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光明鑄冕冠1
漆黑的烏雲在天邊層層堆聚, 龐大的陰影快速吞噬了僅剩的光線, 遠處城中心的教堂響起鐘聲。
暴雨撕破厚重烏雲，嘩啦啦澆下來。
卡萊城東區，一條偏僻的街道上，一個少年在暴雨中一瘸一拐行走, 他破舊的亞麻上衣被暴雨打濕, 深褐色的卷發同樣濕噠噠貼在臉上。走動的時候, 膝蓋處隐隐的血跡被雨水沖刷沿着小腿而下, 将短了一截的褲子都染上紅色。
“小鬼, 你這是怎麽了？該不是又到上城區偷了哪家少爺的錢袋子, 被貴族老爺們發現了吧？”
街道邊上一排排矮舊的房屋像是一字排開的積木，臨街的酒館裏, 喝着劣質麥酒的醉漢們哈哈大笑起來。
少年立刻緊張地轉過頭去，快速擡頭瞥了那幾人一眼, 深褐色的眼睛裏透着不安，幾枚銅鈉爾在他手心裏緊緊攥着。
“嘿！小克裏斯, 剛才我可是看見亞森老大他們在打聽你的住址, 還帶着幾位尊貴的法師大人往你那邊去了。是不是你以前幫過安德森神父的事情被人告發了？”
酒館老板還沒說完他好心的提醒，就看見之前那個還一瘸一拐的少年這時候像是一陣風一樣跑了過去, 飛濺的泥點險些甩到他臉上。
周圍的醉漢又是一陣大笑。
“快，要快！”
克裏斯咬着唇, 忍住膝蓋傳來的劇痛, 在雨水中埋頭狂奔。
亞森老大是卡萊城黑幫的小頭目, 東區這邊都是他的地盤。他一向兇狠殘暴, 克裏斯曾經親眼看見他把一個沒有交夠保護費的小孩敲斷雙腿，連骨頭都露了出來。昨天他沒有及時交錢，現在看來，亞森老大一定是找到了家裏。
說不定留在家裏的幾個同伴都要遭殃！
想到這裏，他又想起前兩天被他收留的那個少年，一看就是落魄的貴族少爺。克裏斯敢發誓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好看的人。如果被亞森老大發現，一定不會放過那個少年，說不定就會被他賣給上城區那幫滿身肥肉的貴族。
克裏斯的腳步變得更加急切了。
盡管那個古怪的貴族少爺腦袋似乎不太清醒，一直自稱是帝國的皇子——這可真是比賭鬼的誓言還要不靠譜的一句話！就連他這個在貧民窟裏長大的平民都知道，帝國崩塌，皇室的血脈受到詛咒，早就已經死絕了——同時這位貴族少爺的性格也不太好相處，但卻足足給了他十個金鈉爾及時救下了生病的同伴，他絕不能讓對方被帶走！
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袋裏亂轉，克裏斯又是擔心同伴的安危，又是擔心那個貴族少爺的情況，再加上亞森老大一直以來給他留下的恐怖印象，他深褐色的眼睛裏越發不安。
少年下意識伸手，隔着粗糙的亞麻布料，抓住了胸口的一樣東西。那是安德森神父留給他的十字架。
安德森神父是卡萊城教堂的一位神父，後來被下放到東區貧民窟這邊。
他溫和寬容，學識淵博，不僅為克裏斯和同伴們取了名字，甚至教會了他們不少文字。他一心侍奉神明，傳播神的教義，曾經免費幫助貧民窟的許多人治病，從來不像其他神父那樣貪婪過度、索要錢財。在克裏斯這些孤兒心中，安德森神父一度取代了父親的形象。
但就在上個月的審判日，這位虔誠而純粹的苦修者，卻同其他那些卑鄙貪婪的神父一起，被憤怒的民衆燒死在了教堂前的十字架上。
只因高高在上的神明突然間不再回應信徒的祈禱，于是人們将罪過歸咎于這些自诩神明在人間的使徒，是他們沒能将信徒們的虔誠傳遞給主，反而用自身的污穢和欺騙玷污了主的榮光。
轟！
天上銀龍舞動，大團大團烏雲被絞成碎片。像是神明降下神罰。
少年握緊手中十字架，快步疾走。他低低默念起神父交給他的祈禱詞。
