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又是一年春好時(微百合)

又是一年春好時

文/杳杳雲瑟

人物:慕甘白,原名慕荷,字忍冬,善造釵環,養鳥迫秋。

木槿,號一朵雲,善醫。

引:鴻雁直木,弋人何慕。

與木槿書:

今晨我推窗來看,冷風撲面時還有些微砂礫刮刺的觸感,才知道昨夜竟下了好些細雪,到現在也還沒停。薄薄地鋪在地上,白紗般的一層,竟也分外好看。

然後便想起與你相遇,大約也是這個時候。

那時候冷不冷我已記不大清,唯記得你我照面時,剛巧一大捧雪壓斷了你頭頂的枝條,撲簌簌蓋了你一臉。

想起你上一刻還緊繃繃、這一刻卻頓時驚愕的神情,便是現在,我也忍不住要捧腹大笑。

那雪還不化,挂在你的眉梢上,襯得你活像個小老頭兒。你那時瘦瘦小小,又穿着十分寬大的袍子,我都擔心會不會給你凍壞了。然而你似乎不是很擔心,只是馬上擺出了很嚴肅的神情,似想喝止住我幾乎咧到耳根的嘴角,不過你的臉色好像不怎麽聽話,幾乎紅成一大片,好似深山裏一晃而過的猴兒屁股。

是的,我是這麽想的,當時也是這麽說的。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大會掩飾自己的想法。

嗯,然後,你揍我了。別看你當時瘦瘦小小,可那拳頭卻是有力得很,我被你打得可疼哩。

活該。你說。

有這樣的人嗎?我真的是氣極了。連我娘都沒有揍過我哩!所以我立刻刨了地上好一堆雪,一股腦地反擊回去。

這下可好,你的眼神簡直像是要吃了我。我慫了。這時我聽見娘親喚我的聲音,馬上又壯起了膽子,朝你做鬼臉道,小子,你等着。

你已經開始捋袖子了。

我吓得一縮頭溜了開,跑到娘親身邊哼哼唧唧地告狀。娘親看看那邊濕淋淋的你,又看看這邊氣鼓鼓的我,笑眯眯道,小荷啊,那是新搬來的木大夫家的孩子,木大夫可是當過禦醫的人,你怎麽可以欺負人家娃娃呢。

禦醫是什麽玩意兒。能吃嗎。我頗為不屑,還很應景地翻了個白眼。

然後,我就被我那和藹可親的娘親拖回家揍了一頓。

你不知道,此事給幼小的我留下了多大的心靈創傷。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你是我娘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咳咳,我想現在你也不大愛聽我說這些。許是近日來多夢及總角之事,便不知不覺寫下了這許多。

昨夜未眠時,我聽着外頭風大,心底十分開懷。我想,若是你回了,風吹得這樣狠,把你凍病,我豈不歡喜若狂。你若叩門,我也只當沒聽着,也叫你嘗嘗苦苦空等的滋味。

但盼了一夜,盼來細雪盈門,卻沒盼來滿腔歡喜。

不過,下雪了,終歸是件令人欣慰的事兒。還記得我們常常在這樣的冬日,捧一細口長頸瓷瓶,到那廣野林密處,摘取新降的枝頭細雪。

再待來年開春,小暑過去,采來棠梨,與那雪水共釀,埋于地下。更至多些時日取出,備上紅泥火爐,陶罐小盞,斟滿幾杯,清冽酒水中飄落三兩胭脂葉,和着庭前楓紅似火,好不快意。

我從前從不覺得這樣的日子可貴,舊歲釀的酒,也從來都在今朝飲盡。可如今我恐怕來不及再釀一回。東山郊外那一片棠梨林,自你去後,也荒蕪多時,竟不再結果。

去年的酒也都喝完了。

看到這裏,你也許又該罵我貪杯。我知道我酒品不好,卻又貪春酒甘甜,總一拿起酒盞便舍不得放下。

每每我一喝醉,總愛抱着你絮叨半夜,想必你早已煩不勝煩。

你其實可以同我說,我這人十分好脾氣,你若好好同我說,我是不會與你生氣的。

至多指着家中的水缸罵你一頓。

我确實這樣做過。那些日子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你這個家夥又走得那麽突然,真是的,你要走,至少也得給我賺夠了銀子,還清了欠我的錢再走吧。

