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間絕味

藥鋪裏,君芷和掌櫃相持不下。

先前算她對此地多有誤解,一廂情願以為此島唯有品格端方的仙家。實則不然,普天之下,無論何地,都是龍生九子,種種各別。尤其瀛洲這等鐘靈毓秀之地,對于虔心求道之人固然是夢幻仙鄉,對于那些想要蹭個仙緣早日成仙的精怪,更是別具吸引。

而住在這裏的凡人,就更是千姿百态了。

君芷的手指讓自己割破,因是不甚清醒之時為之,下手有些狠,右手的食指堪堪見骨。若放任自流,恐變生不測,思之再三,她還是進藥鋪買些金創藥,打算自己沿途敷用,如此既不耽誤行程,又不至于坐視傷口惡化。

她沒想到的是,此間藥鋪的掌櫃,竟然坐地起價。

一小瓶外敷的藥粉,開口就要價十兩銀子。她雖然生在皇家,年幼之時卻常出宮走動,知道十兩銀子,普通的四口之家,足可用它過半年。因此與這掌櫃說理。

掌櫃乃是一的中年男子,态度甚是倨傲:“看閣下的氣度,非富即貴,不差這十兩銀子罷?”

君芷确實不差錢,但她是個死腦筋,緩緩道:“照掌櫃的意思,若我有黃金十萬,你這一瓶藥粉便要賣一百兩嗎?凡事逃不過一個理字去。不說遠了,在下方才從酒樓出來,那裏幾位仁兄的桌上盤碗森列,滿滿的魚肉,結賬時才不過一兩紋銀。”

掌櫃把鼻孔對準她,嗤地一聲笑道:“魚肉?我說客官,您不但手受傷,這腦子也不大好使啊,我現給你肥雞大鴨子,你能用來療傷嗎?我這瓶藥粉雖然看着不起眼,但它勝在可以救命,怎麽可以同魚肉相提并論?”

君芷淡道:“這麽說來,你是不肯給個實誠價了?”

“我的實誠價就是十兩銀子,客官你願給呢,咱們即刻就錢貨兩訖。你不願呢,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好聚好散。”掌櫃說着把藥瓶往櫃臺裏邊收。

君芷甩甩手,真個兒出門就走。

掌櫃還在身後笑:“客官,方圓十裏,可就我這一家藥鋪。你那只手,想來是不想要了。”

君芷出來在街上走了幾步,心下好生郁悶。

或許這師門的試煉,已經開始了罷。

從她登上那羊皮筏子,這一路可以說阻礙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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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擺脫用媚術惑人的妖,沒走幾步,竟又遇上只蠢狼。

幾乎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自己從小孩的癡纏之中解脫出來。

那蠢狼能化人形,估摸着起碼也有百十年道行,但是說話卻甚是胡攪蠻纏。

先是雌雄不分,叫她“叔叔”。接着又道,“你踩了我的尾巴,致我重傷,你得負責照料我周全。”說完還嘤了兩聲,眨巴着淚汪汪的大眼睛。

“怎麽負責?”君芷當時拼命想将自己的腿從她那兩只小爪子之中扯出來。奈何蠢狼抓得死緊。當她将腳提起時,那一小團竟然活生生離地,饒是如此,也不肯放手。氣得她渾身微抖,索性把腳放回地面,不動了,用言語和她交涉。

“叔叔,求你收養我吧。”蠢狼哭唧唧的,“我吃得不多。很好養的。等我長大了,會對你很好。”

“……”

換作前世的君芷,可能立即就會上當,還賠上許多眼淚。但重生的她,對人世沒有信心。再者師門試煉還未開始,她不敢貿然讓自己多個拖油瓶。更何況,民間盛傳,有兩種東西是養不得的。一樣是蛇,一樣是狼。冰凍的蛇獲救之後,反口咬死了用體溫去暖它的人。而狼這個東西,養不熟的,等它大了,也是吃人。

君芷發覺,自己再也不複前世的赤子心腸。

嘆了一口氣,将匕首亮出來,冷然道:“放開,不然我就用此物紮穿你的前爪。”

蠢狼聽了,擡起兩只淚眼,怯生生地看了看她,眸子裏的光亮黯淡下去,手上終于松了。打了兩個滾,滾到旁邊的草叢裏,嗖的一聲,變回狼形蜷在那裏。

君芷走遠的時候,依稀聽得蠢狼嘤嘤呀呀哼哼唧唧的,似哭非哭,帶着幾分與稚嫩嗓音不符的凄厲。她加快步子,覺得心內煩躁難安,便擡起雙手堵住耳朵。

這一使勁才發現,手上的傷,不輕。鑽心地疼。

然後她就進了藥鋪。白白受了掌櫃的一頓排揎。

她此生最恨這種趁火打劫的無恥之徒。

當真懊悔無及。

眼看天色漸晚,此番應當是真的天黑了。君芷覺得腹內饑荒,且神思倦怠,左右顧盼,尋個下處。

竟好。她進的第一家客棧,叫卧龍的,就有空的房間。君芷要了天字第一號房,由店小二領着去了房內。但見布置清雅,甚合心意。因向這店小二要一盆熱水,打算晚飯前通通頭、洗把臉。

熱水不多時就來了。君芷慣性擡手要除鬥笠之時,才赫然發覺,鬥笠早不見了。想來是在那破廟丢掉的。如此一來,她不免眉頭微皺。那蠢狼,也太沒眼力價了罷。

君芷攬鏡自照,眉心深鎖,自語道:“有長成這樣的叔叔麽?”

