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這夜沒有雪也沒有風, 窗外的世界安靜得像是靜止了。
電腦裏煙花的視頻播完了一遍又開始重播,漆黑的深空被一遍遍點燃。
客廳沒有點燈,唯一的光源是鹿安甯筆記本的屏幕, 他的臉時不時被煙花的光芒照亮,
“為什麽啊?”鹿安甯問。
“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喜歡你嗎?”
夏夜笑笑, “這要我怎麽答?”
鹿安甯被逗笑, 的确,這是個狡猾的問題。
好像他得了便宜還賣乖, 正恬不知恥地索要誇獎。
他正經道:“我是真的想知道。”
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關鍵性, 夏夜也變得嚴肅起來, 開口前先清了清嗓。
“為什麽會喜歡你呢……”
告白這事兒就得憑着一股子莽勁兒。
将羞怯的、隐晦的內心毫無保留地展現給對方看, 邊邊角角,仔仔細細, 陰暗的光明的, 自私的偉大的, 全部都要讓對方看到——
這就是我啊, 這就是全部的我。這樣的我想要跟你在一起,将我的一顆心全部交給你,你要收下嗎?
“和你在一起總是很舒服。”夏夜說。
“跟你說話的時候,好像時間都慢下來了。你很細心,也很溫柔,你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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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詞窮,在心裏将鹿安甯的重重優點加以概括, 重複道:“總之你就是很好很好……”
鹿安甯點點頭, 似懂非懂, “哦”了一聲。
“那你呢, ”夏夜反客為主, “你對我有什麽看法?”
鹿安甯很輕易就上套了,“我也要說嗎?”
“嗯,說說吧。”夏夜起身,往廚房走,“你先想着,我去拿酒……”
這種事情,總要喝些酒才好說吧?
鹿安甯握着啤酒罐,粉紅色的,覆盆子口味。
夏夜坐在隔了一個茶幾的小板凳上,跟他隔開距離,面對面看着他。
“我覺得,你也很好。”話說完,鹿安甯低聲笑了出來。
“我是認真的,你真的很好。”
夏夜揚着頭,故作得意,“那然後呢?”
“我想喝點別的酒,”鹿安甯晃了晃手裏的啤酒罐,“有沒有更烈的酒啊?”
“白天的時候,索赫來找過我,我想讓你知道……”
這句話說完,鹿安甯才終于卸掉了一整晚都罩在臉上的輕盈的喜悅。
淺淡的笑意像潮水一樣從他臉上褪去,露出下面那張不喜不悲,不作表情的自我。
之前老高過來拜年,送了兩瓶伏特加給他們。
禮盒的左邊是幹淨透明的原味伏特加,右邊是混合了果汁的草莓味伏特加——夏夜理所當然地拿了後者。
大口喝掉兩杯後,鹿安甯感覺耳朵裏像塞了兩團棉花,電腦裏的煙火聲,冰箱嗡嗡的運作聲,他自己的呼吸聲,都變得很遙遠。
唯一能靠近他的只有夏夜。
“他說什麽了?”夏夜面色愈沉,不算好看。
今晚鹿安甯的心情其實很糟糕,但這是好好科技的大日子,所有人都很開心,不能被他影響。
所以他一直笑着,聽大家說話,陪小好玩耍,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就看看夏夜。
“夏夜……”
鹿安甯嘆了一聲,低下頭,用力抑制着淚水。
“你說喜歡我,是因為我對你很好,還是因為我很好啊? ”鹿安甯問。
這兩個條件聽起來沒有什麽區別。
夏夜握着酒,仔細分辨着,答:“因為你很好,所以你對我們都很好。”
“不是。”
鹿安甯果斷否認:“是因為我對你好,你才覺得我好,才會……喜歡我的吧。”
夏夜問他:“是索赫跟你說什麽了,是不是?”
索赫是來找鹿安甯算賬的。
一下班,鹿安甯從小門鑽出來,着急去和夏夜彙合,甚至沒有注意到在門口等着他的索赫。
索赫打開車門,大聲喊:“鹿安甯!”
