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如果委曲求全就可以拿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不費吹灰之力、只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你會毫不猶豫的答應嗎?
當然會。
或許早幾年盧伊人還會這麽想,可三年的磨難終于釀出了智慧,讓她在誘惑面前多了幾分考量。
今天他想要剝奪的不止是她的自由,還有今後說不的權利。更現實的是,他今天可以大發慈悲把股權給她,某天同樣能分毫不差地收回去。
現在低了頭,今後再怎麽補救,都會矮他一截,這是決定地位的一戰。
這次她回來,陸重淮比以前更冷厲、更專橫,每一個舉動都逼得她無法反抗,因愛生怖,因怖生惡,繼而将這些平時再尋常不過的決定當做了欺負。這種錯綜複雜的情感要追溯到幼年想得到東西又得不到滿足時的無奈,于是固執地認定,你不肯給我,就是不夠愛我,哪裏會細想他究竟為什麽這麽霸道?
她完全不會考慮到自己都這麽難過,同樣愛着她的陸重淮該有多麽氣悶難受,也不會設身處地地想,應不應該給他作為男人的尊嚴。
可誰能要求一個心痛如絞、世界崩塌如廢墟般灰敗的人,豁出一切,去愛那個讓她絕望心痛又不可割舍的人呢?分明連舔舐傷口的時間都沒有了。
再走幾步就是車水馬龍,周圍時不時傳來幾聲短促的喇叭聲,盧伊人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可以猜得到。
她的神情被埋在周圍高牆的陰影下,眼底逐漸浮起一抹冷色,“陸重淮,我從小到大只求過我爸爸,除非你也去死,這輩子都別想我求你。”
她出言是狠毒的、不留餘地的,甚至是口不擇言的,可嘴巴裏全是苦澀的味道,像是肝膽俱裂,膽汁順着喉嚨慢慢湧上來,憋悶得無以複加。
陸重淮剛和人開完視頻會議,此刻對着電腦,好像能從屏幕裏看到她的臉似的,皺着眉毛氣得不行,“姐剛跟你說什麽了?”
明明是叫人去勸降的,怎麽跑去策反了?
天知道他在聽說她覺得自己不愛她後有多想讓她見識一下自己平日裏那些毒辣手段,看是什麽給了她自信,讓她在扇了他耳光、氣得他錘牆、給他惹禍後還能這麽理直氣壯地以為她能平安活到現在一點兒沒倚仗他的愛。
陸重淮骨子裏的蠻橫全被她的沒心沒肺激起來了,求他都不算完。
盧伊人平生最讨厭他這副人畜無害的樣子,以為他在故意裝蒜,尖銳刻薄地回敬,“她說什麽沒有告訴你嗎?偷删我客戶資料,阻斷我的客戶來源,這麽無賴你算男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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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這麽一通罵,陸重淮的火氣也上來了,壓根不記得昨晚被折磨的痛不欲生的人是誰了,對于她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行為很是不滿,“我卑鄙無恥你有選擇的餘地嗎?你最好放下你的小聰明和好勝心,不要自不量力,這是最後的提醒。”
盧伊人頭皮發麻,好家夥,他壓根不明白她為什麽想要那些股份。
對着陸令珊她當然要說股份對她很重要,可她偶爾夢見盧金海都恨不得快點從夢魇裏逃出來。
生活已經把她打磨的毫無勇氣,她住過發黴幽靜的平房老屋,住過異國他鄉簡陋的地下室,內心也不是那麽幹淨,在佛前祈禱的時候想的甚至是會不會遭神怪罪。
人到一定年紀,懼怕的不再是失去愛和愛人,而是死亡。
她可不是執着于國仇家恨的姑娘,如果非要說出個所以然,她想要股權并不是為了取回遺産,一方面是想自力更生,另一方面又想創造和他重修舊好的機會,可陸重淮心安理得占了便宜還不買賬的态度着實令人惱火。
她要真像他說得那麽争強好勝,當初哪舍得不要他?