我給你數數。你欠我多年的房錢,夥食錢,還有看護錢,嗯,求醫錢就不給你算了,畢竟你一向都能自己醫好自己的。不過,藥石錢還是要算的。

這樣想,木槿你啊,可是欠了一屁股的債呢。欠債不還,還逃之夭夭。真是烏龜王八蛋。我不僅要對着水缸罵你,我還要對着我家院子罵你,對着青山綠水罵你,對着空蕩蕩的天地罵你。

個沒良心的東西。那些說書的都是騙人的,什麽醫者仁心,狗屁。

破球近日來很沒精神,不知是不是許久沒開葷的緣故,羽毛也沒從前那麽鮮麗了。讓你見到,你該心疼了。畢竟從前我倆掐架,你都是護着他不護我的。哼。

你走的那天他傷了爪子,可憐兮兮地縮在角落裏,我哄了半天才肯給我看一看。我不通醫理,讓我做個漂亮的釵環我還拿手,可若遇上包紮傷口這檔子事,便怨不得我手忙腳亂了。

看過破球的傷口,我想,應是被某種兇惡的鳥類所傷。破球何許鳥也,還有比他更兇惡的鳥兒麽?

許是有的,比如獵鷹。可我們這種地方,怎麽會有這種鳥兒呢?我便想起娘親在世時曾說過,一些皇族喜歡将鷹類當作信鴿豢養。

有些事情,阿槿,你不必瞞我的。那時,被你領到家中的那位公子,分明不是你的哪個病人吧。你對着他垂眸微笑的樣子我看在眼裏,可你身側緊攥的拳我也同樣看在眼裏。

你轉過身,對我說,忍冬,我遇上我的良人了。

我說,呸。

你說,我是真心喜歡他的。行走江湖太寂寞,能得一人相伴,與他神仙眷侶,才不枉此生。

我說,我可以陪着你啊。永遠陪着你。

你說,忍冬你呀,不要那麽輕易說永遠。

我很茫然,我說,可是我一直都是這麽想的,難道你不是麽。

你卻忽然變了臉色,大聲訓斥我,讓我閉嘴。

那天,你走得很決絕。

你真的那麽喜歡他麽。不然為何将我送你的竹節簪給了他。不然為何離去之際,竟沒給我留下一個字。

你對我說的那些話,你知不知道,我聽了很難過。

接下來的日子,我抱着受傷的破球長籲短嘆。你走了,我只好重操舊業,把以前制得的簪釵都一一賣了,又接了些繡活兒,這才能勉強維持生計。頭一次發覺自己這麽沒用。原來以前,都是慕荷在依賴你啊。

哦,對了,忘了告訴你。我改了名,棄了忍冬的字,如今喚甘白。昨夜剛改的,忍冬這個字不好,冬夜寒冷,我嬌生慣養,是不能忍受的。

至今已過了三百多個太陽升起落下的日子。

我已下定決心遷離此地,帶上破球。這是個傷心地,大約也是個不吉利的地方,前幾個月爆發的瘟疫就幾乎毀了整個村子。人們餓得只能啃樹皮,那棠梨樹也是這樣死盡的。

夜晚我聽着屋外仿佛沒有結局的嚎泣與悲嘆,便常常想,若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能救活他們的。

可你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有一次我到鎮上去買勾嵌簪子的金線,路過我們常去的那間酒樓,聽了會兒說書。那老頭兒說不久前皇帝病重,太子廣求天下名醫,得一江湖游醫,連夜入宮為皇診治,游醫妙手回春,帝王本已大好,卻在不久後暴斃于榻。

