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主走進來,臉上都露出了驚訝神色。

先皇英年早逝,只留下五位皇子與四位公主,雖說大虞不将男女大防看得很重,也并未将女子束縛在閨閣之中,可靈慧公主竟然主動跑來文英殿念書,卻真是一樁奇事。靈慧公主生性活潑,喜習武,厭讀書,每次一翻開書,即刻便昏昏欲睡。

“靈慧,你今日怎麽來了?”二皇子赫連荃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怎麽了?我如何就不能來?”靈慧公主拉着慕瑛走了進去,朝衆人掃了一眼:“這是慕大司馬家的大小姐,以後你們叫她阿瑛便是了。”

衆人的目光都朝慕瑛看了過來,赫連荃站起身,笑着伸手指了指身邊那張座位:“阿瑛,你坐到這裏罷。”

靈慧公主一昂下巴:“慕瑛自然是要跟我坐一處。”

她雄赳赳的拉着慕瑛的手朝房間一角走了過去,走到最右邊,指了下桌子:“香玉,先把這桌椅擦幹淨。”

坐在一旁的小公子笑了起來:“靈慧,你可真是氣勢足足。”

“表哥!”靈慧公主噘了噘嘴:“哼,你看到我進來卻不與我說話。”

慕瑛看了那人一眼,認出是前幾日在慈寧宮見過的高啓,今日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看起來頗有讀書人的氣質,一張臉孔顯得成熟了許多,完全不像是才九歲,看着仿佛是十多歲的少年,沉穩安靜。

“有這麽多人與你說話,還需我這多餘的一兩句?”高啓溫和的朝靈慧公主笑了笑:“靈慧,你也太貪心了些。”

靈慧公主撇了撇嘴:“他們跟我,與你同我的關系不一般,有個親疏遠近。”

高啓笑着搖頭:“靈慧,你這話切勿亂說,若是傳到太皇太後耳朵裏,她肯定會以為你是太後娘娘素日裏故意教偏了你。”

二皇子他們與靈慧公主雖然不是同一個生母,可畢竟共一個父親,而高啓卻只是高太後娘家的侄兒,論起親疏遠近,肯定要比二皇子他們遠得多,可偏偏靈慧公主卻只将他認作是最親近的人。

香玉将桌子擦幹淨,靈慧公主挨着高啓那個方向坐了下來,小筝将書袋裏的東西放到桌子上邊:“大小姐,你坐這裏。”

小筝選的位置是房間裏最偏僻的地方,慕瑛十分滿意,她不希望引起旁人的注視,一個人悄悄的坐在角落就好。

剛剛坐下,赫連毓便來了,一邊走一邊還揉着眼睛。

“皇姐,你們走的時候怎麽也不喊我。”赫連毓走到靈慧公主身邊,有些嗔怨的語氣:“幸好太傅大人還沒到,否則他肯定以為我偷懶不用心了。”

靈慧公主瞅着赫連毓嘻嘻的笑:“皇姐是想要你多睡一陣子哪,居然不領情。”

赫連毓瞥了她一眼,徑直走到了慕瑛身邊:“皇姐沒聽說過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我昨晚戌時就睡下了,哪裏要睡這麽久?哼,皇姐是故意的!我不理你啦,我要跟瑛姐姐坐一塊。”

慕瑛朝裏邊挪了挪身子,站了起來:“太原王安好。”

赫連毓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瑛姐姐,何必拘這些俗禮?”

兩人正在說話,忽然屋子外頭傳來蹬蹬蹬的腳步聲,聽得出來那人心裏頭存着事情,這才會如此匆忙。

衆人擡頭朝門邊看了過去,就見穿着龍袍的赫連铖站在門口,臉色鐵青,眉頭擰得緊緊。

“皇上安好!”衆人都站起身來,低頭行禮,赫連铖沒有應答,大步朝角落裏站着的慕瑛走了過來。

慕瑛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怎麽一回事,就被飛過來的一腳踹到了地上,赫連毓吃了一驚,趕忙上前拉住了赫連铖的手:“皇兄,這是怎麽了?”

