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涼如冰,他不敢在外面久留,只好找了家客棧暫時歇息,又讓店主燒了炕,把床弄得極為暖和,這才讓羅夜暝躺下休息。

獨尊堡的傷藥天下獨步,可是羅夜暝病得太久,不能用猛藥,只能煨了補藥慢慢調理。

羅夜暝再次醒來時,還是恹恹的,臉上蒼白得毫無血色。聞人昊忽然發現自己從沒見到他氣色好的樣子,不是籠着一層青氣,就是面色蒼白,心下打了個突。

「夜暝……我強行将你帶了出來,你會不會怪我?」

「羅夜暝已經死了。聞人昊,你不要再想着他了。如果只是抱歉的話,你不用對他說的,因為這是他自己識人不清,愛錯了人,你不必覺得抱歉,事實上你也的确沒做錯什麽。」羅夜暝努力擠出幾分笑意,但笑意仍然十分勉強。

面對他時,他要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能克制自己的沖動,不要恨,也不要埋怨,只當以前的那個羅夜暝已死,可是他說完這些話時,仍然忍不住紅了眼眶。

用了多少心意就會有多少難過,不可能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恨他也更恨自己,恨自己面對他時,永遠做不到雲淡風輕。

「我們再來過好不好?我哪句說得不真,我一定重新說過,這次一定說得很真。」聞人昊心裏忍不住酸澀,只能将他緊緊抱在懷裏。熟悉的觸感讓他再也沒有半分懷疑,他雖然容貌變了,但仍然是那麽質樸天真,是自己心上唯一的那一點淺綠色。

「你別這樣……」羅夜暝有些心慌意亂,被他緊緊按在懷裏,幾乎能聽到他狂熱的心跳聲。

瘋狂地愛着一個人的時候,幾乎每一次的心跳都是為對方而跳動,每一個呼吸都因對方而存在。如果不是自己的錯覺的話,那麽他有一半的把握是聞人昊對他真的有了幾分感情。

或許是這個皮囊的關系吧,聞人昊第一次看到「葉閑庭」時就毫不掩飾地表示了極大的好感,如今恢複本來面目,他多看兩眼,自然發現了兩者之間的相似之處,畢竟五官未變,聞人昊和他朝夕相處,即使不願意多看原來的他,也會有熟悉感。

「夜暝……那天我出去散心,回來就沒看到你了。你又不告訴我你去了哪,卻讓我找了好半天。」聞人昊不敢再提許致青。一邊解釋着,一邊觀察他的表情。

羅夜暝仍舊是十分平靜,低聲說道:「你做什麽事都是有你的用意的,我這麽笨,你這麽聰明,就不用向我解釋了。」

他這句話,無疑是承認了自己的身分。聞人昊心中狂喜,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端詳着羅夜暝的蒼白俊逸的面容,令他心髒傳來一陣難忍的刺痛。

從來不知道心痛是什麽感覺,這些天卻很是頻繁,頻繁得讓他無法錯認,不由為自己說過的話而感到懊悔。

羅夜暝原來的容貌過于不讨喜,可是現在又太俊了,俊得他想到羅星曜對哥哥的态度,便讓他感到一陣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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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夜暝道:「我不想在客棧住了,客棧裏的東西又貴又不好吃,只怕浪費了你的錢,你送我回去可好?」

這句話不是第一次聽到了,當初含羞帶怯的語氣,如今變得客氣生疏,讓聞人昊悚然一驚,卻見他目光坦然地看着自己。

容貌雖然俊逸,可惜神色間已是泛了一層死氣了。

再重的病只要有對症的藥,總能起死回生,可是一個斷了生念的人,不管用什麽藥也救不活的。

聞人昊吃驚地看着他,他猜出真相後還在責怪羅家欺騙自己,阻止自己和羅夜暝相處,所以才将人帶了出來,如此既不會得罪羅氏夫婦,又能好好待羅夜暝,重新取得他的信任。卻沒想到他重病的事是真的,只差一口氣而已。

「你送我回去好麽?我的策論還沒寫完,夫子明天要看的。」羅夜暝低聲說着,心裏也不大相信自己的話。遺言都交代給了星曜,哪裏還有力氣寫什麽策論?母親請來的西席早就在他病發的時候被送走了。

他靜靜地看着面前的這個男子俊美得仿佛不似凡塵中人,心卻仿佛碎成了千萬片。

在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麽叫做無可自拔。

聞人昊離開那麽久,一定是和許致青在一起了,他說這話不過只是哄自己開心罷了。這個男人直到現在還在開口騙他,可是他還是會對他生不起氣來,原諒他曾經做過的一切。

只是……即使會原諒,也不會再相信了。

「寫什麽策論?不如陪我好了,我一生一世對你好。」聞人昊溫文爾雅地笑了一笑,但發現他看着自己時,仍然是平靜的表情,平靜得仿佛一灘死水。

只怕自己再多的溫柔,他也不會當真了吧。

他向來是浪子心性,又善于玩弄感情,但卻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窘迫不安,總覺得被他看清一切,讓他無所遁形。

