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入學
柳賀出發的這一日,春寒料峭,連續多日的陰天卻終于放了晴,家門外的柳樹抽出了嫩芽,在江風吹拂下,冬日的蕭瑟景象已盡數散去。
“在族學中要聽先生的話,要記得吃飯。”
“好好讀書,家裏的事不用你挂心。”
“錢若是不夠了,托你紀叔來家裏說一聲,娘找人給你帶過去。”
柳賀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離家這麽久,紀娘子心中自是有不舍,卻沒有表露在面上,她将柳賀的行李收拾好,要蓋的被子、衣物鞋襪,還塞了些果幹蜜餞,鼓鼓囊囊塞滿了一個布包,柳賀則将自己平日常看的書收好,沒寫完的紙小心翼翼地夾在書中。
紀娘子已将一小包銀子縫進柳賀裏衣內襯裏,另外又将一些碎銀和銅錢塞進柳賀手裏:“在外不同于在家,賀哥兒不必太過節省。”
“娘,我平日都在讀書,花不了什麽錢的,你給自己留一些。”
“家裏有,娘夠用的。”紀娘子伸手,輕撫着柳賀的頭發,“我兒真的懂事了。”
柳賀要去城裏讀書,家裏只剩下紀娘子一個人,他只能托幾位族老和本家幾位親戚幫忙照看一二,幸虧紀娘子的身體已經逐漸好了起來,不似去年那般病恹恹的。
“娘,我走了。”
柳賀将包袱背在身上,出了院子回頭看,只見紀娘子扶門張望,平素就不夠粗壯的身影顯得更單薄了。
柳賀将包袱放下,又蹬蹬跑回去,将紀娘子一把抱住:“娘,我出門了,我一定好好讀書,給娘考個狀元回來!”
紀娘子一時沒反應過來,聽到柳賀的話眉頭舒展開了:“我兒盡力就好。”
紀娘子真不求柳賀考個功名回來,她親眼見證過柳信為了考科舉吃了多少苦,也見證過旁人一朝得勢後的世态炎涼,柳賀眼下是讀書上進了,可紀娘子卻想起他去年生的那場病。
沒有什麽比柳賀好好活着更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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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賀到村口的時候,紀家父子已經在等着了,和上次一樣的進城路線,路略有些颠簸,柳賀坐在馬車上,視線裏一排排村屋越來越小,直至完全消失不見。
路兩側的山并不陡峭,可在這小小的馬車裏朝上張望,山仿佛映在雲中一般,若是再站得高些,北面的長江也會盡收眼底。
入了城,四周便瞬間鮮活起來。
鎮江府是整個南直隸的交通樞紐之一,同樣富庶非常,城中客棧飯館布料店一應俱全,人聲、車流聲與絲弦聲混在一起,叫人流連忘返。
“賀哥兒,到地方了。”紀父停下馬,提醒了柳賀一聲。
“謝謝紀叔。”
紀父一笑:“不客氣,文選,你替賀哥兒把東西放下來。”
“好嘞。”紀文選跳下馬車,拎了柳賀的東西就往丁氏族學後門走。
丁氏號稱京江丁氏,京江便是長江流經鎮江府的一段,丁氏族學依江而建,不遠處就是長江,此時還是早春,長江上波濤滾滾,卻不見幾條船,只有金山寺沐浴在日光中。
“賀哥兒,便送你到這裏了,有事去城西同發客棧尋我。”
柳賀連忙應下。
“也記得找我玩。”紀文選話未說完,耳朵就被紀父給揪住,“你成日只給我添麻煩,我見了孫夫子頭都擡不起來,還想着玩!”