那醫者當即被殺,血濺龍榻。醫者無名無姓,只有一醫號,喚作一朵雲。

聽者不勝唏噓。宮廷之中,風雲詭谲,可憐醫者仁心。

我買來的金線散了一地。

回到家中,我将自己關在屋裏,不眠不休幾個日夜,終于趕制出被我擱置了許久的一套嫁衣。

是我早前為你準備的嫁衣。你不愛紅色,可我覺得,你是很适合紅色的。

金色的鳳纏繞住火紅的腰身。

配上珠花搖曳的繞線流蘇簪,裝飾你烏黑如雲的發,應當是極美的啊。

我把它們鎖在床底的箱箧裏。

與這信箋一同,都留在這故居了罷。

若某一日,能被有緣人尋得,讀懂這信箋,大抵又成了一件傷心事。

與忍冬書:

近日來讀到陸玑的《詩疏》,其中有雲,甘棠,今棠梨,赤棠也,與白棠同耳,但子有赤白美惡。便有些懷念那年釀的春酒了。不過想想,應該早已一滴不剩。

這裏的冬天不下雪,也少見棠梨。不過即便有這二物,少了些東西,終歸不是滋味。

這裏的房子很大,光後花園,也是比咱們的院子大上幾倍的。可惜不能帶你來看看。四下裏閑逛時,面目靈動的小姑娘朝我行禮,喚我雲大人。我見她眉眼長得很像你,不禁有些親近。她卻遠遠地避開我,神色擺的竟比幼時的我還要嚴肅。

我說,不用叫我大人,我只是個大夫。

她回,好的,雲大人。

我說,我不姓雲。

她回,好的,雲大人。

真是一點也不聽話。我再糾正她一遍,嘆息一聲,轉身到亭子裏繼續看我的《詩疏》去了。

真是頭一回有這麽好的耐心。

我又想起那“一朵雲”的由來。

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你翻着一本書,笑眯眯對我說,書中很多大夫都有醫號,不如我給你取一個,就叫一朵雲吧!寓意閑雲野鶴,又是中藥的名稱,很不錯!

我笑。看着你得意洋洋的樣子,忍不住捶了你一拳。

我沒有告訴你的是,一朵雲,別名春不見。

不過沒關系。春不見,只是世人的春不見。而一朵雲,終歸是要有一個歸屬的。

不告而別,實非我願。鎮子上與那人不期而遇,他奪了我束發的簪,揭了我身份。又言辭懇切,以巨利誘我救他父親。我沒有應他。因見他腰間所佩玉墜實非凡品,料定他大有來歷。

此人好些日子都來糾纏,我便告訴他,幾年前賊匪作亂,曾害死鄰家夫人與我父母,若你能滅其賊窩,我便考慮考慮。

我本是有意刁難,可他居然做到了。月末時,他拽着殺我父母的賊人主使,一把推到我面前,一劍砍下了此賊的頭顱。

鮮血全部濺在了我的臉上。從那以後,很多個夜晚,我都會猝醒于夢中那粘膩腥臭的濕潤感。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從此以後,這個地方,不必再受那賊匪困擾了。

滅了賊匪,他更加锲而不舍,就像一個善于纏身的惡鬼,步步緊逼。

他為我設計好了一個深淵。

可他不推我下去,他要我自己下去。記得有一次,他撫摸着被他作為信物的竹簪,清秀的臉上,現出一種近乎溫柔的神情,他說,你不想去,那就讓別人替你去。

他手上的,是你送我的發簪。

我撲上去抓住他的衣領,奪過簪子,将那竹簪的尖端狠狠抵住他的脖頸,咬牙切齒地警告他。你一定很難想象我那副模樣。那之後我也覺得驚奇,想不通當時為何會有那樣的勇氣。我明明知道這個人,終将會站在我們所處的這個世道最頂端的啊。

那時的他毫無畏懼,只笑。可是,我仿佛看見了一條兇狠的毒蛇,正吐着它鮮紅的舌信子,時刻等着給人致命一擊。

我敗下陣來,說,好。

走的時候,我在我們埋酒的樹下藏了些銀子,是我這些年的積蓄。本來還要留一封信,但想想,還是算了。

這所有的一切,如果必須要有一個人來背負,就讓我來好了。

我知道我欠你的太多,是還不清的。想來你也是全都一筆筆記得的。

你總說我不歡喜與你待在一處,總嫌你,罵你,說從我的眼睛裏看到了到世外瞧一瞧的願望,有時濃烈到連寫下的詩句都透露着走遍人間山川的渴盼。你還說,木槿,我留不住你。

唉,忍冬啊。

你記不記得,在我家院子裏,我爹常常站在那棵開滿芳香花兒的棠梨樹下教導我,醫者行走于世,只有多看,多察,多治,才能懂這人間疾苦,才能領略為醫真谛。

我雖想走遍人世,親見百草,卻從未想過丢下你。又哪裏需要你留呢?