赫連铖怒氣未消,趕着追了上去,朝慕瑛小小的身子連續踢了幾腳,每一下都用了十分的力氣,慕瑛痛苦得蜷縮在一起,就如一只小小蝦米。

被驚住的小筝總算是反應了過來,撲到了慕瑛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了她,赫連铖更是怒不可遏,用足了力氣,兜頭兜腦的朝小筝踢了過來:“滾開,誰叫你護着她的?再敢擋在前邊,朕非叫你死不可!”

“皇上,我們家大小姐到底犯了什麽錯,你要這樣懲罰她?”小筝咬着牙,心有不甘的喊了出來,自從慕瑛出生,她便由阿娘帶着一起照看慕瑛,兩人的情分實在不淺,在小筝心裏,慕瑛不僅是她的主子,還是她的親妹妹一般,看着她受苦,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觀的。

“小筝,你走開。”聽赫連铖說要小筝死,慕瑛吃了一驚,伸手用力去推小筝:“皇上動怒,肯定是我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好,你別替我擋着,這是我該受的。”

赫連铖愣愣的看着慕瑛,擡起的腳慢慢放了下來。

“皇上!”門口有人威嚴的喊了一聲,赫連毓趕緊飛奔着過去:“太傅大人,你快來勸勸我皇兄,他不該對瑛姐姐下這般狠手。”

當朝的太傅大人複姓上官,也算得上是三朝元老,今年已經六十餘歲,須發皆白。他看了看怒氣沖沖的赫連铖,暗地裏嘆了一口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慕大小姐可真是受了一場無妄之災。

今日早朝,戶部上奏,黃河汛期已至,為了不讓民衆遭殃,請皇上特派一名得力得官員前去監管,以免黃河秋洪泛濫,決堤傷人傷莊稼。

赫連铖第一個想到的人選便是自己的舅舅賀蘭敏。

本來賀蘭家族也算得上是大族,只是赫連铖的母親卻只是這大族裏旁支裏的最末一支,進宮十幾年,她一直默默無聞,是先皇的司帳宮女。有一日先皇喝醉了酒回到盛乾宮,賀蘭氏趕緊鋪床疊被,卻被醉醺醺的先皇壓倒臨幸了一番。

也不知這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一夕之歡竟然懷上了龍種,可先皇卻似乎遺忘了這位被他臨幸過的女子,還是太皇太後得知了這件事情以後,才将賀蘭氏接到自己宮裏來,囑咐宮人好生照顧。

那時候先皇只有兩個公主,還未有皇子,太皇太後自然是關心先皇子嗣,将賀蘭氏照顧得無微不至,懷胎十月以後,終于生下了赫連铖,太皇太後大喜,好好嘉獎了賀蘭氏一番,親自替她去讨封賞,可是沒想到竟然連個昭儀都沒掙上,先皇只是淡淡的應了一句,第二日下了一道冊封诏書,封賀蘭氏為中式。

中式是嫔妃裏位置比較低的了,美人、中式、椒房、昭儀、皇後,大虞後宮妃嫔的等級倒也不複雜,可生了個皇長子卻還只被封為中式,足以說明賀蘭氏的不被重視。

因着賀蘭氏不被重視,赫連铖也連帶不被重視,在先皇面前,他一句多話都不敢說,更沒想到過自己會被立為東宮太子。雖然說這裏頭有赫連毓謙讓的因素,可畢竟先皇有五位皇子,怎麽會落到他身上,他也有些說不清原因。

或許是太皇太後堅持?作為皇長孫,太皇太後對他疼愛有加,可是無論太皇太後對他有多麽疼愛,可卻沒法彌補赫連铖內心的自卑。

他的母親賀蘭氏出身寒微。

要是賀蘭氏出身高門,生了皇長子,不說被立為皇後,至少能掙到昭儀的分位,但她到死都只是一個中式。

赫連铖不喜旁人提及自己的母親,也不喜旁人說起自己的母系親戚,可心底裏卻還是在琢磨着要将自己舅父一系好好的提拔提拔。

這次便是個好機會。?

