒問暖,或許魏雨萱所獲的罪并不十分嚴重?畢竟皇帝都沒說什麽呢。

甘露殿的侍女明芳到外頭聽了一溜牆角,回來便向謝貴妃報告,“如今人人都誇贊林婕妤心地仁善,太後娘娘從前對其多番為難,結果這回魏選侍出了事,林婕妤不但沒跟着踩上一腳,反倒命人送去禦寒的冬衣和炭火,這般心胸着實罕見。”

謝貴妃淡淡道:“魏選侍雖仍是選侍,尚宮局未必肯照原先的份例給她,林婕妤這回算是雪中送炭。”

明芳忿忿道:“她這是比照娘娘您的模樣,也想博得賢名呢,也不看看她有沒有那個本事。”

謝貴妃橫她一眼。

明芳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她家娘娘本來就賢惠,怎能和林氏這種沽名釣譽之輩相提并論?因忙低頭道:“林婕妤都自作主張,娘娘您若不送,似乎不太好。”

林氏不就是想把其餘人給比下去麽?若旁人也如此,那她的心意自然也稱不上珍貴了。

謝貴妃有些躊躇,“可是陛下……”、

一個選侍不值一提,若因此得罪皇帝反而不妙。

明芳道:“陛下忙着呢,怎會理會這種小事?娘娘您是妃嫔之首,六宮的事原就該您做主,再不拿出點氣魄來,難道讓他們唯瓊華殿馬首是瞻?”

也是,皇帝若真惱了魏選侍,也不會容她茍活——說不定皇帝真正疑心的是長樂宮那位。謝貴妃沉吟片刻,倦倦道:“那便送吧,比照林氏那份,再多添一倍就好。”如此既不過分觸目,也能恰到好處地壓林若秋一頭——不然她這貴妃倒成了擺設。

明芳滿心歡喜地答應下去。

謝貴妃輕輕擡手,撫去眉心一抹折痕,她并不是存心與林氏打擂臺,林氏的心性她看得清楚,徒有美色與福運,卻胸無大志,這種人除非有人使勁在背後推動,自己是不會主動争權奪利的。

她所擔心的是陛下,男人若真愛上一個女人,必然會竭盡全力給予她尊榮地位,無論那個女人多麽不堪大用。

陛下,難道真是動心了嗎?

明芳身為謝貴妃的貼身侍女,自然令出必行,很快就在庫房裏搜羅了一大堆不要的東西,指揮幾個人高馬大的太監烏泱泱送去流芳閣,這般聲勢隆重,自然是為了明白地做給人看,省得讓瓊華殿出盡風頭。

趙賢妃亦緊随其後,這位向來與謝貴妃彼此看不慣,明着便發了話,“怎可讓貴妃一人破費?披香殿也不至于窮到這份上。”

其實是怕謝貴妃獨自占盡便宜罷了。

謝貴妃聽罷只一笑了之。某種意義上,她與趙氏算是這後宮的文武把子,總得有個直白淺露的,否則兩個光顧着打啞謎,這後宮豈不成了一潭死水般?

兩人這般一唱一和,宮中其餘人等不免暗暗猜測起來,雖不知何意,但照貓畫虎總不會有錯,便也學着有錢的送錢,有糧的送糧。

魏語凝從長樂宮侍奉完太後出來,就看到一行人赫赫揚揚擡着一具大箱子過去——似乎直奔流芳閣的方向。

素英照地上啐了一口,“這些人怎的如此好心了?都怪林婕妤開的頭,一個個沒命般地送東西,那罪人有什麽可憐憫的!”

魏語凝微微阖目,輕嘆道:“是本宮害了她。”

素英忙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量,“娘娘您切勿如此說,魏選侍若非自己蠢,怎麽能上當,那藥也不是娘娘您逼她下的。依奴婢看您反而幫了她,四小姐那性子在宮裏是活不下去的,與其哪日被人算計做了枉死鬼,還不如這般清清靜靜茍活,好歹能留得一條性命不是?”

魏語凝苦笑了一下,“是啊,這宮裏容不下兩個魏氏的女子,有我沒她,有她自然也沒我。”眸光漸漸沉靜下來,“她母親從前那樣折辱姨娘,如今也算一報還一報。”

見說起舊事,素英怕觸動情腸,便不敢再提,只猶疑問道:“如今各宮都送了東西,咱們是否也該有所表示?”

