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姐姐的房子還是夏夜給她租的,她當時瞞着父母戀愛了,還意外懷了小好。

那男的一聽說她懷孕了,連夜落跑,在枕頭上留了二百塊錢,連句“對不起”的字條都沒留。

父母不允許,夏天又犟,說什麽都要生,最後夏夜把她叫來,給她租了這套房子。

當弟弟的也不好說得太多,留了張銀行卡,說有什麽問題給他打電話。

夏天從來都沒在有問題的時候給他打過電話,這一點姐弟倆很像,不喜歡別人為自己操心。

覺得那是種還也還不完的債。

小好的書包裏有鑰匙,夏夜手裏抱着孩子,蹲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出來。

進屋把孩子放在沙發上,突然想到,兩歲的孩子這會兒應該也學會站立和走路了吧?

早就學會了——

不光走路,這個年紀的小孩已經能獨立完成一些事情了。

剛被放下,小好就掙開了裹在身上的小被子,一只手抓着羽絨服的下擺,另一只手握住拉鏈的鎖頭。

刷拉——躺着就把羽絨服拉鏈拉開,自己把外套脫了,裏面穿着件淺黃色的卡通小鹿毛衣。

“哎呦,小好,”夏夜看着新鮮,蹲在沙發邊上誇他,“我們小好這麽厲害啊,告訴舅舅,還會什麽呀?”

脫掉了笨重的衣服,小好吭叽吭叽地翻了個身,兩只手掌撐在沙發上,跪坐着直起身來。

“m——m——”

孩子的嗓子好像是啞了,張開嘴發出的都是氣音,聽着有點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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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四處張望,坐也坐不住,不停着往前栽。

“a——ma——”

夏夜琢磨着,這聲音像是在叫,“媽”?

“ma——m——a”

小好的神情急切,卻發不出明白的聲節,細弱的聲音像從嗓子根上扯出來一樣聲嘶力竭。

夏夜和小好僵持着,身子擋在沙發邊上,怕他掉下來。

不可置信地問:“小好,你在叫‘媽媽’嗎……不是,你嗓子怎麽啞了啊?”

剛還以為是裹得厚了熱的,孩子兩個臉蛋有點發紅。

小好這麽啞啞地叫了兩聲之後,從脖子根兒到毛發稀疏的頭皮,整個頭都憋成了深紅色。

夏夜趕緊上去摸摸,小好發燒了!

小孩子跟大人不一樣,吃穿都得格外留意。

夏夜活得糙,感冒發燒從來不吃藥,硬抗着就過去了。

但小好不行,夏夜不知道小好是啥時候燒起來的,怎麽這陣嗓子都給燒啞了?

兜裏有張姐留下的名片,撥號的時候夏夜的手都在抖。

張姐開門見山地承認:“那孩子是啞巴,剛沒來得及告訴你……”

其實哪有什麽來不來得及,沒說無非是怕他不肯要。

“小好發燒了,家裏有藥嗎?”

夏夜心裏一陣酸,孩子不能說話,他姐也不告訴他。

帶着個小啞巴生活,日子能有多順遂?

怪不得從來不讓他見外甥……

“哦,是這事兒啊。”

張姐松了一口氣,“茶幾下面的抽屜裏有個小藥箱,藍色的,裏面有感冒藥呢,你拿出一袋用熱水沖一沖喂他喝。”

“小孩子發個燒也沒啥,小好體質弱,吃點藥就能降下來。”