“你憑什麽跟我爺爺說我們分手的事?”索赫質問他,“我不是說了讓我來說嗎?”
“如果爺爺因為這件事病情加重了,你能負得了責?”
索赫抓着他的胳膊,語氣很重:“你怎麽總是這麽自私?”
被抓着的那條胳膊怎麽掙紮都掙紮不開,附近還有同事經過。
鹿安甯不願聲張,就這麽被索赫拉着,走到一處角落。
人少了,索赫就換了張臉,變得低三下四起來。
“小甯,我們和好吧,不鬧了,好不好?”
“你想要的那些愛,關心,陪伴……我都可以給你。我已經和林路遙斷了,我只有你還不行嗎?”
都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了,還執着給誰看呢?
鹿安甯覺得索赫簡直天真得可笑,“我什麽時候跟你要過這些?”
“那你想怎麽樣?”索赫口不擇言,“你不需要這些嗎,夏夜不就是這麽得到你的嗎?”
鹿安甯終于擡起頭正視他:“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索赫一只手抓了抓頭發,另一只手裏還捧了束玫瑰,沿路灑落幾片鮮紅的花瓣。
“小甯,你太容易得到了。”索赫戲谑道。
“得到你甚至都不用說什麽天花亂墜的甜言蜜語,不用送你禮物,許諾你一個未來……想知道為什麽嗎?”
“只要對你好一點就可以了。”
他輕佻一笑,“只要先對你示好,先走出第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都可以由你自己來走。你說容不容易?”
氣到不住地發抖,鹿安甯咬緊牙關,從唇縫中溢出回應:“胡扯!”
“小甯,好好想一想。”
索赫松開他的胳膊,低頭看着懷裏的花,“你想想我們當初是怎麽在一起的,我有對你說過一句喜歡嗎,沒有吧?”
“我甚至不需要跟你維系感情,因為你自己會維系,你會死心塌地地愛着我。”
“如果那天你沒有撞見我和林路遙的事,咱們倆現在不還是在一起嗎?”
鹿安甯啞然,盯着地上的一片玫瑰花瓣出神。
索赫沒有說錯,如果那天他沒有撞見那麽一幕,大概現在還一廂情願地陷在那段虛無缥缈的愛情裏。
索赫繼續說:“小甯,別再自欺欺人了,夏夜和我都是一樣的。”
“你最大的弱點就是太缺愛了。只要有人給你一點點好,讓你感受到一點點的愛,你就會把他們全部攥在手裏,怕他們溜走了。”
“你對我那麽好,處處妥協,有時候我都替你憋屈,因為你怕有一天我不喜歡你。”
“你對所有人都好,包括夏夜,因為你有多渴望被愛,就有多恐懼被讨厭,所以你總是在遷就和成全。”
總在讨好,搖尾乞憐,極度缺愛,患得患失……
鹿安甯就是這樣的人。
索赫牽強笑着,對鹿安甯說:“小甯,你弄混了好意和愛意。但沒關系,我給你真正的愛,好嗎?”
鹿安甯瞪着他,胸口灼灼燃燒的怒火逐漸熄了,渾身發冷。
啊,原來我在你心裏一直是這個樣子的。
索赫向後縮了縮,覺得眼前的人越來越陌生;
他想再說點什麽,卻也意識到,印象裏的那個小甯再也回不來了。
“說完了嗎?”
鹿安甯強裝鎮定,“說完了就別再跟着我。我既然能告訴索爺爺我們分手了,就能把剩下的故事也講給他聽,你希望他知道嗎?”
