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下)

安托萬躺在床上,細細想着母親的話。

他現在心情平靜多了,至少不像剛才那樣患得患失、輾轉反側。母親說的對,無論他選擇哪條路,都會有不同的人、不同的風景,根本沒有必要糾結于那些可能錯過和失去的。

沈劭祈的确意外地令他動心,但無論時間長短,他們也只能陪伴彼此一段路而已,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來中國前,給自己的計劃是在上海做一年的侍酒師。

之後,如果覺得夠了,下一步他想要去加州、澳洲或者新西蘭,去了解學習那邊對葡萄種植和釀酒科學最新的研究。

新舊世界對葡萄酒的釀造觀念差別巨大,他來自于全世界最傳統的産區,關于風土,他們甚至擁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叫法:climat(注)。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他們認為每一塊地每一個年份産出的葡萄自帶的酵母菌種都是不同的,這些菌種影響了每支酒的獨特風味,哪怕是鄰近的土地也無法複制。諸如此類的“風土神話”在勃艮第不勝枚舉,因為很多東西的确用最新的科學儀器也無法分析清楚。

安托萬對所有神秘的東西都抱持着開放保留的态度,即使他在那片土地出生長大。所以他一定要去新世界的黑皮諾産區看一看。

再接下來,他也許會挑戰難度更大一點的事,比如做他從未嘗試過的銷售;也許去做跨度更大的事情,甚至與葡萄酒完全不相關的事。

流浪的時候,任何的牽絆都是麻煩。

只是,還是很可惜啊,入睡前,他抱着枕頭迷迷糊糊地想。

可惜不可惜,難過不難過,每天的太陽該升起的時候照樣升起,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

好在他個性一向豁達,他繼續朝着自己定好的目标有條不紊地前進,工作上時常與Lisa互通有無;私人的時間,他一方面為即将到來的中國區盲品決賽做準備,另一方面,閑暇的時候,他依然保持大量閱讀的習慣——他現在開始在母親的指導下閱讀一些中國的古典文學,純中文版的。這很難,但是也讓他非常興奮。

他偶爾也會想起沈劭祈,自從那天不歡而散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聯絡。那個小氣的男人,連離開都沒有跟他打一聲招呼。

他應該已經回到紐約了?

或許已經又來過上海。

誰知道呢?總之他再也沒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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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們的人生本來就是兩條平行線,偶然交纏在一起,共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已經很幸運,不是嗎?

他做好了準備,把沈劭祈當成他的人生中一個偶然卻特別的過客。在這方面,他與沈劭祈可算是驚人的默契。

沈劭祈兩天之後按照行程飛去佛羅倫薩見他母親,登機之前他删除了安托萬的聯絡方式——

一切都結束了。

他的抵達時間早由薛窈通報到母親那裏,外祖父家立刻表示要派司機來接,雖然知道他們這麽熱情絕不是出于想念他,但沈劭祈沒有拒絕他們的好意。

沈劭祈的外祖父家姓隆巴迪,早四五十年前在佛羅倫薩也曾經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他母親齊安娜.隆巴迪的曾祖母伊莉諾拉,是佛羅倫薩望族曼奇尼家族的千金,和曼奇尼當時的繼承人勞倫佐是親兄妹。

名門望族多半枝繁葉茂,枝葉多了,親情相對就淡了。倘若兩個家族齊頭并進,錦上添花誰都愛,自然是親上加親,但齊安娜的祖父才能普通,家族事業在他手裏日漸下滑,劭祈外祖父當家的時候,一表三千裏的隆巴迪家基本上已經被排除在曼奇尼家族的核心社交圈之外了。

到了劭祈母親這一代,雖然比普通的富戶還是強些,但跟伊莉諾拉還在世的時候已無法同日而語。

劭祈聽外祖父回憶過兒時的生活,對他那時的神色記憶猶新。把女兒遠嫁英國崛起的華裔家族第三代,不論對方品性,這正是這位活在過往榮光中無法自拔的老人會做的事。

齊安娜對時尚有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狂熱,她大學學的就是奢侈品管理專業,不過她一畢業就結婚,後來回到意大利,事業似乎一直不甚順遂。

倒是舅舅,這幾年生意似乎越發的好了,這是劭祈下車後的第一感想。

隆巴迪的祖宅是一百多年前留下來的,典型羅馬風格的建築十分大氣,上面雕刻着巴洛克風格的精致裝飾,此刻沈劭祈站在車庫門口面向花團錦簇的庭院,園中的噴泉嘩嘩作響,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耀着鑽石般的光澤。

那噴泉附近是劭祈小時後很喜歡玩樂的地方,噴泉上立着一座青銅雕像,雙腿交疊坐在石上的秀麗少年托着腮幫,表情似笑非笑。

以前那雕像總是髒兮兮,斑駁掉漆,偶爾還能見到蛛絲,少年的沈劭祈常常坐在幹涸的噴泉沿上看着那少年,猜測他究竟是在微笑,還是在沉思。

越富麗堂皇的東西,衰敗起來的時候越令人心驚,劭祈見過這宅子最頹唐的一面,而現在的隆巴迪家,已經由內而外再度煥然一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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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climat(法語),不是climate(英語),是比terroir(風土)更加細致地體現每一塊土地之間差異的一種綜合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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