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陳茯手裏有一大筆資産。只是目前還沒到他手上,确切地說,都在遺産公證處那裏。
李謹之前不願意面對這份來自媽媽的遺産,像鹌鹑一樣把自己埋進沙子裏,逃避繼承。所以當陳浩景提出要借這筆資金臨時周轉一下時,他幾乎像卸下重擔般,沒有任何猶豫地答應了。
後來看清了陳浩景的真實面目,他震驚,無措,一度陷入抑郁情緒的漩渦,但是從來沒有惋惜過失去了財産。
他不肯接受媽媽的遺産,他把媽媽的死歸咎到自己身上。極度的自責在無數個深夜裏持續發酵,他總是反複設想,為什麽自己不聽話,為什麽要鬧脾氣半夜離家出走,如果他出門就被砸死就好了,媽媽就不用半夜出門尋找,就可以避免那場如降天罰的車禍。
年僅十歲的小陳茯扒着門,門內的媽媽躺在ICU裏,他看見頭部包滿紗布的媽媽對他笑了,但也或許只是他淚眼朦胧裏的錯覺。以至于之後很多年他都在神經質地反問自己:媽媽是笑了吧?有笑嗎?她真的笑了嗎?
好像笑了就代表媽媽不怨他,他就不用再繼續自責下去。
李謹後來想了想,覺得自己青春期那麽聽陳浩景的話,大概也是從媽媽的死中,體會到了不聽話帶來的巨大傷痛。
可惜聽錯了對象,啧。
李謹捏着陳茯的下巴,看他左臉上的巴掌印,挑着眉看了半天,輕笑一聲,什麽也沒說。
陳茯跨腿坐上電瓶車後座,垂着眼問:“吃什麽?”
“唉,今天起晚了,菜市場沒剩什麽新鮮菜,就從攤上拎了兩斤小肋排,給你炖了番茄排骨湯。”李謹在緩慢移動的車流中見縫插針,借着體積小的便利把轎車都甩到身後。“今天溫度降了十來度,你校服外套裏就穿一件半袖啊?”
“不冷。”
“明天下雨就冷了,晚上回去加件薄絨衫,好嗎?”
“嗯。”
“哎,前面那家鹵豬蹄味道不錯。”李謹把車停了,兩腳撐地,側過身對後面的陳茯說:“下車買兩只去。”
鹵味店門口排着長長的隊,正是飯點,老板一個人忙得熱火朝天。陳茯站在隊伍的末尾,手插在兜裏,出神地盯着地面,與周遭的熱鬧格格不入。
李謹伏趴在電動車前頭,靜靜注視着他孤寂的身影,看他随着隊伍往前移,沉默,充滿耐心,看他終于排到老板面前,微擡下巴面無表情地說了兩句話。兩只炖得軟爛的豬蹄被撈進袋子裏,他接過來,掃碼付了錢,然後轉身用視線尋找李謹。
李謹對他笑了笑,于是就看見神情淡漠的少年也把嘴角牽動,霎那間一股奇異的情緒湧上心頭,李謹不知道該怎麽描述。
“晚上睡我那裏吧。”等陳茯走近了,他擡手摸摸那道泛青的巴掌痕,心裏還是不舒服。“跟陳浩景說,你要搬出來住。”
這回陳茯沉默了很長時間,但最終還是低低“嗯”了聲。
李謹很快就開始在網上搜索新的出租房源。首先空間一定要比現在的大,環境也要安靜點,距離江城一中也不能太遠。
約看了五六處房源後,經過幾番比較,他選出最滿意的把合同訂了下來。趁休息日把行李收拾好,一天之內就把家搬了。
陳茯是陳家的司機送過來的,傍晚車停在樓下,他從後備箱裏提出行李袋,拉出行李箱,沒讓司機上樓,自己一手拎一個就進了電梯。
李謹邊擦着頭發邊給他開了門,他剛洗完澡,兩室一廳打掃得幹幹淨淨,飯也做好溫在鍋裏。“把行李放下,我等會兒再整理,你先吃飯吧。”
他把濕毛巾搭在晾幹架上,轉身去端菜,一盤芹菜炒肉,一盤青椒雞塊,還有菠菜湯。都是陳茯比較喜歡的。
李謹給他盛米飯,說:“心情不好哦,飯要半碗還是一碗?”
“半碗。沒有不好。”
李謹笑笑,沒有揭穿。估計是為搬出來這事和陳浩景有點摩擦,聽話聽習慣了,驀然讓他違抗一下下,心裏肯定會忐忑會懊惱。
李謹表示他懂。
“我們是什麽關系?”陳茯突然問。
什麽關系?什麽關系……呃,李謹擡眼笑看他,“一個媽的親兄弟行不行?”
陳茯臉冷了,“滾。”
不能提媽媽,又嘴快說錯話了。
李謹默默低頭扒飯。
兩人面對面沉默用餐,一時間只有筷子和碗勺的碰撞聲。過了大概有十多分鐘,陳茯用勺子碾着碗底的菠菜葉,問:“你想談戀愛嗎?”
李謹懵逼擡頭:“誰?我?”他茫然了一小會兒,很快就反應過來:“你……要跟我談戀愛?”
陳茯抿着唇,良久的沉默後,輕輕“嗯”了聲。
啊……這……
李謹頭皮發麻。
和自己談戀愛,真他媽的刺激,……這談得下去嗎?