☆、第 8 章 木樨花開遲(四)

? “皇上,微臣認為這般安排不妥。”

赫連铖才一開口,馬上就有人出列,手捧玉笏,态度謙卑,可說出的話裏卻有一種不容否定的決斷:“賀蘭敏這人才疏學淺,且對洩洪疏堵之事一竅不通,如何能擔此大任?黃河決堤乃是大事,必須由吏部選拔一位精于水利的官員前往,才能保百姓平安,莊稼收成,定然不能讓外行去坐鎮指揮。”

深紅色的常服,腰間一條玉帶,劍眉星目依舊,不是那慕華寅又是誰?

赫連铖暗暗咬牙,慕華寅竟然這般看不起他的舅父!

賀蘭敏起先只是一個八品小吏,赫連铖登基以後,直接提拔他越了數級,直至正四品太常寺卿,總算也讓母親的兄長不至被人看輕。

太常寺卿乃是一個閑職,主管禮樂,赫連铖原本是想封賀蘭敏六部侍郎,可就連疼愛他的太皇太後也反對了:“皇上,賀蘭敏從八品到正四品,越級無數,此事定然會被朝野诟病,若再給他實職,只恐群臣不服,便是那太史令都會來力谏了。”

這刀筆吏,筆下春秋,歷代帝王都還是要給幾分面子,若是在史書上留下污點,心中自然會不安。赫連铖聽着太皇太後于是說,也有些猶豫:“皇祖母,那我該給賀蘭敏什麽官職?”

“你先給他一個閑職,這樣也不會有人太過注意,等過渡一段時間,朝野沒有議論,找個合适的機會再授實職便是。”太皇太後出身名門,在皇宮裏又看過不少争鬥之事,自然還是有幾分見地。

赫連铖下旨提拔賀蘭敏為太常寺卿,朝堂上沒有一個提出反對意見的,這官職根本沒有人會想着去争,皇上有意提拔下自己的舅父,就讓他高興便是,何必自己去強出頭頂撞皇上,讓他心裏不痛快。

可今日這任命委實關系重大,慕華寅覺得自己必須要挺身而出。

他對賀蘭敏沒有什麽成見,皇上有意想提拔自己母系親戚也與他無關,但黃河決堤不是小事,皇上如何能這般兒戲?

每年到秋洪之際,沒有哪條河能比得上黃河讓人更關注了,若是派去一個酒囊飯袋,無所作為甚至是胡亂指揮,那後果将無法設想。

“皇上,大司馬所言極是。”吏部尚書也手捧玉笏出列:“黃河決堤不是小事,賀蘭大人這些年主管禮樂,并不熟悉水利,自然不是合适人選。”

有人微微哂笑,臉上露出了一絲輕蔑的笑容,難道賀蘭敏帶着編鐘鼓樂去黃河邊演奏韶樂,這河水就會聞樂受到感化,平靜退去?

赫連铖坐在龍椅上,看到衆臣臉上的表情,如坐針氈,誰說皇上金口玉言?他想任命自己的舅父都不能自由自在,還說什麽金口玉言?