些微洗涮過,神清氣爽下得樓來,就在客棧的大堂用晚膳。

君芷要了一壺酒,一碟花生,一碟豆幹,并一盤筍絲炒雞蛋。

酒方才飲了半杯,便聽到身後一桌客人抱怨沒有野味。

“老兄臺,你可知這世間最滋補的,是什麽罷?”其中一個問。

“老虎肉?”

“老虎肉也算好了。”起先那個答道,“可還有一樣,你在這瀛洲地界,竟然不知道麽?”

“快說快說,別賣關子了。”

“那修為尚淺,初得人形的小妖,你捉了來,燒一鍋滾水,将它扔進去煲了,煮得骨肉分離,啧啧,到時候那個湯,才是人間絕味。”

君芷聽到後面這句,差點沒嘔出來。急忙一揚脖,用剩下的半盞酒壓住。

更可駭者,旁邊有一桌應聲道:“诶,兩位老兄可願意出門打點野味,來加個菜?”

“行啊……”

君芷素聞中土人什麽都敢吃,沒想到到了此間,還是有如許多在口腹之欲上大膽創新之人。

也許,這幾個不是人,也未可知。

只聽他們果真結伴出去了。

兩杯酒下肚,手中的酒杯剛放在桌上。她心下卻猛地一沉。

有一幕好戲自動在眼前浮現。

白白嫩嫩的蠢狼崽子,抓住這前去獵食的老饕,眨巴着淚眼,“叔叔……”

君芷沿着原路去尋的時候,在心裏盤算好了。找一遍就罷。倘若找不到這狼崽,她也會就此罷手。

但假若找到了。就暫且把它帶回去,姑且先養幾日。免得它小小年紀,在這裏就成了人家的盤中餐。

天已然黑透了。君芷隐約覺得自己已經到了白日裏遇見蠢狼的地方。但苦于實在昏暗,壓根不知它在哪裏。想了一想,沒辦法,她從袖袋裏将一顆夜明珠掏了出來……

四下裏一照,并沒有它的蹤跡。

君芷既有點不快,又似乎是得到了解脫。松下一口氣,打算回客棧繼續填飽肚子。

可惜,才走了沒兩步,又是啪嚓一聲,有什麽小爪子牢牢抓住了她的腿。驚出她一身冷汗。

再次低頭去看時,倒抽一口涼氣。

的的确确,是白日間遇到過的狼崽子沒錯。此刻卻見它肚皮下一道很長的傷口,猶自往外滲血……

原來它說自己重傷是真的。雖然它妄圖将受傷的原因歸結到她身上,但終歸是為了活命。

抱着這只狼兒崽子往藥鋪走的時候,那蠢狼往她懷裏鑽了鑽,呢喃了句:“叔叔。”

君芷額頭青筋狂跳,很想就地把它扔掉。

話說回來,這玩意不是妖麽,怎麽弱到如此的地步?

身為妖精,怎麽也有百兒八十年的修行,內丹總是有的。一點小傷該當自己痊愈才對。

怎生一只狼妖,比家犬還不如,受了點傷,就死在那裏一下午?不,或許還不止一下午。

君芷擡手哐哐哐砸門。

白日裏那掌櫃親自來開的門,櫃臺上還點着一盞燈。想必是在算賬。算算這一日間,坑了多少來往的人客。

“喔喲,客官,是你。”掌櫃的還記得她。

“是我。”君芷淡淡的。

“我說的沒錯罷?方圓十裏之內,只我一家別無分店罷?”他十分得意,看一眼君芷手裏抱着的東西,谄媚笑:“這是客官抓的?不瞞客官說,在下有一友人,專收動物毛皮,你手裏這只,快不行了罷?交給我,我把皮剝了,客官将肉和骨頭拿回去,炖了還能下酒,最為滋補的……”哪知話未落地,脖子上森然多了一抹寒光。擡頭愕然看住對面,吞了吞唾沫。

君芷面無表情:“一兩銀子,把金創藥賣給我。”

那掌櫃的臉漲得通紅,傲然揚了揚下巴:“我若不賣呢?”

君芷笑了:“在下有一友人,專收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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