他甩開索赫的桎梏,擡手時不小心拍飛了他手裏的花。
那捧玫瑰在空中劃出一個小小的抛物線,降落在路邊綠化帶的雪堆上。
污濁的白上沾了鮮豔的紅色花瓣,像是幾滴灼目的血。
耳根清淨地走出一段,鹿安甯接到了夏夜打來的電話。
夏夜告訴他等一下聚會的地點,鹿安甯才想起來,自己早就替他們訂好了座位……
是,索赫說得一點都沒錯。
他太渴望被認可,太渴望被愛了——任何一種形式的愛都行。
所以他總是很體貼,對身邊的所有人釋放善意。
所以他做了一份自帶光圈的工作,成為別人口中特別但優秀的“男媽媽”。
所以一場失戀幾乎要了他半條命,不是因為他有多迷戀索赫,而是因為他病态地迷戀着被人肯定,被人愛着的感覺。
索赫的一番話颠覆了鹿安甯對過往和自我的所有認知,眼前的世界逐漸被他的眼淚溶解,變得面目全非。
真話總是殘酷的,真話沒有濾鏡,全是棱角。
索赫的話就像一塊不規則的立方體,每一面的棱角都尖銳如一把尖刀,剜在鹿安甯的胸口,切割着他的心髒。
鹿安甯站在原地思索,不斷地拷問和否定着自己,直到天色暗了下來,頭頂的路燈亮起。
一叢柔和的光芒從他的頭頂落下,有如神跡。
他終于想通了困惑了許久的那些問題:為什麽不快樂,又為什麽總是畏首畏尾……
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全都寄托到了別人的身上。
過去是索赫,一颦一笑都能牽動他的神經,輕而易舉地影響着他的悲喜。
直到跟索赫分手了,不僅他的愛,就連他的自我都變得無從寄托,所以他會困惑,會痛苦,會惶惶不安……
“我替你保管着,你的真心和你的愛——”
腦中響起夏夜的聲音。
夏夜說過的,這些無處安放的情感都可以交給他。
可是如果把這些都說給夏夜聽,夏夜會覺得他很蠢?剛從一個火坑裏爬出來,又迫不及待地投身另一個火坑。
天人交戰之際,鹿安甯擡起頭,望向頭頂的那盞路燈。
試一次吧,或許夏夜能理解他……
也正是想到夏夜,鹿安甯對自己的厭棄與埋怨都少了一些;就好像冥冥之中,這個人就站在他身後,支撐着他一樣。
想到這裏,鹿安甯終于挪動着變得僵硬的雙腿,往火鍋店出發。
腳步越來越快,他獨身奔跑在夜色裏,向着心中僅剩的那簇火光邁進。
後來他拎着甜牛奶,推開厚重的門簾,見到了夏夜。
“來了?”夏夜站在他的面前,語氣和緩,肩膀寬闊。
鹿安甯怔怔望着夏夜,終于放松,“嗯!”
為了融入這個夜晚,鹿安甯戴上了一張微笑的面具。
他微笑着坐在夏夜的身邊,靈魂卻像個虔誠的信徒,安靜地纏繞在夏夜的手掌之間。
觥籌交錯,歡聲笑語,鹿安甯開始了一場沉默的自我修複,他們誰都不知道。
一直到聚餐尾聲,夏夜卻看向他,主動對他說:“你在我這裏,很不一樣。”
夏夜可能不知道,這句話對鹿安甯來說究竟有怎樣的意義。
那是窮途末路的旅人腳下鋪陳開來的綠洲,是絕望的門徒,突然得到上帝的親吻。
鹿安甯碎成幾片的靈魂正随着那句話慢慢收攏,那纖細的、不堪一擊的靈魂正透過他的眼眶向外張望,崇敬地看向他的神明。
“夏夜……”
此刻昏暗的客廳裏,鹿安甯的嘴裏泛着濃重的酒氣。
趁着酒勁,他毫無保留地坦白,将索赫說的話,以及他自己那些自私的、自厭的想法全部和盤托出。
“夏夜,你真的很好,好到我想不出來用什麽詞來形容的那種好。”鹿安甯說。
“你不是索赫說的那種人,也沒想利用我,我知道的。”
鹿安甯的視線緩慢聚焦在夏夜的眼睛上,認真地說:“但是我卻利用了你,對不起。”
“我不值得你喜歡,跟我在一起的話,你會很累的。”
鹿安甯想,他誰都怪不着,他才是自己所有的痛苦的罪魁禍首。
他的不幸都是由他自己親手釀造的,他連怎麽愛自己都不會,又有什麽能力去愛別人?