夏夜說好,張姐忙不疊把電話挂了。

小好現在發着燒,他也着急,抱着孩子去廚房燒水沖藥,端着碗要喂進去。

小好哪肯喝?這藥又燙又苦,夏夜怕再把孩子燙着了,也不敢灌。

他就這麽抱着小好繞着家哄,說小好別哭了,媽媽有事離開了,變成了天上的星星。

看不到媽媽的小好又焦又急,眼淚沒斷過,但哭出來之後臉上的紅色漸漸淡了。

原本以為小孩子高分貝的哭聲鬧人,沒想到哭不出聲的孩子看着才更揪心。

仿佛失去了向這個世界大聲索要、無理取鬧的資格。

夏夜一邊哄小好,一邊打量着這間小屋子。

客廳的書架上擺着姐姐的自考輔導書,會計、計算機、行秘、教師……

姐姐很少分享自己的事情,每次問都說有錢、沒事、都好。

她的索要也是無聲的,哭泣也沒人聽到。

想到這裏,夏夜抱着止不住哭泣的小好,緩緩滑到地毯上。

他在這一天失去的太多了,工作、希望、計劃、心血、愛情、最後是雙胞胎姐姐……

前面的那些跟一個生命的消逝比起來好像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他沒姐姐了。

夏天和夏夜像是彼此的影子,相伴着一起長大。

只是後來夏夜選擇去讀大學,而夏天選擇戀愛。

他們倆都是一旦有了目标就會不斷努力地朝着目标奔跑的人。

所以姐姐義無反顧地生下了小好。

而夏夜自加入公司後便一刻不停地奔跑着。

跑,努力跑,毫不松懈地跑。

跑到早就忘記了目的地,跑到他錯覺,人生的意義就是奔跑。

後來他被絆倒了,懷裏多出個小孩,過往的一切都戛然而止。

刷——一下,他什麽都沒了。

小好還在哭,夏夜也哭了。

他代替着小好,大聲地哭喊。

憑什麽,到底是憑什麽?

老天爺怎麽會這麽刁鑽,這麽諷刺呢?

憑什麽奪走了姐姐的生命?

憑什麽要在他身上降下苦難?

他什麽都做了,他一刻都不敢停,到底還要做到什麽程度呢?

怎麽都他媽這麽難!

城市很大,每天都有人迎來新的轉機,也有人拓出更深的低谷,在看不到盡頭的長夜裏挪行幾步。

夏夜就是走在沒有盡頭的黑暗裏的人。

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哭過了,這樣的發洩是絕望又痛快的。

有那麽一瞬間,夏夜甚至在想,要不然就這麽死了吧?

死在這個破舊的出租房裏,窗外的漫天大雪就是他的陪葬。

活下去就得跑,他太累了,想就這麽坐在地毯上死去。

都不争了,不要了,他和姐姐同一天出生,嗷嗷待哺,為什麽不能在同一天永眠,與世長辭?

這麽想着的時候,懷裏的小肉球突然動了一下,自己擡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就這麽一下,夏夜便猛地驚醒,從剛才的情緒裏抽離出來。

不行,他還不能死。

他不是什麽都沒有了,他還有小好。

夏夜低頭看着小好,冥冥中察覺出一絲默契。

夏天是不是也像這樣,抱着小好坐在地毯上想要一了百了?

最後都被小好的存在拯救了。

小好不再一抽一抽地哭,也像漸漸意識到什麽,不再啞着嗓子叫“媽媽”了。

但他的小淚珠還是止不住,從眼角汩汩往出鑽。

夏夜跟着收了聲音,揉揉眼睛,耳目都清明了些,這才聽到有人正在敲他們的房門。

門外的人有張秀氣的臉,眼眶偏圓,眼珠映着他客廳的燈光,澄澈又明亮。

“你好,我在樓上聽到了些聲音,請問你還好嗎?”

夏夜不好。

小好發着燒,他反複情緒崩潰。

走投無路了,只能抱着小好給門外的人看,無助地說:“孩子一直在發燒,不肯吃藥。”

救救小好,也救救他,随便一個人都好,救救他們。

門外的人倒是不認生,推着夏夜的胳膊進來了,反手關門,收起滿夜風雪。

“先往裏走,涼。”那人穿着件白色的粗針毛衣,撩起袖口,露出細瘦的小臂。

他的手心來回磨搓,搓到熱了才摸了摸小好的額頭:“是發燒了。你先把孩子放平躺着,不要抱着他來回走,他暈。”

夏夜聽話地照做,把小好放在沙發,又按吩咐取來小好的被子給他蓋好。

那人走進衛生間,找了塊小毛巾沾濕了帶出來,給孩子擦拭臉頰和手臂。

轉頭看看藥盒裏的藥,問:“他不肯喝藥?”

“嗯。”

“用什麽喂的?”

夏夜轉身走進廚房,端了個小碗出來給他看。

對方氣得想笑,“你用碗喂他當然不喝,孩子沒有奶瓶嗎?”

奶瓶……

夏夜想了想,說:“他的小書包裏應該有的。”

“你怎麽當爸爸的?”那人愠惱,“孩子的奶瓶都找不着?”

“我不是他爸爸……”夏夜小聲地解釋,“他是我姐的孩子,我姐今天去世了。”

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那人跟他道歉。

夏夜苦澀地搖了搖頭。

“那你加我個微信,我發幾種藥給你,”那位熱心的鄰居從褲兜裏掏出手機遞過去,“你現在出門買一下。怕他好點了會咳嗽,我把止咳平喘的藥也一起發你,你給他備上。”

夏夜“诶诶”了幾聲,加了好友。

臨了掃了一眼對方的頭像,是一只睫毛很長的卡通小鹿,之後便裹上大衣往外跑。

“別着急,路滑,慢點兒啊!”

那人的聲音落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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