低低的默念聲中，少年焦慮不安的神情漸漸平靜下來，似乎從中獲得了某種支撐心靈的力量。
而他和同伴們住的那間破舊小院子也出現在眼前。
這個時候克裏斯才有心情去整理酒館老板說的話，想起了對方提到的“法師大人”，心裏突然有了猜測。
難道亞森老大到這裏來不是為了自己的保護費，而是聽從法師大人的命令？他們的目标會是那個貴族少爺嗎？
心裏裝着各種猜測，克裏斯稍微一走神，腳下也不知道踩到了什麽東西，整個人都打滑向着地面撲去，結結實實撲在了水坑裏。
他忍痛擡起頭，剛好面向院門的方向。
小院破舊的門像紙片一樣輕飄飄倒在地上，浸在髒污的雨水裏。一群紅袍法師背對着他站在院中，他們周身風雨不侵，深紅的長袍沒有一絲褶皺。像是雨中燃燒的火焰。
而那個自稱帝國皇子的貴族少年被紅袍法師們包圍在中間。金燦燦的發絲一片黯淡，雪白的臉失去了血色。
克裏斯的身體不聽使喚地僵住，他仰着頭，睜大眼睛呆呆看着眼前這一幕。
暴雨從天空上滾滾傾瀉下來，狂風拂動着法師們深紅如火焰的衣袍。
道道法術光輝中，滾落的雨滴像是一顆顆隕石砸落，又像是漫天冰箭齊射，最終的目标都是被他們包圍的少年。
那位古怪的貴族少年身周環繞着點點白光，光芒形成一層護盾将他保護在中心。只是這層護盾正在被連綿不絕的法術攻擊削弱，那閃爍的光輝變得越來越黯淡。
“放棄抵抗吧，西維斯殿下。”背對着克裏斯，領頭的紅袍法師緩緩說道，“盡管發現您的存在只是一個偶然，但我們法師的力量也不是你手上那僅剩的一點神聖防具能夠抵抗。”
他向前走了一步，平靜的聲音如同宣判真理：“由教會所統治的腐朽帝國已經破滅，皇室的血脈不該留存于世。”
四周的法術光輝更加熾烈，一瞬間将少年周圍的光芒擊碎，但下一刻他胸前一枚項鏈亮起淡淡紅光，又是一道光輝在他周身升起。
“卑鄙的法師，無恥貪婪的豺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群地老鼠在暗中做了什麽！”
光芒屏障中，少年一雙碧瞳裏像是燃燒着兩簇火焰，他毫不猶豫拿出一柄銀質匕首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我，拜亞帝國十七皇子，神聖血脈的後代，伊塞爾·西維斯，以血肉為引，魂靈為祭，獻祭深淵的惡魔大君，也絕不會讓你們的陰謀得逞！”
暗紅色的鮮血順着切口向下滴落，落在地上的血液蠕動着，一條血紅長蛇在地上盤旋，環繞着少年形成了詭異複雜的圖案。
某種古怪的語言被他低聲念了出來。
“……居然是被教會所禁止的獻祭惡魔的邪惡手段！”
院門外，曾經聽安德森神父說起過這些故事的克裏斯，連忙伸手死死捂住嘴巴，身體開始發抖。
第一個音節念出，像是有一柄重錘在克裏斯腦袋裏重重敲擊下去，随着一個又一個音節吐露，眩暈、疼痛、混亂，種種負面狀态讓他驚恐萬分。
“竟然以靈魂獻祭惡魔？你瘋了？！”
法師們從容的表情發生了變化，揮動法杖的幅度明顯變大，那一絲不茍的紅色法袍也因此變得淩亂。道道法術光輝将少年淹沒。這一刻他們都耗盡了身體裏全部的力量。
光芒屏障碎裂之際，一道幽深的漩渦在面色蒼白的少年皇子身前浮現出來，漆黑濃稠的黑霧在漩渦中鼓蕩，将法師們攻擊而來的元素能量輕而易舉吸收。
黑霧之中似乎有某個存在不斷沖擊着物質位面的隔膜，即将降臨于此。混沌莫名的氣息伴随着深淵中特有的硫磺味道散發開來。
高等階存在特有的威壓之下，所有法師都不由自主匍匐倒地，毫無反抗之力。
他們火紅的長袍浸染在髒污的雨水裏。
漩渦之後的惡魔大君終于探出了一只爪子，和半個猙獰的頭顱。在獻祭契約的加持下，物質位面的屏障被祂輕而易舉撕破，祂垂涎的目光像是饑餓已久的流浪者遇見了一頓豐富的大餐。