老舊的筆記本終于耗光了電量,屏幕熄滅,整個房間都歸于沉寂,只有鹿安甯壓抑的啜哭聲。
過了許久,只聽夏夜嘆了一口氣。
挪到沙發,坐在鹿安甯的身邊,夏夜伸出手臂,圈住鹿安甯的顫抖的肩膀。
“你不說我都不知道,原來我這麽好啊……”
鹿安甯的下巴托在夏夜的肩膀上,反應了一陣他的話,邊哭邊說:“是啊。”
“你這麽好,可是,我不好的……”
“那又怎麽樣呢?”夏夜問。
“你利用了我,又怎麽樣呢?”
“啊?”鹿安甯嗚咽着直起身,隔着一層眼淚望向夏夜,“我利用你,很不好啊。”
“那就不好呗。”
夏夜笑着問:“到底是誰規定了,只有十全十美的人才能談戀愛?”
“而且說起利用,我們不是在相互利用嗎?”
鹿安甯一怔:“是嗎?”
“對啊,”夏夜點點頭,“我依賴你,小好也離不開你。”
“如果不是你,我大概在兩年前就帶着小好回老家了,你挽留了我和小好兩次。我留下來了,我們誰都沒有放棄,才有今天好好科技的一點點成績……”
“可是,我沒有幫上什麽忙。”
鹿安甯用手背蹭掉臉上的淚水,“你的成就都是你們努力的結果,跟我沒有關系。”
“不是這樣,”夏夜篤定地說,“你給了我勇氣,收留了我的不安。而且最近因為你,我真的很開心。”
“每次想到你,我的心情就會變得好一些。即使你什麽都不做,我只要看看你,就能獲得力量。”
鹿安甯的臉頰被他自己蹭得泛紅,夏夜輕輕撫摸,拭去他滾落的淚珠:“這麽委屈啊。”
“我的整顆心都覺得你好,你利用我也好,喜歡我也好,我都接受。因為我很需要你,我們互相需要!”
“我們互相需要……”
鹿安甯垂着眼重複了幾遍這句話。
夏夜的眼裏帶些笑意,喝了口酒:“明明是很簡單的事情,就因為這個難過了一晚上啊?”
說開了也覺得沒什麽大不了,他需要夏夜,夏夜也需要他。
但還是有些害臊,趁夏夜不注意,鹿安甯偷偷蹭掉眼角的淚水。
“安甯。”夏夜叫他。
甚至偷偷換了一個稱謂。
夏夜說:“別不開心。”
“利用我吧,讨好我吧,我也會這樣對待你……”
“安甯,我一直覺得,像我們這樣的好人,是能被允許在愛情裏壞一點的……”
///
第二天是二月一日,幼兒園在這一天重新開放。
小好清晨醒來,能聽到頭頂上傳來兩道綿長呼吸聲。
他悄悄擡起頭看過去,爸爸和小鹿媽媽一左一右地在他身邊睡着!
“哇、”
是不是每個乖巧的小孩都有天使聽取他們的願望啊?
小好每晚的祈禱應驗了,他擁有了小鹿舅媽!
