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傅顯與曲紅绡的行事十分不羁, 這商船上幾乎人人都曉得這一對男女,只是曲紅绡前幾日骨頭軟得很,連一步都沒離開過艙房, 故而這些人都沒見過她。
既然曲紅绡懶得從榻上爬起來,那一些零碎的事情都得是傅顯去處理, 他身材高挑、寬肩窄腰、極富力量,是個極富威懾力的男人。
此刻,他一步步自艙房裏走出,一半的面容被落日夕陽所打中, 另一半的面容卻被隐在了船艙的陰影之中,他的臉上一絲表情都無, 不辨喜怒, 然而那雙漆黑的眼睛,卻已如毒蛇一般,咬在了景玄英的背上。
景玄英的背在剎那間已爬滿了冷汗!
這目光太過銳利、又太過惡毒, 以至于景玄英的身子在一瞬間就僵住,幾乎是連動都已動不了,一種奇異的壓力自他的頭頂壓下, 令他的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背後正有人盯着,也知道自己這般害怕是因為什麽。
他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 無血色的唇緊緊抿着,只似乎是在盡力克制自己的發抖。
曲紅绡忍不住笑了。
她頂着傅顯殺人一樣的目光, 鎮定自若地走到了景玄英的跟前,伸手在袖子裏掏了掏, 掏出一塊甜甜的米糕來塞在他手上, 柔聲道:“好孩子, 你先吃點東西。”
景玄英像個木頭一樣杵在原地,她讓伸手就伸手,她讓拿東西就拿東西,面前的大美人似乎很滿意他這态度,還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少年的手緊緊地握起,一動不動地任她行動。
即使在他最離譜的夢裏,這樣的場面也從未出現過。
景玄英生于凡人的鐘鳴鼎食之家,自小便被養出高傲心性,不屑得與平民為伍,家中長輩最長說的一句話便是——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間靈力循環千年一次,仙門如今雖張揚,然則再過幾代,天地靈氣衰退之後,又是我等凡人世家的機會!
只可惜這種道理,凡人世家懂得,仙門修士更懂得。
在那場大旱之中,景玄英家儲藏起來的糧食全被隴右仙門毀了,這鐘鳴鼎食之家裏的人,也只能跟着大批流民一起,找個能活下來的地方。
那時景玄英已快要死了,身上穿着破破爛爛地衣裳,餓的四肢細瘦、面目浮腫,多虧了那客商搭救,才撿回一條命來。
但景玄英不願屈居人下、不願為奴為婢!
但那客商與他簽下的是一種靈契。
簽下靈契之後,契約就會刻在人的靈魂之上,除非原件被毀,否則違約之後,無論逃得有多遠,契約上所規定的懲罰一定會當即落下,絕不可逃脫。
這種靈契在仙門中不大多用,但是在凡間卻用途廣泛。
買賣人口的人牙子,會強迫被拐來的奴隸簽下死亡靈契。因此人間的青樓楚館之中,根本沒有花娘敢逃跑;而被賣入礦山的奴隸們,即使幹到死,也不敢踏出礦山一步。
景家從前的奴仆們,也多簽這種靈契,如今落在了他的頭上,他卻只覺得屈辱無比。
然而就在剛剛,靈契的原件已被客商毀掉了。
……他自由了。
是面前的這個美人令他自由的。
在風刀霜劍之中過了三年的景玄英,忽然感到了一種十分不真實的幸福感,他定定地望着曲紅绡,腦袋裏一片空白,然後,又被傅顯冰冷而惡毒的目光瞬間拉回現實!
一陣香風忽自身邊飄過,景玄英驟然擡頭,卻見這美麗溫柔、香豔動人的美人再連自己一眼都沒有看,她像一只蝴蝶一樣,朝自己背後那男人撲過去了。
傅顯自然穩穩地接住了曲紅绡,目光卻依舊冷冰冰地盯着景玄英的背影。
曲紅绡珠圓玉潤的手臂輕輕地纏上了他的腰,把自己的頭擱在了傅顯的肩膀上。
傅顯從善如流,一只手摟住了她的腰,令一只手伸出蒼白手指,把玩着她垂下的碎發。
這樣的場面,自然是極其不羁的,景玄英仍保持着背對二人的姿勢,動也沒動,好似已成為了一座亘古不變的雕塑。
傅顯冷哼一聲,目光從景玄英背上移開,于是景玄英立刻就感覺到那種令人窒息的壓力消失了,他一直都是個心性十分高傲之人,即便屈居于那客商之下時,他也一直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因為靈契……然則此刻,他卻只因為傅顯一眼,就恐懼得動也動不了!
景玄英臉色煞白,牙齒緊緊地咬住,拳頭也緊緊地攥起了。
而傅顯卻顯然覺得此人再無甚好注意的,他垂下眸去,看着自己懷裏的曲紅绡,低聲道:“回去?”
曲紅绡道:“好呀,你打坐這麽久,都不帶理會我的,我才上甲板上來透透氣,不然的話……甲板上有什麽意思?哪裏有你好玩?”
