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鹿安甯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從靠背抽出個抱枕抱在胸前。
夏夜去冰箱裏拿了兩聽啤酒,拉開拉環,遞了一罐給鹿安甯。
沒什麽好下酒,他們幹脆說話。
“你最近到底怎麽了?”鹿安甯問,“感覺你,很不對勁……”
“就連小好也發現了,你知道的吧?小孩子很敏感,大人高不高興他們都知道。”
“你突然變了,小好就會覺得都是自己的問題,變得小心翼翼,總是在看周圍的人的臉色,照顧我們的情緒……”
成為幼兒園的“男媽媽”後,鹿安甯對小孩的好感與保護都出自本能,夏夜的消極嚴重影響着小好和周圍的人,讓他着急又氣憤。
“你不能再這樣了,到底怎麽了?你告訴我,我們一起解決,不能再讓小好為你操心。”
夏夜一直不說話,鹿安甯更加着急:“你怎麽不說話?你不是也想聊聊的嗎?”
“小鹿……”
說不下去了,夏夜仰着頭,大口大口地灌酒。
看他這樣,鹿安甯變得更加揪心,氣勢也弱了,“到底怎麽了……”
夏夜慢慢咽着酒,頹唐地搖頭,“不知道……”
“就是很害怕。小鹿,我很害怕。”
鹿安甯捏着啤酒罐,罐裏的啤酒還在冒着氣泡,細細小小的泡沫争先恐後地爆裂着。
他問夏夜:“怕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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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都怕。”
喝了一口酒,夏夜發洩似的展開:“怕不開心,怕太開心……怕成功了會失敗,怕失敗了一蹶不振。”
“怕別人對我笑,怕被人相信,怕不能被依賴,怕沒辦法滿足別人的期待。”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說不出口的恐懼。
怕期待落空,怕創業失敗,怕做選擇,怕一錯再錯,怕重蹈覆轍。
怕天亮了,怕醒來,怕身邊的人不開心,怕無法讓身邊的人變得開心。
怕被看扁,怕被詐騙,怕程序跑不動了,怕不能完成每一天的任務。
怕自己太松弛,又怕自己太緊張,怕被愛,怕被讨厭,怕苦怕累,又怕如今經歷的苦難不能結成日後勝利的果實。
怕信仰覆滅,怕認知失誤,怕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犯錯,也怕面對未知的、亂麻一樣的外部問題。
怕小好不開心,怕小好生病了,怕在小好面前哭出來,讓小好擔心。
怕傷害小鹿,怕對不起鹿安甯給予他的善意,怕辜負他的責任,怕一敗塗地……
重啓好好科技以來,夏夜無時無刻不呼吸着恐懼的空氣。
夜不能寐,很早睡醒,醒後看着空白的天花板,祈禱,思考,還要做什麽才能将成功的可能性增大……
這段對話其實早就該發生,夏夜跟鹿安甯,夏夜跟好好科技的每一個成員。
但他害怕,怕面對他們,怕接受他們的善意,怕自己沒有辦法償還。
原來善意和期待也有重量,幾百噸的銅塊鋼鐵一樣,壓在他的心頭,挂在他的嘴角。
讓他變得遲鈍,猶豫,充滿了負罪感,極度渴望着揚眉吐氣,對成功有着近乎病态的追求。
然而成功哪有那麽容易,希望的火光并沒有顏色,他們只能摸着黑前進,走在沒有盡頭的黑暗裏。
于是,許多人就被這份期待給壓死了。
夏夜的恐懼太多了,多得他害怕和盤托出,他怕他在乎的人被他吓跑。
所以他精心挑選,摘出幾樣告訴鹿安甯,并在心裏貪婪地希望,鹿安甯能再拉他一把。
真是糟糕,曾幾何時他想把鹿安甯拉到太陽底下,卻忘記自己也始終浸泡在黑暗裏。
人怎麽能這麽脆弱,又這麽自以為是呢?
鹿安甯的家要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安靜和暖和,夏夜說了許久,也想了許久。
他的話音落在一片沉寂裏,湮沒在暖洋洋的燈光裏。
很久之後,鹿安甯問他:“說完了嗎?”
“嗯。”夏夜點頭。
“下雪了。”
鹿安甯的回應很突兀,夏夜吸了下鼻子,“啊?”