大哭加上宿醉,鹿安甯理所應當地睡過了頭。
夏夜先睜開眼睛,每次鹿安甯在,他都睡得很香,做的每一個夢都是美夢。
你看,這是一條可以讓他喜歡上鹿安甯的理由。
剛蘇醒時沒注意時間。夏夜伸了個懶腰,攬着小好親了一下,又看看睡在另一邊的鹿安甯。
不知不覺,他的嘴角已經彎成了一個幸福的弧度。
昨晚他沒皮沒臉地說了一大通情話,再看鹿安甯,對方已經靠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但是這人演技太差,明明是裝睡,還控制不了自己,眼皮一直在顫。
夏夜不說話了,屏着呼吸坐着。
果然,不一會兒就看到鹿安甯悄悄眯起眼睛,跟他對上了視線。
“天吶……”
鹿安甯被當場抓包,窘迫至極,慌張得臉都紅了。
夏夜拉着他的手,安慰他說:“慢慢來,安甯,你也有需要想清楚的東西,不用現在就給我答案。”
可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總要比原來多些牽絆,誰又甘心退回到朋友的位置?
夏夜提議:“但也先不要逃開,我們試着一起走一段路,互相利用也好,互相需要也罷……我們一起試一試吧?”
鹿安甯望着夏夜,怔怔說:“好。”
互相道了晚安,鹿安甯抱起筆記本回房間,肩膀窄又單薄,顯得孤獨而脆弱。
所以這回換夏夜提議:“要一起睡嗎?”
當初搬進來,鹿安甯主動搬去次卧,把房子裏更大的床留給了夏夜和小好。
這次又回到了原本屬于自己的房間,鹿安甯抱着棉被,躺在自己習慣躺着那一側。
關掉夜燈,黑暗裏出現了一只手的輪廓。
夏夜問:“要牽手嗎?”
鹿安甯悄悄彎了眼睛,問他:“不是要慢慢來嗎?”
夏夜把手拿回去,笑着反擊:“那還說要試一試呢!”
鹿安甯終于伸出手:“行吧。”
兩只手在空中牢牢交握,又戀戀不舍地分開。
夏夜的手指在鹿安甯的指尖停留片刻,像支流連的回旋舞。
“你的手還抖嗎?”夏夜問。
鹿安甯感受了一下,心髒在他的胸腔裏咚咚悸動,被觸摸過的指尖也變得滾燙,他矛盾地感覺慌亂又感覺美滿。
“不抖,”他又解釋,“真的沒有那麽誇張。”
夏夜放心了,困意襲來,打了個呵欠說:“他就是吓唬你的,以後他的話你一句也別聽。”
鹿安甯仍清醒,還知道擡杠:“那我聽誰的?”
“聽你自己的,”夏夜的聲音慢慢變弱,“安甯,以後都聽……”
夏夜睡着了。
“安甯,快醒醒!”夏夜晃晃鹿安甯,接着又晃晃小好:“小好,起床了。”
剛才夏夜看了眼時間才發現,他們三個都快遲到了!
昨夜喝了烈酒,鹿安甯頭痛欲裂,眼睛也哭得發腫,聲音都啞了。
抱着小好,跳下床去洗漱。
小好還是醒不來,被放在馬桶蓋上的時候還閉着眼睛,軟趴趴往鹿安甯的身上倒。
鹿安甯洗完臉,手上還沾了點水,都彈到小好臉上給他醒覺。
夏夜在廚房起鍋煎蛋,另起一鍋,用冰箱裏的隔夜飯炒了個臘腸炒飯給他和鹿安甯當作午餐,滿滿當當地裝進兩只便當盒裏。
抽空跑到衛生間門前,小好果然賴着小鹿媽媽,讓人給他刷牙。
“小好,動作快!”夏夜拍了兩下手,“人家果果這陣兒已經進教室等你啦。”
這話給小好激出一激靈,當即醒了,抓着牙刷,呲着兩排潔白的牙,對着鏡子上上下下刷了一遍,匆忙跑到零食櫃旁邊等着。