紀文選被擰了耳朵不僅不氣,還有空朝着柳賀扮鬼臉。
紀父到底顧着紀文選的面子,沒說讓紀文選跟着柳賀學之類的話,否則兩人都會尴尬。
……
丁氏族學并不似別家望族院落那般豪華,相反,族學中建築只幾間,一間作書院,一間作宿舍,但族學位置極好,倚江而建不說,距離金山寺、
西津渡都并不遠,學童們每日讀書之餘便可遙望長江,或是品味當年吳蜀聯軍大破曹操的風光。
沿着青石小徑往裏走上幾步,便是南門大街靳家巷,再往南幾步,一座進士牌坊映入眼簾,這便是丁玑中進士時的牌坊,随着時間的沖刷,進士牌坊已不複當年的華美,但牌坊上成化十四年戊戌科三甲八名的字樣依舊十分清晰。
柳賀背着包袱,一看便是來族學報到的,丁氏學風嚴謹,即便柳賀裝扮樸素,守衛也并未輕視,核對了一番就放柳賀進去了。
柳賀領了長衫、《學堂訓規》一本、時文集選一本,還有紙筆若幹,就像上輩子開學領書領校服一樣。
丁氏族學為家遠的學童安排了宿舍,若是家在府城內的,也可返回家中居住,只族學中有早課,又有晚課,書一日不讀功課便會落下,因而便是府城內的學童也大多選擇住宿。
宿舍為五人一寝,柳賀去時,其餘幾位學童已經都到了,彼此間互相見了禮。
那日考試時,衆學童都提過的施允也在其中。
“在下劉際可,丹徒人。”
“施允,府城人士。”
“湯運鳳,丹陽人,各位同窗有禮了。”
“在下句容田志成。”
劉際可與施允俱是府城人,丹徒畢竟是鎮江府的附郭縣,若是府城人出去考試,籍貫上通常會注鎮江府丹徒縣民籍,柳賀的籍貫便是如此。
幾人之中,田志成年紀最大,他是句容人,應參加應天府的考試,只他父兄都在鎮江府為官,他也只能留在鎮江府內讀書。
本次應考丁氏族學的學童中,排名榜首的卻不是衆人皆知的神童施允,而是劉際可,柳賀在同寝衆人中排名是最低的。
明日才正式開課,這一日,衆學童們互相認識了一番,去飯堂用過飯,之後各人便在寝室讀書,只是寝室環境昏暗,晚間即便亮着燭火也并不管用,何況天黑後不久齋夫便會督促學童們滅了燈燭,以防出現火災。
入了夜,柳賀并未立刻睡着,寝室內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吵得他有些睡不着,在床上翻了好幾個身。
天亮就要上早課,柳賀不想耽誤,只能努力強迫自己入睡。
這一覺似夢非夢,又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沒睡着,柳賀醒來時只聽一片窸窸窣窣的響聲,天已經亮了。
幾人匆匆趕往飯堂,飯堂內人聲喧嚷,劉際可道:“這裏有學堂近三年招收的弟子,其中有不少已是童生,還有通過縣府院三試領了生員斓衫的。”
當然,生員自不會在丁氏族學繼續就讀,基本都在府學和縣學之中。
飯堂裏還有幾個精神十足面貌與其他學童不同的,據劉際可說,那都是丁氏本家的弟子。
……
第一日早課,一衆學童便在先生的帶領下正衣冠,先正衣冠,再明得失。負責教導柳賀他們的便是那日負責考校他們的中年儒士,他名為丁顯,乃是通過鄉試的舉人,只是此後屢次不第,便在族學中擔當起了先生。
“行拜師禮。”
柳賀在一衆學童中,先拜孔子,再拜先生,交六禮束脩,之後淨水洗手,便取書來讀。
此刻天才将亮不久,學堂內一片讀書聲,縱是有人不讀出聲,也是目光專注地盯着書,或閱或寫,論學風,這裏顯然要比通濟社學強上不少。
柳賀也捧起自己的四書來讀。
書的內容他已讀過數遍,再配合集注來看,也可以做到常看常新,柳賀書讀到一半,就聽丁顯在堂前提示:“今日教《大學》,先将功課溫習一二。”
朱熹對四書閱讀的建議就是,先讀《大學》,次讀《論語》,次讀《孟子》,最後讀《中庸》,大學是“初學入德之門”,先“入德”再
學其他。
堂中諸生自然将翻到了《大學》。
丁顯是嘉靖二十一年鄉試的舉人,所學自然廣闊,他講大學時內容講得淺,含義卻很深刻,加之他學問廣博,講學時可謂引經據典,字字珠玑。
論講《大學》一書,自然首推朱熹的《大學章句集注》,但朱熹時人稱朱子,也是入了聖人之門了,他的理論需要像丁顯這樣的先生揉開講給學生聽。
只聽丁顯講了幾句,柳賀便産生了恍然大悟的感覺。
尤其對聖人之義的解釋,丁顯的理解可謂相當透徹。
丁氏在鎮江府可謂以科舉興家,因而丁顯的釋義中不僅有一貫的理解,也有當世大儒讀四書的心得,學堂中不少學童已是通讀四書,可聽到丁顯的講解也覺得新鮮。
丁顯并不似一般夫子那樣講完就結束,他講課時會在不經意間忽然停頓一下,之後便點名叫某人起身作答,若是答上來還好,答不上來,丁顯便請他在将此文抄上五遍,再交出自己的理解。
因而學堂諸生的向學之心異常之濃,其中也有怕被先生抽中的因素在。
柳賀手中擺着一本四書集注,丁顯講到大學集注時,柳賀便将他所講內容記下,遇到他覺得有意思的內容,他就會默默記下。
窗外鳥鳴聲陣陣,學堂內衆人都在刻苦沉思,無人受到幹擾。
……
而此刻,府城內,楚賢正與夫人商量着前日見到柳賀的事。
他手中赫然有一張丁氏族學本次招錄學生的名單,柳賀的名字赫然在列,只是楚賢這一份卻比丁氏族學中更詳細一些,其中連柳賀的籍貫及所學都包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