左側的高太後微微傾斜了身子,低聲道:“皇上,還請三思。”

就連太後娘娘都不同意?赫連铖吃驚的瞪大了眼睛,高太後雖不是他的生母,可自從先皇駕崩以來,這兩年他一直陪同自己上殿聽政臨朝稱制,不少事情上都給予了自己大力的支持,可今日也出言反對了。

“皇上,微臣确實才疏學淺,不堪重任,還請皇上收回成命。”

賀蘭敏出列,捧着朝笏的一雙手直哆嗦,他也盼望着能飛黃騰達,可大司馬的意思很明白,這事情輪不到他來做,自己也不必肖想。得罪了大司馬還能有什麽好下場?這朝中多數官員都與他勾結,自己若是要逆風而行,定然會折戟而歸。

赫連铖盯住半彎着腰一臉惶恐的賀蘭敏,心中的怒火漸漸的蔓延開來,怎麽也壓制不住。

慕華寅,實在是太狠了!

他都不用朝舅父投以威逼的目光,舅父就心甘情願自己出列推掉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赫連铖認為,這次是賀蘭敏升職的大好時機,就算如那慕華寅所說,舅父不熟悉水利,自己完全可以派一個得力助手去幫他,又不是讓舅父一人去面對滔滔黃河,為何大家都如此反對?想來都只是看不起他生母皇太後的出身罷了。

“準。”赫連铖咬着牙齒擠出了一個字,猛的站起身來,怒氣沖沖的朝後宮跑了過去。

“皇上!”高太後驚呼了一聲,憂愁的看了看那張空蕩蕩的龍椅:“上官太傅,還請你去勸勸皇上。”

一路上跑得又急又快,赫連铖中間都沒歇息一下,怒氣将他的眼睛都燒紅了,撲哧撲哧的喘着粗氣。

總有一天,他要将慕華寅踩在腳下,讓他向自己求饒!

當然,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先祖賜了慕家世代相傳的免死金牌,先皇又任命慕華寅為顧命大臣,現兒自己拿他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即便受了氣,也無計可施。

“皇上,皇上,你要去哪裏?等等老奴!”江六氣喘籲籲的在後邊追着喊,看到赫連铖跑得跟兔子一樣快,實在擔心,皇上跑這般快,倘若一不留神在哪裏磕着碰着了,自己這層皮可要被太皇太後給揭了。

赫連铖根本沒顧得上江六的呼喊,只是飛快的朝文英殿跑,他拿慕華寅沒轍,可他卻能将氣撒在慕華寅的長女身上——父債子還,女兒來償還也是一樣的。

當慕瑛小小的身子被他踢得像一只球,團團的抱在一起,赫連铖瞬間有一種解氣的感覺,因着慕瑛長得既像慕華寅又像慕夫人,那雙眼睛跟慕華寅尤其相像,又大又亮,赫連铖提腳之際,恍然有一種感覺,就好像他正在教訓慕華寅一般。

“皇上,你要做明君,便該有容人之量。”上官太傅走上前來,苦口婆心的勸說着赫連铖,皇上的心事他能猜出幾分,可今日慕大司馬并沒說錯,那賀蘭敏不是個适合人選,何必勉強?

“容人之量?”赫連铖轉過身來,看着須發皆白的上官太傅,嘿然一笑:“我還只有七歲,他們都已成年,為何他們沒有容人之量,卻要我去容人?”

這真是可笑,為何總是要他來讓步!

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人,穿着淺綠色衣裳,高高懸挂在橫梁上。

那是他的母親賀蘭氏。

當他得知自己被立為太子,欣喜得不知所措的時候,太皇太後憐憫的嘆了一口氣:“铖兒,你去看看你母親罷,和她好好說幾句話,讓她安心的去。”

安心的去?這句話有如五雷轟頂,讓赫連铖從巅峰掉到了低谷。

他忽然記起了大虞舊制,皇子一旦被立為太子,生母必亡,三弟赫連毓就是不忍心看着自己母親為自己犧牲性命,這才極力推拒了那太子之位。

母親,他飛快的奔了出去。

到了母親房間的時候,卻還是晚了一步,他親眼看着帶了父皇聖旨過來的內侍們用三尺白绫将母親缢死——在他推開門的那一剎那,母親還在掙紮,那手指還在用力摳着系在脖子上的白绫,那情形,至今還未消弭,在午夜夢回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浮現。

