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學校要求大一新生九月初三報道。

李謹早早把出租房裏的東西收拾出來,該打包的打包,該扔的扔,大件家具帶不走,就拖到舊貨市場上去賣。

賣東西沒掙兩個錢,反倒賠了不少。他不小心把陳茯的襯衫混到要賣的衣服堆裏,恰好碰上個識貨的大媽,一眼相中後,挑出來就付了款。

李謹瞧着不對勁,表示想看眼标簽。大媽一看他有反悔的苗頭,裝作沒聽見轉頭就走了。

擺攤第一天,痛失一萬三,李謹心梗得吃不下飯。

陳茯完全不在意,大少爺還沒吃過金錢的苦頭。李謹蹲在跳騷市場上賣東西時,他就一個人出去轉悠。

幼年去過的游樂場,小學暑假待過的少年宮,還有市圖書館,中心公園,連帶着熟悉的酒吧,坐公交從門口路過時也看了一眼。

他一邊逛,一邊拍照發給李謹。李謹坐在石墩上低頭看,心想挺好,有留戀說明心理陰影不大,有些事稀裏糊塗一點也沒啥。

臨走的前天,下了蒙蒙細雨,陳茯說要去墓園看媽媽。李謹就買了束花,陪他轉了兩趟公交車,兜兜轉轉,繞了大半個城區。

墓園在郊外,位置偏僻,他們踩着泥濘的土地抵達墓碑前時,已經臨近黃昏。

陳茯看起來很拘束,攥着他的袖子也不丢手,目光怯怯的,嗫喏着嘴唇不說話。

“說吧,”李謹牽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握緊了,偏頭笑道:“媽媽不會怪你的。”

陳茯與他對視一會兒,轉過臉看向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踟蹰片刻後,對着那雙溫柔的笑眼說:“媽媽……我要離開了。你……你不要孤單,我們每年都過來看你。”

嘴真笨啊。李謹默默在心裏吐槽。

隔着朦胧雨霧和十多年茫茫歲月,他腦海中對媽媽殘留的印象再次被照片加深。

他一手握着雨傘,一手牽着陳茯,無聲地對照片上的女人說:【小寶過得不開心,媽媽,我要帶他走了。】

【他害怕我丢掉他,可是我和你都清楚,處于被動地位的只會是我。他會長大,會遇見很多人,而我只能圍繞在他身邊,等他回頭,等他看我一眼。這很不公平對不對?或許哪天他就像離開江城一樣離開我了,他自有他的歸宿,而我放眼人間,哪裏也不是去路。】

【我不是賣慘哈媽媽,這樣挺好的,真的。是你把我召回來的吧?你也覺得我活得一團糟,所以要找個人真心來愛小寶。可我太久沒愛過人,好像把感情搞混了,唉,對不起啊媽媽。】

李謹頗為歉意地笑了笑,深深地與她對視。

一片靜默中,風聲更顯嗚咽了。

碑前的小雛菊被雨霧浸濕了花瓣,水珠沿着葉子滑落。他仰起臉呼了口氣,轉頭對陳茯說:“我們走吧。”

陳茯擡眼看他,低低“嗯”了聲,回頭戀戀不舍地看向墓碑,說:“再見,媽媽。”

【再見,媽媽。】

第二天,他們在黎明時趕到火車站,要乘坐六點多的火車。

火車站外零零落落幾處早點攤,來往沒什麽行人。陳茯拎着糯米飯團,還在犯困,整個人都處于游離中。

“現在幾點?”

李謹騰出手看了眼手機,“五點十分。”

“有點早,應該晚半個小時出門。”

“沒事,等上了火車再睡,要坐十三個小時。”李謹把他手裏的行李箱拎過來,說:“把東西吃了,等會兒上車不方便。”

陳茯窸窸窣窣地打開塑料袋,先遞到李謹嘴邊,等他咬了一口後,自己才慢慢吃起來。

旁邊一起候車的婦女看見了,笑着搭話道:“你們兄弟倆關系真好,我那倆孩子就不行,天天吵,鬧騰得沒個安寧。”

李謹回她一笑,也沒有說話。反倒陳茯不客氣地糾正:“我們不是兄弟。”冷言冷語把女人搞得一臉尴尬。

李謹用膝蓋頂他一下,輕輕責怪道:“沒禮貌。”

女人尴尬地笑着,拎起行李往前走了。

“你真行啊陳茯,你是不是還想當衆出櫃啊?”見旁邊沒人了,李謹才無語地開口。

“有什麽問題,這種事需要特意隐瞞嗎?”陳茯皺着眉,不太高興道:“是你遮遮掩掩的不像個男人。”

李謹一時被他氣笑了,“行,是我不坦誠,那等你入了學,該不會你要跟你同學朋友都坦白你交了個男朋友吧?”

陳茯煩了,“我沒那麽神經病。”

“那你是怎麽想的?”

“為什麽要抓住這件事讨論?很重要嗎?”

“唉別吵別吵,收收你那破脾氣。”李謹一看他沉臉就頭疼,自己先把語氣放松了說:“我就是說,性向這事是個隐私,最好不要往外抖。抖出來免不了要受異樣眼光,還可能被人排擠,沒必要對不對?別人要問起來,敷衍過去就好了啊。說出來就逞個痛快,又落不到什麽好,你說是吧?”

“随便你。”陳茯冷着臉起身往衛生間去了。

李謹撫臉,讓自己放平心态。小孩難管,不要急,慢慢來。

等陳茯從衛生間出來,正好開始檢票。陳茯洗了臉,額前的頭發都是濕漉漉的,站在後面的小姑娘見狀默默遞出一包紙巾,他視若無睹,單等着李謹給他拿紙擦。

李謹一邊客氣地向姑娘婉拒,一邊費勁地空出手給他找面巾紙。他內心抓狂,這低到可怕的情商,這走到哪讓人尴尬到哪的能力,還有救嗎?

上了車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後,李謹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跟他商量:“我給你報個班,你去學學基本的人情世故怎麽處,行嗎?”

陳茯下意識又要皺眉,不過似乎忍住了,“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你成年了,要懂點禮貌啊弟弟。”李謹嘆氣,頗為無奈道:“要學會經營關系啊,不然會吃虧的。”

陳茯沉默了很長時間,抿抿嘴,說:“知道了。”

他說“知道”的時候,看着很乖,于是李謹又升起盲目的自信,心想叛逆期的小孩都這樣,順着毛摸也不是很難管嘛。

火車咣咣當當走了一整天,從天色破曉到暮色漸晚,蜿蜒北上。

抵達目的地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一出車站,安州的晚風就迎面吹來,幹燥微涼,吹散了渾身的悶熱。

這是完全嶄新的地方,不涉及任何過往,他跟着陳茯的選擇來到這裏,何嘗不意外着他正逐漸走進以陳茯為核心的生活圈。

李謹心裏不是滋味,側過臉看向青澀的少年,陰陽怪氣道:“要讀大學了,會遇見很多朋友呢,開心嗎?”

陳茯被風吹亂了額發,露出俊俏的眉眼,他略顯茫然地看過來,仿佛不懂他這莫名其妙的一問,遲疑道:“還行……不過我有你就夠了。”

“啊別別,你別聽我瞎開玩笑,交朋友很重要,你最好給我長點出息,別太不合群。”

陳茯聞言執着地重複道:“可是我只想要你啊。”

李謹看着他,路燈下少年的眼眸坦坦蕩蕩,映着昏黃柔光。

他靜默許久,最後輕笑了聲,像是在跟自己說:“那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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