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破題

丁顯眉頭微皺:“若是在考場之上,可沒有明日再交的道理。”

但看着柳賀空蕩蕩的題紙,丁顯也清楚,即便他逼迫柳賀立刻交出題紙,柳賀也交不出什麽像樣的答案。

“便寬限你到明日早課前。”丁顯冷着臉,語氣嚴肅,“若是有不懂的,可再來問我。”

丁顯已經發現,在時文一項上,柳賀的進度的确比別的弟子要慢一些。

但丁顯也清楚,柳賀對待學問還是很嚴謹的,每日早課他都到得很早,對于他所講的一些淺顯理論也沒有敷衍之意。

旁人或許覺得柳賀遲鈍,然而在丁顯看來,不急于求成未必不是好品質,學習須戒驕戒躁,他并不擔憂柳賀交得慢,只憂心他不能認真對待,反因為心急分散了心神。

于是當日課業已畢,柳賀卻依舊留在學堂內研究破題。

“柳兄未學過時文嗎?”田志成面露詫異。

“确實不太通。”柳賀實話實說。

“不通又如何?這時文也不是人人都通的。”湯運鳳搬了椅子坐到柳賀旁邊,“柳兄今日要徹夜苦學嗎?”

“破完十道我便回去。”柳賀雖這麽說,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破題要破到什麽時候,他眼下正看題集看得酣暢,将破題之法反複讀了數遍之後,他腦袋多少有些開竅了。

“那我陪柳兄。”湯運鳳笑嘻嘻地留在了學堂裏。

田志成與劉際可二人先回了寝房,湯運鳳端了些飯菜回來,與柳賀一同吃了。

飯菜吃完後,柳賀才發現,學堂內除了他與湯運鳳外,施允竟然也在,不過這人一向獨來獨往,柳賀沉浸于書中時,他也捧着一本書在讀,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

不過兩人畢竟已在書堂見過多次,柳賀慢慢也習慣了與施允相處,他覺得和施允相處挺自在的,對方雖看着冷淡,卻是有話直說的類型,沒有太多彎彎繞繞。

湯運鳳則是柳賀同寝五人中最年少的,平日話也最多,不過沒什麽心機,他是丹陽縣軍籍出身,學業上與柳賀相當,因而和田志成劉際可關系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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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劉二人都擅與人相交,但他們交好的都是丁氏族學中出類拔萃的人物,柳賀與他們雖是同寝,但交情卻并不深。

畢竟就目前來說,柳賀是個名副其實的學渣。

……

柳賀繼續看那本題集,題集上講,破題“不可侵上,不可犯下”,只針對題目進行解讀,不能發散,也不能添題、減題和罵題,添題減題好理解,就是多說和少說,不添不減則是将聖賢之意完整地表述出來,至于罵題,就等于是将題目複述一遍,就顯得太不含蓄。

要想破題,認題是關鍵。

柳賀将題集的重點勾劃出來,既看方法,也看論證,做到心中有數之後,他便将“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這句重新寫在題紙上。

這句話有前句,但不适合發散,只能夠針對這句話本身來破。

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說的是夏商周三代之民都是直道而行,朱熹在《論語集注》裏也對這句話進行了注釋,說夏商周三代的老百姓都是善其善,惡其惡,沒有私曲,很公道。

那麽公道一詞,就是柳賀破題要提取的關鍵詞。

柳賀斂眉沉思,直道而行這個詞出來了,接下來還有兩個詞,就是民和三代,要把這幾個詞的語義一同體現在破題一句之中。

柳賀穩住心神,大腦卻在飛速旋轉着。

他感覺有一句話已經在心中,呼之欲出了,臨門一腳卻還是出不來。

不過柳賀并沒有急切,依舊圍繞着原句靜靜分析,他倒是也想連破十道百道,最好明年就能上京考個進士回來,可惜他并不是爽文男主角,破題也沒有

他想象中那麽簡單。

柳賀喝了半碗茶,坐久了的身體稍稍暖了一些,他又站起身活動了片刻,再去看“直道而行”這一句的原文。

驀然之間,柳賀深吸一口氣,只覺發僵的大腦在這一瞬陡然活躍了起來。

他重新蘸了墨,在光滑的竹紙上提筆寫下一句,中間未有停頓,他練字時日久了,筆力已益顯遒勁,而這一張紙上,這一題破得恰到好處,添一字則嫌多,減一字又太少,正是剛剛好。

對柳賀來說,這就像是萬裏長征走完的第一步,但有了這一步,此後的九千多步便要容易多了。

柳賀又将視線對準了第二道題——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

這句話出自中庸,說的是君子的大道哪怕看起來暗淡,但卻是遮不住的,只會永遠光芒閃耀。

柳賀琢磨着琢磨着,有了上一道題的經驗,他這道題破起來倒是沒有那麽艱難了。

“柳賀,破得如何了?”湯運鳳在他身後喊了一聲,施允也從書中擡起頭來,默默看了他一眼。

柳賀伸出兩根手指:“兩道而已。”