“嘿嘿嘿嘿，很好，我很滿意——”惡魔大君發出一陣大笑，猙獰的頭顱上表情突然一變，散發出的威壓更加恐怖，“……竟然有人敢搶奪我的獵物？”
這句話剛剛落下，還沒等祂做出什麽回應，一只白皙的手掌從惡魔大君身後的漩渦中探出，一把攥住了他頭上的犄角。
這只看似柔弱的手掌只輕飄飄一拽，便毫不留情将惡魔大君剛剛冒出的頭顱重新拖進了漩渦裏。
随後，一陣慘叫聲響起。
面色蒼白的伊塞爾·西維斯倒在鮮血彙成的詭異大陣中，靈魂随着契約之力不斷消散。眼看着召喚而來的惡魔大君突然消失，他碧色的雙瞳中不由得染上了絕望之色。
這時，一道虛幻的人影自漩渦中踏出，比永夜還要漆黑的衣袍下，飄散的發絲如月光，這位神秘人低頭環顧了一圈倒在地上的紅袍法師，目光看向眼神漸漸渙散的少年皇子。
他俯下身，一根手指點在少年額頭。
“唔，放心吧。雖然中途換了人，但你的契約，我會完成的。”
他的語氣自然而然，有種篤定不移的味道。少年眼中的絕望淡去，靈魂徹底消散。
而神秘人虛幻的身影如月光般融化，輕飄飄融入這具嶄新的身體中。
原本被惡魔大君壓制在地的紅袍法師們終于恢複了行動能力，他們情不自禁握住手中的法杖，用警惕而恐懼的目光看着這個比惡魔大君更加恐怖的存在。
地上的少年重新站起，金燦燦的發絲在雨幕中閃閃發光，他碧色的雙瞳深處像是沉澱着一汪湖泊，深邃而神秘。
從他的目光裏，法師們讀出了不祥的預感：“閣下……”
“抱歉了各位。”少年露出一個溫柔微笑，晨曦般燦爛，“既然應下了契約，就只有請你們去死了。”
他向前伸出了手。
轟隆！
陰沉沉的天空中剎那間變成雷霆海洋，閃耀的雷光在天穹上咆哮，似乎是冥冥中有什麽存在被人觸怒。
整片天地都好似被閃耀的電光充斥，趴在地上的克裏斯情不自禁眯起眼睛，一只手伸手再次捂住了胸前的十字架，低聲默念着祈禱詞。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眼前茫茫的雷光已經消失，暴雨也莫名停止。
院子裏那些紅袍法師的身影徹底消失，好像被人從世界上抹去，只有詭異的獻祭法陣還殘留在地上。
他握着十字架，怔然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一場不可思議的奇跡。
“這就生氣了嗎？果然不能過多動用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力量啊……”
院中的少年擡頭看了看天空，露出一個古怪微笑。
緊接着他不急不緩向着克裏斯的方向走來，俯身向着還趴在水坑裏的克裏斯伸出了手。
克裏斯呆呆發怔。
少年有些好笑：“怎麽？不打算起來了嗎？”
水坑中的克裏斯依舊呆呆望着他。
明明是同一具身體，只是入駐了不同的靈魂，這一刻的少年卻顯示出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氣質。而這種難以形容的特別氣質讓克裏斯不由得出神。
烏雲不知何時散去，天邊晴光破曉。金燦燦的陽光照耀在少年碎金般的發絲上，映照在他翡翠般的碧色雙眸裏。他俯下身，将手伸向泥坑中狼狽不已的克裏斯，臉上笑意溫柔而燦爛。
恍恍惚惚間，克裏斯想起了安德森神父還在之時，他曾經在教堂的壁畫上看見的一幅圖，那幅由安德森神父親手所畫，名叫《神臨》的壁畫。
明亮的曦光中，神明自天際而落，祂俯身向着祂深陷泥潭的信徒伸出手，于是光明之焰升騰而起，一切黑暗都被驅散一空。
克裏斯目光越過少年望向天空。
此時太陽升起，烏雲盡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