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非正式告別
? 宿舍熄燈後,程沫躺在床上,睜着眼睛就着從窗口透進來的月光看天花板。蚊帳外面的頂端有一只飛蛾,飛舞了兩下,落在了一個角落不動了。程沫原本最讨厭這種小生物,這次卻沒有力氣起身趕跑,索性讓它停在那裏。
回想起這一天的過程,她好像經歷了一場兀長的戰役,而戰争結束之後,她卻恍然發覺,自己根本沒有什麽好抗争的。
那場婚姻裏的背叛,說到底,終究她不是主角。程立揚并不算做了對不起她這個女兒的事,她很清楚,程立揚對自己的父愛有多濃厚,以至于她一想到今後這份愛會疏遠會變淡,她的心就揪着疼。可是,她并沒有立場原諒,或者懲罰。
她恣意地生活了二十年,程立揚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給予她自由,任憑她自然瘋長。唯一的一次懲罰,是在她犯下了極其嚴重的錯誤時,才為了糾正她即将走偏的人生道路做出的。程立揚好像一直不舍得扼殺她的天性,以至于她養成了如今這樣無法無天的性子。
她闖禍,他會收拾。她受傷,他會猩紅着眼睛送女兒去醫院。她拿了一點小成績,他會拍掌大笑,甚至是逢人就誇自己的女兒有多優秀。
程沫幾乎沒有被逼着做過任何事,但她始終記得每一次程立揚在書房裏對她語重心長說的每一句話。
他說:“小沫,爸爸不需要你成長得很優秀。但是,你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想過什麽樣的生活。
“小沫,現在這樣每天渾渾噩噩,如果你認為有意思,爸爸不會逼着你遠離你那群朋友,但你要記得保護好自己。爸爸怕哪一次沒來得及,就救不回我的女兒。
“小沫,打架不是好事,你不能輕賤了別人的性命。
“小沫,爸爸對你唯一的要求是,不能碰毒品。
“小沫,人長大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犯錯的過程。很多大人也會犯錯,你還小,你犯了錯,爸爸願意原諒。但是,你知道的,那個躺在醫院的人,他也有家人,如果今天是你躺在那裏,爸爸或許會發瘋。你該學會考慮別人的感受。爸爸希望,今後你能開始控制自己的言行。
“小沫,你至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
程沫很想告訴爸爸,我尊重別人,但是那個人是個人渣,我沒辦法勉強自己把他歸為人。但我用盡全力宣洩我的憤怒,也控制着自己沒有把刀送進他的心髒。
程沫很想告訴爸爸,我一直記得您說的每一句話,所以,您可不可以不要說您也會犯錯,給你一次機會,原諒你一次。
程沫很想告訴爸爸,我不是不想原諒您犯的錯誤。我是怕,您想要的原諒不是為了得到寬恕後回來,而是為了更坦然地離開。
慢慢的,眼睛裏有液體溢出,順着眼角向下,沒入了她的頭發。眼淚就這麽無聲無息的流淌,很久之後,程沫覺得頭皮有些微發涼,她擡手揉了揉不适的地方,順便擦掉了眼角殘留的水漬。
白天刻意避開的事情,此時回想起來,她終究是忍不住流淚。即使想擦去,卻始終擦不幹淨。直到她終于哭累了,閉上眼睛陷入夢境。
第二天醒來已經是接近十一點了,程沫看到手機上好幾個未接來電。于美人打了兩個,程立揚也打了一個,卻意外還看到一個陌生電話。
程沫把手機扔到一邊,起床到洗手間去洗漱完了再出來。小白聽到動靜,慢騰騰地從被子裏露出一個頭,呆愣地看了程沫好久,用沒睡醒時特有的軟糯的聲音問她,“你眼睛怎麽這麽腫啊?”