鹿安甯換好了衣服,把小好的衣服帶出來;
夏夜已經裝好便當,撐着小好的書包讓小好往裏放零食。
之後夏夜去換衣和洗漱,鹿安甯留在客廳給小好穿上內衣和襪子,小好自己穿外褲和外套。
最後三人聚集在玄關,收便當的收便當,戴帽子的戴帽子;
夏夜換好了鞋,抓起大衣,轉身推開家門。
大清早的馬路上,有三個人神色匆匆地經過。
小好被夏夜扛起來往幼兒園跑,鹿安甯在他們身後跟着,一只手兜着小好的小屁股,幫夏夜分擔重量。
好不容易趕在幼兒園早課開始前到達,小好被塞進鹿安甯的懷裏,夏夜微微傾身,要一個涼冰冰的“臉頰親親”。
順勢看一眼鹿安甯,朝他眨下眼睛,勾起嘴角,轉身大步往公交站狂奔。
“慢點兒!”鹿安甯沖着他的背影囑咐。
小好也招招手,啞啞地說:“baba、88、”
這個早晨亂糟糟的,未來還不知道會有多少像這樣的亂糟糟的早晨。
但當鹿安甯走進教室,夏夜坐上工位,一想到早上的事情,他們倆都止不住一直微笑。
你看,這又是一條讓夏夜喜歡上鹿安甯的理由。
或許對鹿安甯來說也是一樣。
二月一來,有個無足輕重又令人惦念的節日也來了。
就連小朋友們的書包裏都放着幾塊巧克力,幼兒園的“媽媽”們告訴他們,二月十四是個代表着愛的日子:
爸爸愛媽媽,媽媽愛爸爸,小寶寶愛他們倆,也愛很多人。
夏夜和鹿安甯帶小好去逛超市,爺兒倆停在放着巧克力的貨架前看了許久。
小好目标明确,只買包着金箔紙的那款榛果巧克力,因為看到果果愛吃。
夏夜放了兩盒進購物車,問他:“小好自己沒有喜歡的嗎?”
小好來回張望,遺憾地搖搖頭。
夏夜也有目标,趁鹿安甯不注意,選了四五塊黑巧放進購物車。
之前說要一起試一試,所以百忙之中還心系情人節,暗戳戳地給喜歡的人準備驚喜。
另一邊,正好幼兒園有定期體檢,鹿安甯被分到情人節的那一周,他順水推舟選在了周二。
體檢一上午就完事了,一般老師們都會再請半天假趁機放松——
鹿安甯也請了假,在出勤系統上填:二月十四日,0.5天事假。
他們倆誰都沒慶祝偃于說過這個節日,頭一次難免生澀。
鹿安甯還欠夏夜一頓飯,找了個加班的晚上,若無其事地發信息:“下周二中午有事嗎?我請你吃飯吧。”
夏夜沒多想,在他的眼中,周二、二月十四、情人節,三個詞代表三個意思,之間沒啥聯系。
“好啊。”他欣然答應,“我們去吃啥?”
鹿安甯發了幾個西餐廳的點評頁面鏈接給他,讓他從裏面選。
過了半分鐘,夏夜回複:“看着都好貴……我知道有家私房菜還不錯,要不去那兒?”
鹿安甯答應,跟他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之後兩人就像不知道這件事一樣又相處了幾天。
小好每天背回一小書包不同種類的巧克力,夏夜把鹿安甯愛吃的幾款挑出來,剩下的拿給工作室的同事們吃。
當然了,小好送出去的也多。夏夜和鹿安甯無論誰帶他回家,路過小超市都得進去買點巧克力。
夏夜掂了掂小好的碩果累累的書包:“情人節的氛圍還是幼兒園裏最濃哈。”
“每天監督小好刷牙吧!”鹿安甯笑着回應,“他們班都有四個孩子長蛀牙了。”
小好聽了從裏屋跑出來,呲着牙給夏夜看,“zi、”
夏夜會意,揉着小好的腦袋誇誇他:“牙口真好!”