“自然是應該的,”魏語凝倚着她的手臂慢慢站直,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雨萱是本宮的親妹子,本宮怎能忘了她呢?”

各宮紛紛向流芳閣這座實際上的冷宮示好,林若秋感到頗為奇怪,可她絕想不到是她引起的——所謂蝴蝶效應。

而據紅柳報來的消息,大家也只是持觀望态度,認為魏選侍很有可能東山再起。聽說前朝就有一位寵妃與皇帝吵嘴之後被趕回娘家的,結果還不是重歸于好,皇帝甚至親自駕車去迎接她,可見做皇帝的大都脾氣古怪。

這次的事也一樣,沒準皇帝只是故意冷落魏選侍幾天,等這陣風頭過去就會放她出來呢?說不定中秋宴上皇帝就對魏選侍的舞姿一見傾心,只是不滿魏雨萱在大庭廣衆之下獻舞,才因此着惱——本來該跳給他一人看的。

呃,盡管林若秋覺得楚鎮沒這麽無聊,可別人喜歡腦補她也攔不住,只能聽之任之。事實上這對她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衆人的精神都放在魏雨萱身上,倒是無暇來觀察林若秋的肚子,林若秋的壓力無形中減輕了不少。

這般順順當當到了冬月末,林若秋的肚子早就顯懷藏不住了,她也早就放棄遮掩的打算,寧願穿些寬松衣裳圖個舒坦。只是今日乃王氏進宮的日子,林若秋無論如何得收拾一番,哪怕不必顯得光彩照人,也得盡量顯出幸福的模樣,免得王氏擔憂。

紅柳的審美觀向來很好,雖是見客,并未将她往濃妝豔抹裏打扮,只在臉上淡淡撲了些香粉,又用剛擠出的新鮮花汁稍稍點綴于唇上,這般就夠襯氣色了。

林若秋見到王氏的時候着實吓了一跳,并非因王氏那一身略顯嬌嫩的服色,而是——她整個人仿佛從裏到外煥然一新。

林若秋印象中的嫡母是個成日愁眉苦臉的形象,每每林耿去往佟姨娘所在的西小院,王氏還會背地裏淌眼抹淚。許是知曉恩愛無望,王氏也無心拾掇自己,終日穿些老氣橫秋的衣裳,似乎默認了自己是個“黃臉婆”。

如今的她卻仿佛換了一個人,服色鮮明,舉止活躍,眼角的皺紋也不那麽明顯,看着便年輕了好幾歲。

林若秋看着王氏紅噴噴的臉頰,不禁陷入沉默,看來王氏這些日子一定過得不錯,只是,她的心情轉換全都寄托于林耿對她的态度上,這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王氏卻沒注意到她眸中的隐憂,一見面就興沖沖拉起她的手,嘴裏念叨個沒完,“如今天冷,別站在外頭吹風,你這肚子該有五六個月了吧,更該仔細。女人懷孩子可不是鬧着玩的,稍稍不注意就會釀成大禍,別看你娘向來身子骨結實,懷你大哥的時候也吃了不少苦頭……”

林若秋在這片絮叨聲裏慢慢安定下來,還好,眼前仍是她熟悉的那個王氏。

她望着王氏微微的笑,“您怎麽挑了這麽一身衣裳?”

她還以為王氏會打扮得穩重大方些,更顯出世家夫人的氣度,畢竟在此之前王氏也一直是這麽幹的。

王氏有些不好意思地攥住衣角,小聲道:“是不太合身份吧?這還是今年入秋新做的,我本來嫌這料子顏色太豔,你爹非說我穿着合适,糊裏糊塗就裁成了衣裳。”

林若秋含笑道:“怎會?您穿着挺好看的。”

她本來想提醒一下王氏切莫高興昏了頭,還得提防佟姨娘死灰複燃,如今卻覺得不必——她就算說了,王氏也不會聽的。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于王氏而言,她找回的是丈夫年輕時的一點恩愛時光,這便已經足夠。

自己又何必破壞她的好心情呢?林若秋選擇保持緘默,轉而問起兩個哥哥的情況。

從文從武兩兄弟還是那樣,并不見他們突然開竅變成神童,也沒顯得比平時更笨。這倆就是平常人的智商,進步是有的,只是略顯緩慢,指望中舉就不成了。

總而言之,家中一切都好,小輩們勤于攻書,林耿白天留在翰林院,晚上則老老實實回王氏院裏,兩人偶爾還能溫存一番。要說真有不痛快,那就只剩下佟姨娘了。佟姨娘一向心高氣傲,想到自己沒被年輕貌美的分去寵愛,倒是王氏這老婦苦盡甘來,叫她怎能不氣?她寧願林耿在外頭另辟家室,也不願看着自己曾經的敵人再度崛起。