我那樣想着,多麽信誓旦旦。

可我還是食言了。我仍然記得,那一天很冷,走的時候,正是月落中庭。迫秋在我身邊徘徊,我讓他落在我的肩上,拍拍他的腦瓜子,告訴他,小破球,以後要好好陪着忍冬呀。

你不知道我私底下也叫他破球吧。說來也怪,明裏你欺負他,暗裏我也忍不住戲弄他。故而為了照顧小家夥的情緒,你倆吵架時我便多護他一點罷。

嗯,我們忍冬最好脾氣了,一定不會生氣的。

我想,你若知曉這一切,大約會破口大罵,會心生怨恨,會質問我為何欺你瞞你。

可彼時我尚且不能保全自身,又如何護你無恙?

所以,忍冬,好好地活着。望你好好地活,去看看我沒來得及看的,去聽聽我沒來得及聽的,去走遍我沒來得及走遍的。

與你相識總角,是木槿之福啊。

我原是這樣想的。在我認為再沒退路之時。

說說後來的事。那人的父親在冬至夜死去。我大約知道其中的蹊跷,卻沒有多少為醫者面對費力救活的病人又離奇暴斃的憤怒。這世上的苦難太多了,但我知道有近一半,都是拜那躺在榻上,兩眼混濁的家夥所賜。

若不是他養肥了蛀蟲,掏空了根基,何至于世間瘟疫肆虐,餓殍遍野?

然而那一日終究還是來了。總有人要為他的死付出代價的。不是我,也會是別人。可很不幸,我成為了那個人,因為我的父親曾是死去的那人最信任的禦醫。

太子提着劍走近我。那把劍我認得,是當初這個高貴的男子用以割下賊子腦袋的那把劍。劍的劍光是那麽銳利,一如他的眸色。

我閉上了眼睛。就在黑暗降臨的那一瞬間,我仿佛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驀地睜眼,忽然就把那句話說出了口。

殿下,有人在等我。

我其實也不知道你有沒有等。我希望你有,又希望你沒有。離了我,或許你才能活成你真正的樣子。

殿下仔仔細細地瞧着我,眯起眼睛微微勾唇,說,木槿啊,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是很喜歡你的。

我笑,殿下折煞小民,誰會喜愛一顆棋子呢。

他也笑,是了,真心是如此廉價,我們這樣的人,是不需要的。

我嚴肅道,殿下,你錯了,我與你是不同的。

誰會明目張膽地指出一個當權者錯了呢?大概我是頭一個。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忍冬,你看,離了你,我好像比以前更有勇氣了呢。

隔夜我于夢中蘇醒,卻發現已經身在一輛馬車之中。

掀開車簾,我看着後方漸遠的城門,心想,殿下或許,是個好人吧。

我向趕車的車夫要了些酒,那酒辛辣,不好喝。我卻灌了一口又一口,忽然笑,忽然落淚。

你說你酒品不好,木槿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你每每喝醉,總要抱着我發一通牢騷。燭火惺忪,卻可與你漫聊徹夜。不知不覺随你開懷大笑,随你苦惱煩憂。

許久不寫書信,握筆的姿勢竟然都有些生疏了。一封家信竟至兩個時辰才寫好。也莫怪我字醜,大夫寫多了方子,寫出來的字大多都是像這樣鬼畫符似的。不過你若識不得也沒有關系,回來我可以念給你聽。

哦,對了。我還給你帶了許多那個地方新鮮的釵環圖樣。自第一天便收集了,均妥帖收在懷中,不曾離身。

木槿不大會說話,便言盡于此罷。

待我孑然歸來,也不知家中迫秋,東嶺棠梨,可複如初?

(慕荷改名慕甘白。甘白,即當歸。慕甘白,木當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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