“母親!”他聲嘶力竭的喊,可卻喚不來母親的回應,他眼睜睜的看着母親的腳踢了幾下,最終魅力動靜。

淡綠色的衣裳在面前不斷晃動,一條素白的絲絹帕子落在他的腳邊,內侍尖細的聲音格外刺耳:“賀蘭中式忠于大虞皇室,已自缢身亡。”

不不不,母親分明就不是自缢的,她哪裏舍得扔下自己才五歲的兒子!赫連铖抱着母親的屍身哭得死去活來,可再也聽不到她溫柔的聲音。

母親的眼睛睜得很大,她死不瞑目!

上官太傅讓他容人,可誰來容他,容他溫柔善良的母親!

這一刻,赫連铖有些恍恍惚惚,淡綠色的那個身影在眼前不住的搖晃着,指引着他朝前邊走了過去,慕瑛擡頭望着赫連铖面無表情的臉,不由得有些蕭瑟,朝角落裏邊縮了縮。小筝不顧一切攔在了她的前邊:“大小姐,你別害怕,奴婢就是舍了這條命,也要護住你。”

“小筝……”慕瑛顫着聲音道:“你護不住的,若是皇上真是要打要殺,只求你別走得太遠,去黃泉的路上等等我,來生咱們還在一處。”

慕瑛的聲音雖低,可小筝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酸,用力點頭:“大小姐,奴婢一定等着你。”

兩人說到傷心處,淚水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而下。

“哼,誰叫你是慕華寅的女兒,你進宮,就是為你父親贖罪的!”赫連铖逼近了幾步,高高的擡起腳來:“就連太傅大人都勸朕,要朕容下你父親,可朕卻不想容他!既然他将你送進宮來,就是讓你給他來還債的,以後他敢頂撞我一次,我便來責罰你一次!”

原來如此,自己是因着父親受了連累。

這就是她的命罷?她就像一只被剪去羽翼的鳥兒,無力反抗,只能任由赫連铖宰割,慕瑛閉上了眼睛,心冷到了極點。

“皇上,阿啓有話要說。”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慕瑛猛的睜開了眼睛,就看到一雙關切的眼眸牢牢的盯着自己。?

☆、第 9 章 蓮子心中苦(一)

? 屋子裏靜悄悄的一片,滴水漏刻裏的水珠慢慢滴落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甚至是細細的呼吸聲都能分辯出來,那呼吸急促的,是皇上赫連铖,那氣息均勻的,是站在旁邊的赫連毓,那微帶緊張的,便是沖上前來的高啓。

衆人的目光落在了高啓身上,頗覺驚詫。

高啓竟然在皇上盛怒之際挺身而出,這真讓人匪夷所思,就連上官太傅勸阻皇上都不聽,如何能聽他這九歲孩童的話?

可是赫連铖竟然真的停住了腳。

“阿啓,”赫連铖雙腳站得微微分開,一雙手傲慢的背在身後:“朕做錯了?”

“皇上,你說負債子還,可慕大小姐是女兒,不是兒子,自然不當為她父親還還債,更何況慕大司馬是慕大司馬,慕大小姐是慕大小姐,他們又不是一個人,皇上即便再懲罰慕大小姐,慕華寅也不會覺得痛,那又何苦?”高啓并沒有直接回答赫連铖的問題,只是從側面迂回的勸說,上官太傅在後邊聽着,連連點頭。

高家這位小公子真是不錯,看來在家已經學了三十六計,策略很是得當。

赫連铖一時間無言以對,就在這剎那沉默間,高啓把握住時機,朝前走了一步,朝慕瑛微微颌首:“慕大小姐,快謝過皇上不再責罰之恩。”

慕瑛只能朝赫連铖磕了一個頭:“多謝皇上。”