只破了兩道,柳賀卻已經絞盡腦汁。

……

此刻窗外已是濃黑一片,眼下雖已立春,可今冬太冷,久坐依然有渾身僵硬之感,何況學堂門窗都不緊,風一直透過縫隙刮進來,吹得腿涼嗖嗖的。

“已是亥時了,諸位該回了。”齋夫提着燈過來,“用功也該在白日,晚間用功毫無益處。”

柳賀朝齋夫一拱手:“白日先生布置的功課我尚未完成,今夜怕是要在這學堂中度過了。”

聽他這麽說,齋夫也就沒再趕人,柳賀猜,恐怕丁氏族學內也有過徹夜苦讀的弟子,畢竟寝房那邊不許學生們讀書,學堂卻可供燭到亥時,不少弟子都選擇讀書到亥時再回寝休息。

可柳賀畢竟有deadline在,何況他都刻苦到現在了,兩道題已破,剩下八道不破完他也睡不着。

柳賀把湯運鳳和施允兩人勸回去了,他倆沒有題要破,沒有必要陪他在這熬夜。

其實柳賀也已經困了。

他讀書一向更重視質量,不喜歡熬夜,不過他好不容易破了兩題,乘勝追擊把剩下的破完才重要。

所以柳賀一邊翻着題集一邊看題,困了就拍點冷水清醒一下,或者晃晃胳膊和腿,破完一道之後再讀幾遍,看是否通順合理,就算再困,柳賀也盡力将破好每一題,一道一道破下來,他的精神反而越來越亢奮。

柳賀感覺回到了高考前解數學題的狀态,都是越解越亢奮,到了最後一道大題,哪怕知道那是難度最大的題,他也偏偏要解出來。

終于,柳賀長舒了一口氣,十道題,整整一夜,他總算是破完了。

柳賀将書頁合上,正要回寝房睡覺,可一擡頭,原本如墨般的天空已泛起一絲白光,之後便越來越明亮——再過片刻,其他人恐怕就要起床了。

他稍稍舒展着身體,只覺困意在此刻一陣陣襲來。

柳賀堅持着去飯堂吃了早飯,肚子又餓,夜裏消耗的能量又多,他比平時多吃了一個包子。

整節早課,柳賀幾乎是伏在桌上睡過去的,耳邊朗朗書聲于他而言是最佳催眠曲,他的同窗們讀起書來抑揚頓挫,節奏感尤其強,柳賀原本還想堅持堅持,打了個哈欠之後,臉就直接貼在桌上了。

他連丁顯是何時到的都沒有發現。

“柳賀!”

醒來時,柳賀才發現讀書聲不知何時停了,而丁顯正站在他桌前,朝他攤開手。

柳賀乖乖将自己破的十道題交了上去。

“柳賀莫非破題破了一夜?”學堂中有弟子問田志成幾人。

“昨夜他一夜未歸。”田志成問湯運鳳,“你們亥時回了,柳賀未回吧?”

湯運鳳點點頭,施允依然面無表情。

“破題都能破一夜,他日後到科場上又該如何?”

“先生出的十道題破起來并不難,他何須為難至此?”

“任兄有所不知了,這柳賀乃是鄉下社學出身,聽說他更擅墨義與貼經,制藝一道卻是諸生中最弱的。”

柳賀對這些議論置若罔聞。

論條件,他比多數同窗都差一些,基礎也不如其他人厚實,加上又是鄉下社學出身,盡管柳賀一直為人低調,卻耐不住旁人讨論他。

……

此刻,丁顯捧着柳賀的題紙看了起來。

柳賀的字一日勝過一日,比之他入學時又強了幾分,若是平時,丁顯總要贊嘆幾句的,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卻全在柳賀的破題上。

《論語》“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他破的是“聖人言,民心之公無古今之異……”

聖人有了,民有了,三代有了,公道也有了。

他破得全面,因而後面的承題起講便都有話可說了。

柳賀破題時有多為難丁顯自然看在眼裏,可僅僅一夜過去,柳賀便能從不會破題到破得精練,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此子莫非是神童?

丁顯再去看後幾道題,情緒倒沒有一開始那麽激動了,他覺得柳賀第一題破得最好,後面幾題也并不差,至少是勝過學堂中大半弟子的,從一些題中可以看出,柳賀破題雖然并未形神具備,可不添不減之道他卻做得極好,破題之句讀來磅礴有力,胸臆皆在文章中了。

然而,到了這一日的制藝課,一衆學生又将破的十道題交上去後,依舊是柳賀最慢,十道裏才破了三道而已。

衆人以為丁顯會懲治柳賀,可丁顯竟又寬限了柳賀一日。

第三日,柳賀十道破了五道。

後一日則是六道。

丁顯:“……”

衆弟子:“……”

坐等柳賀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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