“wa——”小好皺起臉,假裝自己是兇猛大老虎。
直到二月十四日的早上夏夜才反應過來,今天是情人節,而且鹿安甯約他在這一天吃飯。
好了,喜歡鹿安甯的理由又增加了一條:
鹿安甯言而有信,而且很浪漫。
小鹿一早出門去做體檢,夏夜把小好送去幼兒園,又趕去上班。
他現在一天要打兩份工,白天在動畫公司給雲璞打工,晚上回到出租房,給自己打工。
為了保證晚上的工作時間,夏夜從來都不午休。
在工位上吃完了自己帶的便當後就繼續工作,一直到下午準時打卡下班。
這天他破天荒地在午休時間離開公司,一路上手機震個不停。
部門小群裏熱火朝天地八卦着夏老板去哪裏約會,都是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夏夜根本不介意。
不一會兒雲璞出現,給夏夜加了兩小時的午休時間,同事們瞬間炸了,痛斥老板偏心眼兒。
雲璞也長不了手底下的員工幾歲,平時玩得慣,上下打成一片。
挨了罵,他便認慫投降,宣布全公司午休時間增加兩小時,或者可以早兩小時下班,自己選。
同事們歡天喜地,衷心祝福夏夜約會愉快。
愉不愉快還暫不得知,但如果早知道今天是情人節,當初夏夜肯定不會提議在這家飯館。
鹿安甯提前到達,按照導航找到了店面,仔細看了幾番,站在門口等待。
他今天穿着件藏藍色的外套,領口露出一截白色的毛衣領子,看着精神,帶些溫潤的書卷氣。
夏夜拐過路口,一眼就看到了他,邁步朝他跑來,大口喘着氣,問:“等很久了嗎?”
鹿安甯的鼻尖被凍的通紅,搖搖頭說:“沒有。”
夏夜沒拆穿,只問他,“到了怎麽不提前進去?”
鹿安甯又回頭看看店面的門頭,跟他确認:“你真的想在這裏吃?”
夏夜選的是家普普通通鹵肉飯餐廳,鹵味是老板自創的,大家玩笑着叫它“私房”。
因為價格便宜,口味也不錯,每逢中午和夜晚,店裏就擠滿了在這附近工作的上班族。
進店後,夏夜和鹿安甯等了一陣座位,最後還得跟別人拼桌。
夏夜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解釋:“我就是聽同事說過,這家店的口味還不錯。”
“沒事,下次再請你去別的地方吃。”
鹿安甯好像格外中意飯館裏飄散的鹵香,安穩地坐下來,從筷桶裏抽出兩只勺子,遞了一只給夏夜。
夏夜接過,笑着說:“下次該是我請你了。”
“下次還是我請你!”鹿安甯格外執拗,“謝謝你幫我省錢。”
夏夜笑笑,起身去收銀臺邊的大保溫桶裏接了兩杯茶。
這家店上菜很快。
兩人才剛點完單坐下,還沒來得及喝口茶,兩碗鹵肉飯就上桌了。
餐廳門前等位的人越來越多,夏夜和鹿安甯顧不上交流,低下頭專心吃着飯。
等吃飽了走出餐廳才發現,他們從進店到吃飽喝足走出來,一共還沒有二十分鐘。
兩個人站在飯店門口笑了一陣,笑過後又覺得可惜,畢竟是第一個情人節,怎麽能只留下一碗鹵肉飯的記憶?
夏夜看看腕間的手表,加上雲璞給的額外兩小時,他的午休還剩将近三個小時。
“一起去做什麽呢……”夏夜盤算着,“要不去看場電影吧,趕最近的幾場的話,結束後我還來得及回去上班。”
鹿安甯點頭答應,掏出手機找到最近的電影院,稀裏糊塗地買了兩張愛情電影的票。
情人節的中午去看電影,這事兒聽起來浪漫得有些違和。
好在他們倆都很滿意。
倆人能獨處的時間本來就不長。
晚上回家有小好在,兩人也都積攢了一天的疲憊,有時候喝喝酒聊聊天,就到了必須睡覺的時間了。
今天終于能坐在一起,完完整整地看一場電影,他們格外珍惜。
電影開場,梳着馬尾辮的女生跑過學校的連廊,在廣播體操的背景音中,将手裏粉紅色的信封端正地放在教室中心的課桌上。
下一幕,男主一走進教室,身邊就響起同學們此起彼伏的起哄聲。
男主拆開信,只看了幾眼,就又重新折疊起來,向後方看。
女主感受到了男主的視線,埋頭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座位上,默默咬嘴唇。
有同學問男主:“是誰給你的情書呀?”