程沫洗臉的時候也注意到了,此時正拿着冷毛巾敷了兩下,随口道大概是昨晚喝多了水。
小醜早就餓壞了,此時圍着程沫腳邊打轉。程沫愧疚地看了它一眼,轉身去拿狗糧喂它。
看着小醜吃完,程沫才洗了手又爬到床上,重新躺回去。小白看着程沫,也沒覺得有哪裏不對勁。自己起床下去幫兩人買吃的。
程沫在床上躺了一個小時,腦子裏一片混亂,完全不知道在想什麽。一個小時後,她放棄讓自己重新入眠的想法,從床上拿了鑰匙,就抱着小醜出門了。
Z大的宿舍管理并不十分嚴格,雖然要求學生不能在宿舍養寵物,但并沒有人到宿舍查寝,所以偷偷摸摸帶進帶出還是可以做到的。
程沫怕小醜亂跑之後會找不見,出門之前還特意拿了繩子系在它脖子上。程沫沒有想去的地方,本來就只是出來走一走。不想在宿舍打游戲,不想去迷廷喝酒,也沒有別的什麽東西對她有吸引力。于是,小醜就一路帶着程沫走走停停,這裏嗅嗅那裏聞聞。
小醜似乎對這個新環境充滿了好奇,跑一會兒就要停下來觀察一番。程沫非常耐心的任憑小醜引着自己走,完全沒注意方向。就這麽讓小醜遛了自己一下午,到了快五點,她才覺得自己已經饑腸辘辘。
她已經被小醜遛到了學校大門口,這周圍相當空曠,只偶爾走過幾個人。校門外面是一條寬闊的大馬路,另一邊就是西江。程沫過了馬路,靠着圍欄對着江面看了一會兒,然後找了塊臺階坐下,打算休息一會兒再回宿舍。
程沫從地上撿了跟小棍子,埋首在膝蓋間一下下無意識地在地上劃着,就像一個鬧脾氣離家出走卻無處可去的小孩兒。
這麽坐了十來分鐘,她才擡頭準備帶小醜回宿舍。站起來緩和了一下久坐之後站立的頭暈,才轉過身,卻意外看到了一張帶着笑意的臉。
他穿着一件白色襯衫,筆直的黑色西褲,只是沒有系領帶,襯衣被解開了兩顆扣子,袖口被卷至手肘下放。黑色的短發有幾縷落至眉毛,稍稍掩住他的面容。五六點的光景,太陽将落未落,那橙黃的日光落在他的發上,肩上,襯得他的臉孔更加模糊不清,但卻透着溫暖。
韓安澄靠在江邊欄杆的石柱上,左手撐在石柱的邊沿,腕部的手表折射着太陽的餘輝,右手在食指與中指間夾了根煙,随意搭在另一邊,而那雙深邃的眼睛,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不是第一次見韓安澄這樣的穿着,甚至上次他陪着逛街也是這樣一般無二的正式穿戴,但卻第一次覺得他穿白襯衫這麽随性好看,第一次看到他肩頭灑落的陽光。眼前的畫面,讓她在這一天裏第一次感受到暖意。
韓安澄舉起右手,把煙湊到唇邊吸了一口,才調整了一下姿勢站起來朝她走過來。
“我以為你逼婚不成,打算改用人間蒸發的手段來吓唬他們。”一張嘴,就是标準的韓安澄式的嘲諷。
程沫卻在剛才看着他的動作,意識到自己是第一次看他抽煙,而這樣的心思轉了一秒,她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沒來得及立刻反擊,又想起昨晚自己的行為确實稱得上逼婚,念及之後那無禮發洩的怒氣,難得沉默着低頭不說話。
這樣的反應落在韓安澄的眼裏,卻讓他生出些懊悔。明知道小丫頭心情不好,他一張嘴卻又來招惹她。識相地換了個話題:“餓了沒?帶你去吃飯?”
“餓了。”她是真的餓了,沒有多廢話就跟着韓安澄上了車。
等到韓安澄驅車往附近的一家活魚館開過去,才後知後覺的發問:“你怎麽在這裏?”
“給你打了一下午電話,沒人接。我怕某人……想不開,只好勉為其難來看看。”韓安澄硬是把一番話說得沒有絲毫特殊的關心,完全像是出于道義使然。
而之前,他在找不到程沫時,提前結束公司的工作,直接找到程沫宿舍。讓宿舍管理員查到程沫的資料,又問了她的舍友,得知她帶了小醜出門才推斷她大概不會走遠。韓安澄開着車在學校轉了近一個小時了,總算是找到了她。還好,她只是坐在地上畫着別人看不懂的鬼畫符,而不是坐在江邊欄杆上打算往下跳。
程沫注意到他說話時停頓的那兩秒,猜到他大概原意是想說她逼婚不成想不開,臉不自主的紅了紅,才說道:“你給我打電話?早上那個電話是你打的?”