她的聲音裏含着一種無可奈何的忍隐,就如一只手指撥動了赫連铖的心弦,發出了一陣嗡嗡的響聲,讓他纖細的那根弦顫動了起來。

他與她,其實在某種層面來說是一樣的。

她是被家族遺棄的人,慕華寅把她送進宮裏,自然已經不想再管她的死活,要生要死都跟他沒了關系,可要是自己真弄死了慕瑛,慕家勢必又會拿這事大做文章,以後自己的處境就更為難更被動了。

凝視慕瑛良久,赫連铖這才點了點頭:“起來罷。”

慕瑛爬了起來,靠着牆站穩了身子,忽然覺得自己全身疲軟,額頭上大汗淋漓。她有種感覺,自己好像在鬼門關前打了一轉,吊着一口氣回來了,可卻依舊還很虛弱,虛弱得不能支撐自己的身子。

小筝拿了帕子給慕瑛擦去汗珠,心裏難過得想要哭。

大小姐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氣?在大司馬府的時候,人人見着大小姐都是笑,盡力讨她歡喜,可到了這皇宮,大小姐便即刻墜入到塵埃裏,就如一團面粉,任由旁人搓圓打扁。

“大小姐。”小筝緊緊的握住了慕瑛的手,只希望自己一點點微薄力量能讓慕瑛堅強起來。

蒼白的臉色,驚懼的眼神,赫連铖盯着慕瑛看得久了,卻又內疚起來。他也弄不清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就如昨日他忽然想要親手給慕瑛搽藥一般——或許慕瑛的那神色讓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親,她也是這般無奈,在宮廷裏戰戰兢兢的生活着,沒有哪一刻能自由自在的表達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感情。

“都坐好聽太傅大人上課罷。”赫連铖生硬的擠出了一句話,背着手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邊,周圍的人紛紛散開,屋子裏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赫連毓與慕瑛并排坐着,他用書遮了臉孔,用低低的聲音道:“瑛姐姐,我皇兄真不是一個暴虐的人,你別記恨他。”

慕瑛慘然一笑,這個才五歲的少年,心地純淨得如透明水晶,在他眼裏,這世上沒有一個壞人,自己也不必去反駁他,只要心裏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便好。

她是慕華寅的女兒,而赫連铖最痛恨的人便是慕華寅,她可以預見到自己以後的日子會有多麽艱難。她與赫連铖之間有一道深深的鴻溝,根本沒法跨越過去,他們兩人猶如隔岸生長的兩棵樹,無法挪動,那距離始終會橫亘在兩人之間。

以後只能小心翼翼,盡量不在赫連铖面前晃蕩,這樣方才能保全自己。慕瑛抓起筆,顫顫抖抖的寫下了一個字:慕,最後那一點,她用了十足的力氣,上好的松墨仿佛浸透紙背,那濃濃的一滴,就如她沉甸甸的心情。

上官太傅并沒有教授太多,畢竟這書房裏念書的都只是一群孩子,最大的是高啓,也才九歲,他只是簡單的教了《孟子》裏的一段話,齊宣王問齊桓、晉文之事,可能他只側重赫連铖一個學生,故此先将跟君王治國有關的那些東西提了出來。

齊宣王問孟子德政,看自己是否做到仁君應該做的事情,孟子以舉例用來證明齊宣王心地仁善。有一次祭祀時需要殺牛取血來祭鐘,齊宣王見那牛觳觫不已,心生憐憫,于是命人将牛放掉,換用羊血來祭之。

“太傅,朕覺得這以羊易牛實在有些荒謬。”赫連铖搖了搖頭,話語裏充滿了鄙夷之情:“本來就是做祭祀用的東西,何來網開一面?那牛本來就是這般命數,豈能逆天而行?這分明是在假裝仁心而已。”

上官太傅一怔,看着赫連铖那冰冷的眼眸,心中暗道,皇上的心有些硬。

高啓站了起來,朝上官太傅一拱手:“太傅大人,高啓卻不這般覺得。”