如果就這麽送他回去,卻又覺得不甘心。

好不容易帶他出來,重新看到他了,本來以為下輩子才能再見,卻能在今生重逢,已是上蒼的恩賜,只想和他在一起,聽他雖是男子卻還帶着嬌憨的嗓音說「聞人昊,你做得我腰都要斷啦」便覺得心裏微微一蕩,忍不住想抱住他,從他過于寬大的衣袍下探手而入,撫摸他過于消瘦的身體,将他緊緊抱在懷中。

羅夜暝低着頭,看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十分平靜地開口:「我要準備明年的鄉試了,我娘說,等我中了舉,就讓外公幫個忙,讓我在縣衙裏補個缺,江湖中的事再也不管,以後,你也不用再看到我了。我也……我也不會再打擾你們。」

聞人昊只覺得心裏一陣疼痛,只想狠狠将他抱在懷中,卻又知道他此時虛弱至極,只怕會弄傷了他,只能用被子裹住他的身軀,用自己的手溫暖着他冰涼的指尖。

他的手似乎比以前更冷了。這是沒有求生意志的人的反應。

聞人昊甕聲甕氣地道:「你要去當朝廷鷹犬麽?那好,不管你去哪裏,我都去把你的上官都揍扁,讓他們不敢再用你,你要是去應試,我就去把考場砸個稀巴爛。」

「你……你敢!」羅夜暝沒想到自己被他逼到絕境了,他還要讓自己走投無路,氣得咳嗽起來,「你敢這麽做,我就……我就揍你!」

看他生氣起來似乎有些精神,聞人昊不由得心下稍安,卻是說道:「你力氣都沒啦,要怎麽揍我?你要揍我,也要等你養好身體,再把武功練好再說……」

羅夜暝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把頭轉過了一旁。

聞人昊的心登時沉了下去。比身患絕症更糟糕的,是病人知道了自己的境況。作為一個曾經身懷絕世武功的人,羅夜暝自然更了解自己的身體其實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你若是不肯好好地,我就去把你弟弟勾搭上。他是叫星曜是吧?那天在你房中看到他,生得和你有三分相像,我也很是喜歡……」

他信口胡言,其時心神不寧。

羅夜暝對弟弟十分愛護。想到當時羅夜暝和羅星曜手牽手站在一起,他便陡然生出一股說不出的妒意。這種妒意陌生得讓他恍惚了一下,卻見羅夜暝又驚又怒:「你……你有了致青,怎麽還能……能再動我弟弟?」

「致青雖然好看,但環肥燕瘦,各有各的好處。」他已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目光停在羅夜暝憤怒得發亮的眼睛,心下激蕩不已。

天知道他是有多懷念他現在這種神采奕奕時的樣子,即使是發作,也讓他毫不猶豫地想用世間的所有來交換。

心中一轉念時,不由失神。原來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竟然已這般高了。

「你……你要是敢招惹他,我……我……」他手中委實沒有脅迫聞人昊的籌碼,氣得喘了好久,忽然一口氣上不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夜暝,夜暝!」聞人昊連忙扶住了他,手掌按壓在他胸口,度了一口真氣,心中又痛又悔。

羅夜暝是郁積于心,若是能激怒他,讓他将胸口的瘀血吐出來後,再慢慢調養,在診治上倒不失為一種猛火攻法。但他忘了羅夜暝積攢了許久的病氣,這一激之下,竟是讓他病得更重。

手忙腳亂之時幸好還記得自己身上帶了藥,此時不得不慶幸自己家裏就是珍藥谷,不僅種植各種奇花異草,還有不少藥師,江湖中萬金難求的靈丹在他身上總備有一些。連忙倒了一顆小還丹出來,卻不敢給他吃太多傷了身,捏碎半顆倒在茶碗裏化了。

茶水冰涼,他只能含着一口,在口中溫熱了,再哺給他。

苦澀的藥味在碰觸到他的唇瓣時,只覺得甜絲絲暖融融地滲到心底。雖然親吻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一次像今天這般迷醉,竟像是神魂颠倒了一般,只覺得羅夜暝緊閉雙眸的表情也無比動人。

***

天氣越來越冷。聞人昊原本想帶他回南方,但因路上颠簸,過于辛勞,便在附近買了個兩進的宅子,又托人買了幾個粗使丫鬟來伺候。

此地其實離青竹幫不遠,羅夜暝問他是何處,他沉吟不答,羅夜暝便不再問。

聞人昊發現他連床都不能下了,不由得十分懊悔,若是不帶他出來,或許他還不至于病情惡化。他不停地道歉,不停地解釋,羅夜暝卻總是懶懶地,提不起精神,即使他吐露愛意,羅夜暝也只是淺淺一笑:「你不必安慰我了,到了黃泉路上,我也不會怪你。」

他是真的看淡了生死,提起死後如何,并不像別的将死之人一樣絕望地想抓住一切,也沒有強顏歡笑地無所畏懼,他的神情始終是淡淡的,只是怔怔地看着遠處的天空時,眼睛裏偶然會有寂寞和遺憾掠過。

聞人昊便會從心底湧起一種無所适從,那是很多年前母親去世時才有的無措。

這個人在自己心裏已經如此重要了。可惜知道得太晚,如今越是想挽回,卻越是艱難。

若是當初再多一點點認真,少一點點玩弄,或許他不會這麽不信任自己。從來沒對人說過真話,唯一在他面前說的真話,卻是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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