韓安澄嗯了一聲。程沫就繼續追問:“你怎麽會有我的電話。”
“問的。”韓安澄輕描淡寫的回答。
問的?問的韓樂澄?!
韓安澄注意到程沫變得僵硬的臉,才開始解釋:“我沒那麽笨,跑過去問樂澄。我猜你大概跟迷廷的人挺熟,就讓人打電話過去問了一下。”
程沫松了口氣,實在是不想在這種時候讓那個女人知道自己跟韓安澄有往來。
沒想到韓安澄又意思不明的補了一句:“結果還真的很熟。”
程沫沒搞懂他說這句話時那一絲不滿的意味是從哪裏來的,也并不打算過多考慮,只接着問他打電話來做什麽。
韓安澄卻沒再回答她,專心開車,沒一會兒就帶着她到了一家活魚館。
兩人點了一條鴨嘴魚,又征詢程沫意見點了幾道地方菜。服務員走了之後,兩個人相對坐着都沒有開口說話。
程沫此時對着韓安澄,到底會有一些不自然。但一看韓安澄并沒有提起昨晚自己發的那一通脾氣,而是很坦然地坐在對面喝茶。她又在這種寬容大量下不好意思了,好半天只能悶悶的說道:“昨天晚上,對不起。”
韓安澄看了她好久,才開口說道:“我總算發現了你一個優點。”
程沫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愣了一秒,才聽到韓安澄笑着說:“你好像還算是勇于承認錯誤。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知錯能改,但能明白自己錯了,也算得上優點了。”
這番說辭,語氣誠懇得像是誇獎,但韓安澄的眼神卻透着一絲戲谑,怎麽都無法忽略。程沫好半天才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我以後覺得不會對你道歉!”
程沫的意思是,她以後就算是對韓安澄做了什麽錯事,她也不再認錯了。在這件事情上,她表明自己不會認錯的态度才是關鍵。而韓安澄顯然更注重前提:“這麽說你之後還打算做點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程沫真恨不能狠狠沖這人可惡的嘴臉揮上一拳,但她還是忍了。好在點的菜上來了,程沫就只埋頭吃飯,再不管對面的韓安澄。而對面的人總算沒再鬧她,只偶爾幫她夾點菜,盛碗魚湯,看着她沉默地吃下一大碗飯。
兩人吃過飯,韓安澄送程沫回宿舍,叮囑了她以後出門別老是忘記手機,尤其是這段時間,擔心她的人很多。
程沫本來想反駁,最後到底是沒多什麽。她能感受到,韓安澄對她至少是關心的,因此她也默默聽着他的囑咐。
到程沫終于不耐煩的時候,才開口說:“你別搞得像是咱們一輩子見不着了一樣好不好?要交待臨終遺言去找你那些莺莺燕燕,別對着我念緊箍咒啊大叔!”
韓安澄氣得伸出右手在她額前狠狠地敲了一下,最後無奈的說道:“程沫,你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執着于別人的事情,去實現你自己的目标,找到你自己的位置。不僅僅是誰的女兒,你更應該是程沫。”
程沫終于抛開了之前近乎聽臨終遺言一般的不适,認真思考了一下韓安澄的話,很久才在他沉靜如水的目光下點了點頭。
推開車門,準備下車前,程沫又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笑臉,回過身來對韓安澄說:“大叔,你趕緊找個女人結婚吧,一把年紀了,別把自己過剩的愛心放到流浪貓流浪狗身上。當心再老下去,沒人敢要你了啊!”
韓安澄握着方向盤的手稍稍用力,沉默地看着眼前這個小姑娘。她還在笑着,但眼底又像是帶着一絲莫名的情緒,在他的注視下,小臉漸漸添了淡淡的粉紅。那雙眼睛裏本就不多的笑意終于沉寂下去。估計是覺得尴尬,受不了他這樣的注視,只能伸出右手去摸自己的後腦勺。
觀察着她難得的局促,韓安澄終于從自己的情緒中擺脫出來,用之前從未有過的溫柔看着她笑了笑,擡手摸了摸她柔軟的黑發,那一頭利落的短發襯得她有些男孩子氣,但也有幾分可愛。這樣的動作過于親昵,但他做起來卻自然得像是一個長輩在寵溺小孩,程沫不自然地動了一下。
韓安澄收回手,溫和地對女孩說:“去吧,早點睡。”
程沫下車後盯着那輛車消失的方向,好久才回神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