王氏得意道:“她當然不服氣,可再不服氣,老爺總不肯見她,就連二丫頭見面的機會都少了。老太太倒常讓我幫忙留心二丫頭的婚事,我看着卻難辦呢,誰叫她姨娘當初鬼迷心竅,這便是自作自受。”

無論她說些什麽,林若秋都含笑聆聽,并不打岔。其實王氏的語言描述是很生動的,林若秋光聽着都如身臨其境,只是,她難免從中感到一縷心酸的意味:活了大半輩子,如今才等來揚眉吐氣的機會,還不知能延續多久,這般真的痛快麽?

但,這世上從來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也不好多說什麽就是了。

王氏說完家中近況,喝杯茶潤潤喉嚨,又瞄向她的肚子,“穩婆和太醫可都找好了?陛下對你這樣關切,想來十個八個總要得。”

林若秋忍俊不禁,“您胡說什麽呀?總共也只為女兒一人接生,人多了反倒麻煩。”

其實楚鎮确曾有心将整個太醫院都叫來,不過林若秋光想想都快要窒息了,她可不想被那麽多男人盯着生孩子。何況楚鎮這種事上明明很介意的,平常有人多看她兩下他都恨不得剜去那人眼睛,怎麽這種事上就不計較了?

她這廂出着神,王氏卻一眼不眨的瞅着她,林若秋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娘,您怎麽了?”

王氏嘆道:“你此刻的神色,跟我當年想你爹時一模一樣。”

林若秋怔住。

時候已經不走,王氏該歸家了,林若秋本想留她用完晚膳再走,可王氏卻執意推辭,“你如今雖懷有身孕,到底資歷不足,地位未穩,凡事切莫太過張揚。且聽說長樂宮中那位太後娘娘本就不十分待見你,若你因我而壞了規矩,只怕她更有理由發落。反正咱倆日後總有機會再見的,不必拘于一時。”

林若秋只得好生送她出去,王氏拉着她的手,又諄諄囑咐她些孕中保養事宜,林若秋忙命紅柳拿紙筆記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多吸取前人經驗總不會有錯。

到了瓊華殿門口,王氏接過紅柳遞來的披風系上,忽見長街口一個眉毛漆黑的童子蹦蹦跳跳抱着鞠球跑過,不禁愣道:“這宮裏還有別的皇子麽?”

“哪能啊?”林若秋笑道,“那位是邺王殿下世子,因年關将至,邺王與王妃還未來得及回京,便先将世子送來給太後娘娘作伴。”

魏太後膝下只有這麽一個孫兒,自幼視之如珠如寶,疼愛不已。這位年紀輕輕的世子爺在宮內更是橫行無忌,從來只有他招惹別人,沒人招惹他的份——林若秋也只是聽說,她當然犯不着和個孩子過不去,何況她腹中懷的才是正統,這位充其量将來也就是個藩王。

王氏點點頭,再度叮囑道:“那你千萬得仔細,切莫與長樂宮那位再起争執。”

天底下婆媳關系是最難處的,林家那位老太太雖然孤僻傲岸,好歹不怎麽尋兒媳婦的麻煩,大不了不來往就是了,這位大名鼎鼎的魏太後可不像善茬,王氏尤其怕林若秋在她手裏吃虧。

林若秋心道她吃什麽虧,她不過是塊頑石,魏家人才是精美的瓷器,真碰在一起,不定是誰倒黴呢。

不過王氏亦是真心為她着想,林若秋便乖順的答應下來,轉頭命招財進寶二人将王氏送到宮門,她才籲口氣回到瓊華殿中。

楚鎮不知何時已悄悄過來了,并且已坐到桌旁用起晚膳,一碟油潑辣子被他倒了大半——林若秋許久沒吃辣,正饞得慌,打算晚上嘗個鮮呢。

她這回真的生氣了,搶什麽都可以,怎麽能搶吃的?正要上前理論個清楚,可誰知楚鎮從容說道:“張嘴。”

繼而熟練地夾起一筷雞絲遞過來,上頭紅豔豔的香油格外矚目。

林若秋不假思索便啊嗚咽下去,半晌才反應過來:她怎麽就這樣妥協了?

這人真是太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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