“你說。”上官太傅将身子倚靠到座椅上,眯了眯眼睛,看起來高太後這侄子,膽子還真不小,能跟皇上唱對臺戲。

“孟子在最後一段就點明了最終要旨,齊宣王看到牛觳觫便不忍心,這正是仁心的表現,他為何用羊代替牛,是因着他并未見到羊觳觫,我覺得他若是見到了那用于祭祀的羊,也斷然不會再用羊代替的,或許還能刺破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的血來塗鐘祭祀。”高啓站在那裏,侃侃而談:“高啓以為,仁君能做到看見值得憐憫之人便生同情之心,那也已經足夠。”

“不錯,不錯。”上官太傅嘉許的點了點頭:“故此君子遠庖廚,正是仁心之故,不想聽到飛禽走獸的哀哀鳴叫。”

赫連毓小聲對慕瑛道:“唉,我覺得那些小動物們都很可憐,是不是我們都不該吃他們?”

慕瑛輕輕嘆了一口氣:“你準備吃素?”

“吃素也不是不可,那些寺廟裏的和尚每天都在吃素。”赫連毓極為認真的點了點頭:“我要與母後去說,以後我要改吃素。”

沒想到齊宣王問孟子仁政,竟然帶來了這般後果,慕瑛有些瞠目結舌,想來高太後肯定是不會贊同赫連毓吃素的,還不知道要費多少唇舌去勸赫連毓呢。

皆說太原王仁善,看起來不假,這小小孩童的心,似乎沒有一絲雜質。

上官太傅叮囑各人寫一篇關于齊宣王問齊桓、晉文事的小小文章,明日交了給他來過目,今日這堂課就算完了。慕瑛本以為上官太傅該是趕緊回府去歇息,沒想到他站起身來,徑直走到了自己面前,帶着微笑看了看她:“慕瑛,你在家念了哪些書?可能寫出短短小文出來闡述你的觀點?”

慕瑛一怔,低聲道:“只跟着母親識得幾個字,書卻是沒念幾本,這短文一事,慕瑛當盡力為之。”

慕夫人自小便教她詩書,只是側重點不同,慕夫人教慕瑛學習的第一本書是《詩經》,她覺得那些詩歌學起來要簡單,朗朗上口,最适合來教導慕瑛。慕瑛也很聰明,只花了一年不到的時間便學完了詩三百,接下來又跟着慕夫人學了些《周易》《禮記》,只是這些比《詩經》學起來要難,慕瑛學得有些吃力,到現在還只學了些皮毛。

上官太傅教授的則偏重政事,他并不用高深偏僻的詞來解釋,慕瑛聽起來覺得并不吃力,現在見着上官太傅如此關心自己,心頭一熱,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她沒見過祖父長什麽模樣,現在想着或許跟上官太傅會差不多,慈眉善目,說話溫和,倘若祖父再世,或許會勸阻父親送她進宮。

“那便極好。”上官太傅朝慕瑛點了點頭,說得極為緩慢:“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努力,總能做到。”他轉過頭去瞟了一眼赫連铖,見他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這才用極低的聲音道:“慕大小姐,你冰雪聰明又純真可愛,人心都是肉長的,皇上以後總會慢慢轉變對你的看法。”

“謝過太傅大人。”慕瑛擡手擦了擦眼角,聲音裏有着幾絲顫抖:“慕瑛不敢對皇上有半分怨恨,這就是慕瑛的命。”

誠如赫連铖所說,那只被用于祭祀的牛觳觫又有何用處?那就是它的命,而自己的命早就注定,她是慕華寅的女兒,哪怕父親位極人臣,家中鮮花着錦烈火烹油,她也沒有哪條好命去享受。

她必然如一朵花,慢慢的在深宮裏凋謝,哪怕是她親眼看着自己的花瓣一片片萎縮,可她卻無能為力。

當花朵被狂風從枝頭吹落,墜入塵土中,她終于可以不再擔心,她最終尋到了自己的歸宿。

☆、第 10 章 蓮子心中苦(二)