女主終于鼓足勇氣擡起頭,跟男主對視了一秒鐘,又像被那道視線刺了一下,迅速趴在課桌上。
“誰呀誰呀?”仍有同學追問,“說說嘛。”
鏡頭聚焦到男主的下半張臉,他微微啓唇,吸了口短氣。
下一個鏡頭,女生的手指死死攥緊,指節都發着白。
恍惚間,鹿安甯的手背一熱,有人握上了他的手。
而他考慮不了太多,沉浸在劇情裏,和女主一起屏氣凝神地等待着男主的裁決。
男主吐息,道:“是惡作劇,誰看到就要抄寫五十份送給其他人。”
“額咦——”聚在他周圍的同學發出嫌棄的聲音,一下子就散了。
屏幕外,鹿安甯跟着女主一起松了一大口氣,終于翻過手掌,和夏夜十指交握。
“這也是試一試?”他湊到夏夜的耳邊,悄悄地問。
夏夜搖頭否認:“不是。”
“我怕他真的說出那個女孩的名字,你會很傷心。”
真是難為情……
鹿安甯假裝被劇情吸引,專注地盯着屏幕,不搭他的話茬。
夏夜輕笑,又在心裏的清單上添了一項喜歡鹿安甯的理由:
雖然不會說情話,但是害羞的時候會握緊我的手——讓我覺得很有成就感。
可能今天他們倆的運氣不太好,這部電影的劇情在二分之一的地方急轉直下,後半段充斥着各種濫俗的青春片套路,看得人昏昏欲睡。
鹿安甯和夏夜本來都有些缺覺,幹脆放棄,靠在一起睡着了。
片尾時燈光驟亮,喚醒了鹿安甯和夏夜,兩人都下意識看向他們交握着的手。
他們每次牽手都是深夜,這次終于能将這份旖旎真真切切地看在眼裏,牢牢存放在記憶深處。
真好啊!
下午夏夜得回公司上班,鹿安甯回家休息。
臨別時,夏夜叫住了鹿安甯,說晚上的時候會再送一份驚喜給他。
“什麽呀?”鹿安甯忍不住好奇。
夏夜眯着眼,狡黠地笑:“秘密。”
“晚上見,安甯。”
鹿安甯的手心仍在發燙,這股熱意逐漸要爬上他的臉了,他趕快轉身,直直朝前走:“晚上見。”
夏夜的驚喜其實很好猜,好猜到甚至看不出來那是個驚喜——
至少陳蒙就沒看出來。
夏夜用黑巧給鹿安甯做了塊巧克力蛋糕,中間夾着自己熬的櫻桃醬。
為了在同個屋檐下完成這塊蛋糕,夏夜只好在後半夜動工,提前兩天熬好果醬,提前一天烘烤。
到了早上,還要找個味道相似的食物當做早餐,打着哈欠說自己睡得還不錯……
然而這塊蛋糕被陳蒙拿給小好當加餐了。
陳蒙還奇怪,往常小好都不吃巧克力的,怎麽今天這麽喜歡吃放在工作室冰箱裏的這塊巧克力蛋糕呢?
為了讓小好能多吃點喜歡的東西,陳蒙忍着口水和心痛,只切了小小一塊兒留給他自己。
等到深夜,夏夜蹑手蹑腳地下了樓,打開工作室的冰箱——蛋糕只剩三分之一了。
而那兩個蛋糕小賊早就進入了甜甜的夢鄉。
夏夜捧着僅剩的蛋糕回到家,拿給鹿安甯看。
鹿安甯憋笑憋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