盧伊人既憤怒又傷心,全然不顧有沒有人經過,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質問,“陸重淮你要點臉好嗎?你要真想我回你身邊再追一次會死嗎?你憑什麽認為我這三年不會改變!”
言由心生,一股腦倒出來的這些話是一直以來悶在心裏的大實話,糾結已久的矛盾已經昭然若揭。她胸口起伏,渾身發抖,一遍又一遍念叨着話裏的關鍵詞。
人都是會變的。
想起從前,她鼻子發酸。
早知道會是這樣,她為什麽還要回國遭這個罪?
為了什麽啊?
陸重淮在那頭沉默了,問她,“你在哪?”
盧伊人現在一點也不想和他吵架,疲憊地報了附近的公園,約好在山坡上等他。
這座公園的占地面積還未可知,最初是一片原始樹林,有珍貴稀有的植物品種,國家領導來觀賞後立了個紀念碑,開發商就把這裏鑿了個人工湖,建了些娛樂設施,起初還收門票,後來大概良心發現,非節假日就免費了。
穿過門口的林蔭道是醒目的噴泉,雖然不是休息日,但還是有家長帶着孩子來過生日,四周一片“打地鼠”和玩具槍“突突”的響聲,可緊鄰的卻是撈金魚、給陶瓷上色這種需要靜心完成的事情。
過了兩個橋才看到塑了幾個石桌石凳的小山坡,山坡上能看到下面的游船、燒烤攤、露營帳篷、卡丁車的跑道、射箭的靶場,她脫下高跟鞋揉了揉磨出水泡的地方,想撕掉鼓起來的皮,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住了。
不過半個小時陸重淮就來了,他從公司逃班來的,黑皮鞋在泥上踩了兩腳,已經不複锃亮的光澤了。
盧伊人看着他一步一步爬上來,心裏陡然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滋味。
有那麽一點想要他的擁抱,卻唯有熱淚能洗刷那幾分恥辱和無知。
陸重淮見她脫了鞋懶洋洋地坐在那裏,一上來就問,“怎麽回事?”
他臉上的表情不再是完全疏冷和漠然的,多少透着幾分擔憂和關心,沒有前兩天那麽氣人了。
盧伊人臉上的淚痕已幹,一臉平靜地仰視他,“腳疼。”
他環顧四周,聲音很低,“為什麽選在這?”
周圍環繞的都是參天大樹,下面是波光粼粼的人工湖,船只鱗次栉比地排在岸邊,真是個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她不鹹不淡的,又是兩個字,“清淨。”
陸重淮沒馬上坐下來,叉腰看着她,“還能走嗎?”
盧伊人對他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你說呢?”
他嘴角一抽,挽起袖子蹲下來,“我看看。”
盧伊人猝不及防被他握住了腳,吓得晃了一下,抓住他的肩頭。
陸重淮沒什麽反應,認真地看着她腳上打了幾個水泡,用拇指按了按。其實不疼,但腳握在他手裏的感覺特別不适應,她往回縮了縮,把腳收回來,踩在鞋面上。
她一雙腳光滑得像玉打的,偏多出那幾個疙瘩,他拎了落單的那只紅底細跟的鞋,匪夷所思地問,“你沒事穿這麽高鞋幹什麽?”
“誰說沒事,要不是你姐約我我犯得着跑出來曬太陽嗎?”盧伊人說起這個就生氣。
陸重淮蹲了一會腿已經發麻,卻沒有站起來,又給她揉了揉傷處,把鞋嚴絲合縫地套在她腳上,無奈地教訓她,“你跟她争什麽面子?以後她嫁出去了你們又碰不着面。”
盧伊人不吃他這套,惡意挑釁,“我又不一定嫁你,我打扮自己只是為了在公衆場合的形象。”
陸重淮心裏惱火,盛氣淩人地逼她,“你敢說從沒打算跟我結婚,以後也都不和我結婚?要我不把你當三年前的你看,那行啊,你也別懷古傷今睹物思人,咱們就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這樣滿意了嗎?”