鹿安甯揚了揚下巴,示意他看向窗外,說:“下雪了,瑞雪兆豐年。”
夏夜坐在沙發對面的小板凳上,和鹿安甯隔了一個茶幾,聞言回頭望。
這夜的雪大得誇張,簌簌落下的雪花撺成一了半拳大的雪球,中間是虛空的。
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鬼斧神工的大自然能擁有這麽豪放的手筆。
“明天就是除夕了……”夏夜喃喃。
“對呀,”鹿安甯搭腔,“時間過得真快,對吧?”
“是……”夏夜說。
“要許願嗎?”鹿安甯問。
不知是不是幼兒園老師的原因,鹿安甯總有那麽多充滿童真的想法。
“要許什麽願望呢?”鹿安甯将聲音拖得很長,哄小孩一樣。
“那就希望我們都身體健康,希望好好科技能盡快收獲成功吧!”
等了半天沒等來下文,夏夜問:“你自己沒什麽希望達成的嗎?”
鹿安甯笑着搖搖頭,“不了。”
“不想搶占你心願成真的名額。”
說完話,他自己也覺得幼稚,壓着聲音笑了一陣。
“其實我想說,我們挺像的。”
笑完後,鹿安甯又說,“我們倆,在某些方面心态其實是一樣的。”
“這樣嗎?”夏夜問,“比如呢?”
“比如,恐懼、”鹿安甯喝着酒,懶洋洋地分析,“比如,迷茫。”
“我好希望能有個人告訴我,應該怎麽生活!”
“該怎麽去愛,該怎麽面對難題,該怎麽排解痛苦。”
鹿安甯的臉上泛着苦笑,夏夜意識到,或許他們倆真的很像。
他們都不開心。
“甚至于有時,我希望有人能告訴我,該怎麽笑,什麽時候笑。”
“該怎麽說話,才能讓人就覺得有禮貌。該怎麽把自己藏起來,該怎麽規避所有的傷害……”
鹿安甯感嘆:“如果有人能告訴我就好了。”
困境永遠存在,問題亟待解決,生活永遠理不出個頭緒。
可是好像,每個人的苦衷都是一樣的。
仿佛在嚴冬裏瞥見第一抹春意,夏夜突然覺得釋懷了一些。
他握着啤酒罐,不知不覺笑了。
“你笑什麽?”鹿安甯佯裝惱怒,“我在分享我的痛苦,你怎麽能笑呢?”
這麽說着,他自己也笑了。
可能人真的是群居動物吧,一個人的苦悶是苦悶,但在兩個人共同的困境裏,似乎總飄着一束微弱的光。
原來他們的苦悶深究到底,竟然是這麽相近。
就好像兩個在狂風暴雪中行走的旅人,在即将放棄希望的那一秒,一側頭看到了彼此——
啊,原來你一直在我身邊,原來我的苦悶并不孤獨。
這場對話沒有解決任何問題,但好像,知道了世界上還有個人正在跟自己感受着同樣的困惑和痛苦,日子也就沒有那麽難捱了。
夏夜的酒早就喝完了,走去又拿來兩罐。
随着酒精在他身體裏慢慢作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小鹿,你一直都這麽溫柔嗎?”
鹿安甯癱坐在沙發上,慢吞吞說:“嗯……分人,分時間。”
夏夜了然點頭,“那我可真幸運。”
鹿安甯的眼神迷離,白白淨淨的臉頰和脖子此刻都變成了柔紅色。
他贊同道:“我也是。”
“要怎麽變得開心呢?”夏夜幹脆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兩腿岔開,坐得格外豪放。
“嗯……”鹿安甯想了想,“明天咱們去超市采購年貨,我給你買好吃的。”
“不給小好買嗎?”
“不買。”
鹿安甯任性地說,“小好的你給買。”
醉酒的夜,窗外是漫天飄搖的大雪。
屋子裏暖烘烘的,窩藏了即将到來的春天。
鹿安甯有點醉了,做着似真似假的承諾:“我只給你買好吃的……”
“所以呀,你一定要開心一點……”
說完這話,鹿安甯就倒在沙發上睡着了。
世界安靜的仿佛只有兩個人。
柔軟如春日柔波的鹿安甯與穿越狂風驟雪的夏夜。
夏夜沒有回房,也沒有挪動身體,就那麽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望着鹿安甯。
時不時撥弄着腕間的手表表帶,夏夜一直望着鹿安甯泛紅的臉頰。
一直到那好看的紅色将窗外的天空也燙得火紅。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刺破了黑暗,雪還下着,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