? 秋風吹得樹枝簌簌亂舞,院牆邊的木樨樹下一層淺淺的黃色,才邁進慈寧宮的大門,鼻尖下已有甜甜的芳香。

慕瑛站在門口,留神看了看那邊的木樨花,忽然想到那日慕夫人與她游園時說的話,才半個月不到的光景,她的處境就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她從一個不谙世事的名門嬌女變成了身險牢籠的棋子。

雖然并沒有被真正關進牢籠,可慕瑛卻總是有一種時時刻刻被人監視的感覺,她不能放聲大笑,也不能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她只能謹小細微的面對一切,尤其是當看到赫連铖的時候,她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盡量将自己的身子蜷縮起來,讓他看不到自己。

到皇宮已經十多日了,赫連铖陸陸續續找過她三次碴,每次都是簡單粗暴的打她一頓,然後在衆人的勸阻聲裏又一言不發的走掉。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挨打,每次被虐都是突如其來,讓她根本來不及做好防備。

赫連毓實在好心,偷偷的去問過赫連铖的貼身內侍總管江六:“我皇兄為什麽會忽然想要打瑛姐姐?她根本沒有做錯什麽事情。”

“唉……”江六悄悄的看了一眼寝殿的大門,壓低了嗓音道:“只要慕大司馬在朝堂上得罪了皇上,慕大小姐就會要遭殃。”

她受的苦,全是在還父親欠下的債。

身體上的傷痛根本比不上心傷,慕瑛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早已是鮮血淋漓。

若是父親疼愛她,那自己替他還債也是心甘情願,可他竟然這般狠心,根本就不顧及她的感受,如棄敝履般将她送進皇宮,這才是讓慕瑛覺得最最難受的。

她恨父親,也恨母親,她多麽希望自己不是慕家的大小姐,跟他們毫無關系,可事與願違,無論她心底裏是多麽希望,可在赫連铖眼裏,她卻依舊是慕華寅的長女,要替他受過。

“慕大小姐,太後娘娘宣你進去,大司馬府來人了。”一個宮女輕盈的朝慕瑛走了過來,有些憐憫的看了看她,慕大小姐外邊看着光鮮,可實際上還比不上自己,自己至少不會被皇上這般嫌棄。

府中來人了?慕瑛一驚,難道是父親來看望她了?

不對,若是父親來了,那宮女定然會說慕大司馬來了,裙裾拖過漢白玉的臺階,慕瑛不緊不慢的朝前邊走着,小小的臉蛋上看不出半分悲喜的神色,誰來了與她有何幹系?任憑是誰來,她都不會感受到半分親情。

甫才踏進慈寧宮的正殿,慕瑛一眼就見到了自己的弟弟慕乾,小小的身子坐在寬敞的大靠椅上,後邊還放着一個大迎枕,看起來有些不相協調。

“阿姐,阿姐!”慕乾見到慕瑛,扭動着身子想要跳下來,侍立在一旁的的奶娘趕緊一把将他抱住:“大公子仔細些,千萬別磕着碰着。”

慕乾掙脫了奶娘,直奔慕瑛這邊過來:“阿姐,你在宮裏住了這麽久,怎麽還不回家來?阿乾好想你,好想你!”一雙小小的手抓緊了慕瑛的手,黑亮亮的大眼睛盯住慕瑛不放,慕乾顯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阿姐,阿娘今日生了個妹妹,你回去看看她,好不好?”

母親生了?慕瑛一喜,可才歡喜一下,慢慢的又心冷下來。

家裏都對她不管不問了,她何必還如此記挂他們!母親生了妹妹又如何,他們又不會将這個剛剛出生的妹妹送到宮裏來讓她替自己受苦。

心裏被什麽咬了一塊似的,生生的疼了起來,這個新生的妹妹将要取代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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