傅顯:“…………”
傅顯啞聲道:“抱歉,回去我陪你。”
曲紅绡的臉上就又露出了她那又天真、又嬌媚的兩個酒窩來。
傅顯再連一眼都懶得看景玄英了,他擁着曲紅绡,就只欲轉身回去了,美人歪歪斜斜地倒在他懷裏,連路都不肯好好走了。
她倒是還記得景玄英,也絲毫沒有自己的行為頗符合“紅顏禍水”“煽風點火”之勢,縮在傅顯懷裏,還不忘回頭朝景玄英喊道:“我過一會兒再來找你!”
傅顯鎖着她的手臂驟然收緊!
她甜甜蜜蜜地笑了,摟緊了傅顯,頗為安撫地在他的脖頸側落下了一點薄紅,傅顯喉結滾動,看着她的目光便暗沉沉的,十足危險、十足蓄勢待發。
景玄英已轉過了身來,曲紅绡主動去吻傅顯這一幕,自然就落到了他的眼睛裏。
他的指甲都已深深地嵌入了手掌心之中!
這種過度的激動,并非全然因為曲紅绡,而是因為他痛恨自己!他只痛恨自己在傅顯的一個目光之下,就恐懼得一動不敢動,他痛恨自己已十九歲,卻仍未得仙緣、開靈根,以至于無論什麽人,都能踩他一腳、令他受辱!
這種痛恨變成了毒火,在景玄英的身體內四處流竄,他驀地擡頭,惡狠狠地瞪着傅顯,傅顯正在享受曲紅绡讨好似得親吻,一雙銳利狼眸卻冷冷地盯着景玄英。
電光火石之間,這兩個男人好似都已恨不得咬死對方。
景玄英忽然大聲道:“好!我等着你!”
說罷,哈哈大笑,轉身回甲板上去了。
而傅顯的眸色更黑,他掃了一眼曲紅绡無辜的笑容,摟着她回艙房去了。
曲紅绡說,甲板上無甚意思,哪裏有傅顯本人好玩。
這種好玩自然是具有一種奇異的意味的,這種好玩當然也與這男人充滿爆發力的腰身和冷酷殘忍的心性是有關的。
他極喜愛聽曲紅绡的聲音、看曲紅绡面色酡紅的病态模樣。
而今日,他顯然沒有收斂自己酷烈的心性,他的心腸與身軀都好似是鐵打的,絕沒有半分要饒恕她的意思。
這是商船、并非客船,艙房雖然也幹淨,但總歸比較簡陋,連個窗都沒有,此時此刻,只知夜色必定已經降臨,卻不清楚究竟時間幾何。
美人正縮在傅顯懷裏發抖。
傅顯渾身上下的每一絲戾氣,都好似已消失得無隐無蹤,他半靠着,一只手摟着曲紅绡,輕輕地拍着她的背,好似在安撫她一般。
曲紅绡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嗷嗚咬了他一口,傅顯一動不動,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這麽任由她咬。
曲紅绡恨恨道:“你這壞東西,你欺負我!”
傅顯垂眸看她。
他動了動嘴唇,好似想要說什麽,但最後卻把那些話語全吞了回去,只說了一句:“抱歉。”
曲紅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半晌,才伸手,點了點他的眉心,嬌嗔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傅顯:“…………”
傅顯哼了一聲,沒說話。
曲紅绡噗嗤一聲笑了。
她才不害怕呢,她才不心虛呢。
曲紅绡最擅長給大狼狗順毛了,她把人惹毛了,拿自己給他消了一回氣,此刻他渾身上下連一絲戾氣都沒了,這樣冷哼一聲,也不過就是為了讓她再抱抱他、親親他。
傅顯的心思真的很容易猜。
于是她果真珍之重之地抱住了她的阿顯,又甜甜地在他面上胡亂親了好多下,伏在他身上,道:“我不過看那孩子實在可憐,這才出手買下他,你可千萬不要多想……”
傅顯享受了一番曲紅绡的順毛服務,卻仍忍不住冷笑一聲,頗為尖銳地道:“他可憐?”
曲紅绡眨眨眼:“他不可憐麽?”
傅顯冷笑道:“船上客商八個,人人都有仆從,只有那小子一個可憐?”
曲紅绡不說話了。
她的心其實很小,并沒有什麽“安得廣廈千萬間,大辟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豪情壯志,她将景玄英買下的唯一理由,就是她要自救,她要試試看,假如救下景玄英的是她自己,假如這個最大的因果被她占了,景玄英是否還是會愛上冷玉微。
但這樣的話,卻決不能告訴傅顯。
她的手指在他的胸膛上劃拉着,似乎是被戳到了痛處一般,傅顯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半晌,才堪堪平靜下來,啞聲道:“你看上他什麽?”
曲紅绡嘤咛一聲,把頭埋在了他懷裏,不肯說話。
傅顯就笑了一下。
這笑容實在殘酷得很險惡。
他伸手鉗住了她的下巴,強迫她擡起頭來,在她的唇上落下炙熱的一息,似是輕描淡寫地道:“沒關系,等你玩膩他,我會殺了他……”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