盧伊人撲騰着一手拍在石桌上,不響只疼,瞬間臉就冷了下來,“你別在這偷換概念,照你這麽說樹不直就得砍了,花不開就該摘了。人家娶媳婦要用八擡大轎,你一個被我甩掉的人憑什麽對我吆五喝六耍威風?!不想追你就別啰嗦,我不懂你怎麽想的,你也別費心琢磨我了,慢走不送。”
陸重淮倒吸一口冷氣,被她的伶牙俐齒憋得有氣沒處撒。
他好不容易壓下火氣,耐着性子問她,“怎麽追?”
盧伊人傲嬌得不行,“問你啊,我怎麽知道?”
陸重淮暴躁地撓撓頭,“你在這兒等着!”
“不行!你不能走!”盧伊人叫住他,胡亂揣測着他的意圖,“一會天就黑了,你讓我上哪找你去?要是包下整個公園這種蠢事你還是別做了,折騰錢還擾民。”
陸重淮懶得跟她廢話,上去就把她扛在肩頭往下走,不管她錘得多疼都悶不吭聲,找管理員租了一輛卡丁車,把她送到公園門口關進車裏,又把車還回去才過來找她,帶她先填飽肚子。
***
想當初上大學的時候他們相隔四十分鐘車程,而他基本上一星期有三天都呆在她學校,白天蹭教授的課,晚上睡一塊,兩個人都懶得做飯,就去外面搜羅食物,這家面館只是其中一家。
面條煮得快,用不了五分鐘就好了,第一碗上來的時候陸重淮把筷子插在上面推給她,很有紳士風度地說:“你先吃。”
他好不容易哄自己一回,盧伊人才不跟他客氣,一口咬下去,燙的直吸氣。陸重淮這回看清了,瞅着她因為哭過腫得鼓鼓的眼睛笑起來,“聽沒聽過一句話?又哭又笑,兩只眼睛開大炮?”
不不她聽過的是“又哭又笑,鼻涕冒泡”,這話有好多個版本,反正都不是什麽好話!
她聽出來了,他是借着整蠱類的童謠諷刺自己,在他腰上狠狠捏了一把,擰得他倒吸涼氣才松手。
這幾天她對着他都是張牙舞爪,沒一刻安分,現在難得乖順,陸重淮只覺得周圍的空氣都泛着蜜意,根本不計較她下手多麽狠,擰的他多疼,只想她接下來的每日都不要和自己鬧脾氣。
面館的夥計把另一碗端了上來,她見他破天荒的沒加醋,把醋瓶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沒動,“不用了,你那碗吃不飽可以吃我的。”
盧伊人聞言心中一動,松了咬着的筷子,正琢磨着要不要和他說赫方佐的事,卻和他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還是不說了吧。
畢竟他周圍莺歌燕舞燕瘦環肥的都沒出什麽緋聞,她出國三年招來了個桃花,說不過去啊。
不知道是心虛還是忌憚他的雷霆手段,直到他把她送回住處都沒斟酌出合适的措辭來解釋這段關系,倒是想了一路萬一他提出過分的要求該怎麽婉拒。結果證明她想多了,多餘的他半個字都沒提,磨煉了這麽多年心智,他早已不是當年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了,克己又自律,那副正直純良的模樣才叫人心驚。
她下車後彎腰扶着車頂跟他說再見,關系顯然比之前和緩了許多。
他從車裏看不見她的腳,只是下意識朝下瞥了一眼,神色心疼地安慰她,“以後和我姐見面用不着顧面子,她沒拿你當外人。”
盧伊人乏力地朝他揮了揮手,轉身往樓道口走,沒再回頭。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種事實在常見,可有些話無論是否有心說出來都傷人。
潛移默化形成的傲慢姿态,家世門戶的天差地別,還有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得到的父母兄弟,無論說什麽她聽了都會難過吧。
陸重淮可以略過讨好岳父岳母這步橫行霸道,而她卻要委曲求全地接觸那個枝繁葉茂的大家族。
數不清的人情世故在裏頭,她要禮數周全,處處盡心,這樣對于她來說原本就談不上公平,那麽再深的感情,都欠了些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