還有,陳茯這小子什麽時候喜歡上自己的?就因為點廉價的陪伴和照顧?不是,這也太随便了,他缺愛真缺到這個地步了嗎?
周遭寂靜得有點久,陳茯眉間皺起,些許不耐:“不行嗎?”
“啊,行,行!”李謹生無可戀,腦子裏一會想着自己深櫃竟然深到自己都沒發覺過,一會兒又想這不得一痿幾十年嗎?
……期間還隐隐夾雜着點挑戰倫理的背德感。
雖然心裏明白小孩只是沒安全感,想在兩人之間尋求一份穩固的關系,不一定就是喜歡。但是,總而言之,心情複雜。
在确定“關系”後的第三天,李謹遇到了頭疼的事。
不是陳茯,小孩乖得很。
是他爸,陳浩景。
李謹對他爸抱有的感情不能更複雜了。怎麽說呢,病态依賴的十幾年裏,陳浩景把他訓成聽話的小狗,而後又決絕地給予他殘忍的打擊。恨是少不了的,後悔是肯定的,被抛棄被利用的難過也是真的,可能太多強烈的感情同一時間互相沖擊,反而把憎恨磨淡了,只剩下自我放逐的沉淪,沉淪過後便是掙紮着逃離。
——總之就是表現得十分沒用。
他真不想再看見陳浩景,所以也沒怎麽設想兩人再次相遇後的場面。當陳浩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出現在他的面前時,他還挺驚訝自己竟然沒有出現任何負面情緒。
陳浩景這時候四十二歲,外表端正儒雅,說話沒有架子。他拿了份甜點站在收銀臺前,十分有禮貌地詢問:“李先生,可以耽誤你半小時時間嗎?”
李謹看了眼他端盤裏的小蛋糕,輸入金額,說:“顧客您好,總共是二十六塊八,請您付款。”
陳浩景付了錢。他把店裏的同事招呼過來幫忙頂替一下崗位,然後脫了工作服,對陳浩景說:“走吧,出去說。”
談話的內容核心是陳茯,李謹早就預感有這麽一遭,陳茯在自己的“慫恿”下三番兩次表現出獨立的人格,這肯定會讓陳浩景和徐嘉瑤産生危機意識。
類似于談判的談話開始,陳浩景就直接開門見山:“我孩子,也就是小茯,他最近好像跟你走得挺近的,是吧?”
李謹漫不經心地點頭,“是啊,怎麽了?”
“是這樣的,李先生,”陳浩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帶滿笑意道:“我沒有任何看不起或者威脅你的意思,主要是我這孩子在性格心理方面有點問題,我們不反對他交朋友,但是按照他目前的心理狀況和所處的時間段,不太适合和社會人員頻繁接觸。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對嗎?”
“哦,你讓我不要和他玩了。”李謹了然地點頭,“你管得可真寬哪。”
陳浩景笑容不變,和緩道:“為人父母,難免要為子女操心,見諒。我不知道李先生作為早已步入社會的青年人,為什麽會和一個高中孩子打上交道,也不知道李先生每天辛苦工作的同時,為什麽會花費那麽多時間和精力去讨好一個脾氣古怪的陌生人。我對你的目的沒有任何興趣,李先生,我只在乎我的孩子會不會從中受到任何傷害。”
李謹沒有禮貌地笑出聲來,他搖搖頭:“你多慮了。”
“我當然希望是多慮了,可是作為一個父親,永遠不會覺得保護孩子太過謹慎是件多餘的事情。我想這種心情等你成為父親後自然會理解,所以我今天冒昧地請求你,麻煩和我的孩子保持距離,真誠感謝。”
“恐怕不行,陳茯挺纏我的。”李謹語氣輕快地說,“他好乖,你把他教育得很好。他想跟我談戀愛,我同意了,這事你應該知道吧?”
陳浩景明顯一愣,臉上風輕雲淡的笑容僵化,慢慢剝裂,最後露出陰沉的臉色。“不好意思,我自己的孩子自己了解,請你不要信口雌黃。”
李謹輕輕“哦”了聲,不以為意道:“你真了解啊?去打個電話問問嘛,他那麽乖,不會說謊的。”
陳浩景狠狠瞪他一眼,抓起手機大步走出咖啡店。
李謹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慢悠悠地把剩下的咖啡喝完,才起身回去上班。
晚上十點半準時下班,他騎着電動車去江城一中接人。升入高三後晚自習要上到十點四十,時間差不多正好,有時下班晚了陳茯就會站在校門口等他。
他到的時候,大批學生正湧出來,過了一會兒陳茯才出現。這時汽車鳴笛聲響了兩下,不遠處隐在黑夜裏的車閃起提示燈。
他和陳茯同時看過去。李謹看清車型後,就知道今晚接不到人了。陳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慢慢走過來,對他說:“我爸打了電話……我回家兩天。”
“回家啊,”李謹意味不明地笑,“回呗,畢竟是家嘛。”
陳茯皺起眉:“我會回來找你的。”
李謹靜靜看着他,忽而輕嘆了聲氣,“成,我等着。”
“不能分手。”陳茯幾乎用陰冷的眼神警示他。
李謹笑了,無可奈何似的,撈着他的後腦勺仰臉在他額頭親了一口。
“嗯,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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