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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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燃科技的大會議室有兩個多月沒用了,今天一早秘書處卻全員出動,給會議室換上新綠植,調适設備,将大會議室打掃得纖塵不染,連桌腳都擦得泛光。另有秘書處處長親自巡檢,以确保萬無一失。這樣如臨大敵似的動靜讓衆多員工紛紛猜測,興許是久違的大老板回來了。
十點未到,主管們陸陸續續走進會議室。秘書處在九點五十五分準時将茶水送進辦公室。
十點整,全部主管在會議長桌兩邊一個蘿蔔一個坑地正襟危坐着,齊齊看向緩緩落下的投影布。吳秘書準點踏進辦公室,同時出現的,還有屏幕上周耀燃的臉。
“各位,很久不見。”不緊不慢,噙着若有似無的笑。
對于耀燃科技的員工,這位大老板确實很久沒見。周耀燃雖然平時也神出鬼沒,但工作狂如他從來沒有超過三個月不進公司的先例,集團上下各種小道消息已經傳瘋。什麽大老板卷款逃跑啦,大老板突發意外去世啦,大老板在國外遇到漂亮mm所以自此不上早朝啦……等等猜測層出不窮。
尤其兩個月前,耀燃科技新應用程序發布後遭诟病,稱有致命安全漏洞。整個項目組聽說周耀燃大發雷霆都人心惶惶,等死似地等着他回來被摔東西被開除,每天過得魂不守舍,卻遲遲不見周大老板回來,這一把刀懸在頭頂偏偏不落下的日子實在難熬。沒過多久吳秘書也跟着失蹤,董事會都開始流言四起,畢竟周耀燃是耀燃科技的标杆人物,不管是技術支持還是公司形象,都少不了他。
主管們聽聞昨天周耀燃終于出現,召開董事會安撫了董事們。今天輪到他們了。當然,他們不是被安撫的對象,他們只有被興師問罪的份。在周老板眼裏,沒有最好,只有更好。他以他的智商一次又一次碾壓及傷害他們,他們依舊心甘情願地跟着這個老板,為什麽呢?因為他碾壓地太有道理,無力反駁。真是痛并學習着。
不曉得是不是投影布的色差,周耀燃看上去臉色确實不好,只不過頭發梳的得精神,西服也依舊考究,表情更是萬年的不可一世。
“聽說,我不在,你們皮松得很。”
衆主管紛紛垂頭,他們都很想反對,但槍打出頭鳥,誰都不想當沖頭。周耀燃對着這清一色的天靈蓋冷笑了一聲:“一個一個項目來,我今天時間多得很。”一字一頓,慢條斯理,主管們縮起脖子,等着死亡點名。
“哦,正式開始前……”周耀燃指着下巴,輕松地開口,“吳秘書,給我們最近大受‘熱捧’的新app研發主管朱主管多倒一杯水,他今天該有許多話要和我講。朱主管,是不是?”
朱主管知道今天自己難逃一死,或者說從漏洞爆發以來他一直等着這天趕緊來,現在終于來了,釋然有之,可聽到周耀燃的聲音,還是吓得連連擺手,椅子都坐不住。
“不用不用。不用勞煩吳秘書。我我我……”他舌頭打結,拼了命想解釋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好了。你的事,我們留到最後說。”周耀燃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會議持續到下午一點才結束,大會議室內的人群作鳥獸狀散,喜憂參半。
另一頭,按掉網絡連接,周耀燃疲累地撐着桌子。護理趕緊過來扶他,他躺回床上,額頭已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裏頭的襯衫也早就濕透了。他躺在靠墊裏,阖上眼,兩個小時前他就疼得坐不住了,全靠神經繃着。現在放松下來,疼痛就叫嚣得更厲害,害得他撥不出半點精力想別他的。
“周先生,止痛藥……”護理見他面色鐵青,猜他一定是疼得厲害,話剛問出口,周耀燃就擺了擺手,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們出去。”
護理來了兩個星期,也知道這位雇主的脾氣,于是不多話,朝另一個同事使了個顏色,兩人一同退出去了房間。
周耀燃身體素來不錯,偶爾發燒,運動受傷摔斷過骨頭,但這些通通沒辦法和近兩個月來的體驗相比拟。這是他過往的三十二個年頭裏從沒體味過的生理上的強烈疼痛。
他和莫瑤争論過關于幾率的問題,事實給了他響亮的耳光,利比亞不站在他們這一邊。
敲門聲有節奏地響起,劈開纏繞着他的疼痛,喚醒他的神智,周耀燃不耐煩地問:“誰?”
“陳醫生來了。”
“……讓他進來吧。”
不消片刻,門打開,陳錦堯戴着一副斯文敗類專用的絲邊眼鏡走了進來,腳步輕緩,笑容溫和。
“今天感覺怎麽樣?聽說你剛開完會。”
周耀燃對他的明知故問不予理睬,偏偏陳錦堯今日就準備專往他痛處踩似的,接着又來了句:“她還是沒來找你?”
周耀燃睜開眼,銳利的視線射.向陳錦堯:“有正經事要說嗎?”
“我剛剛問的兩個問題都很正經,一是你生理狀況,二是你心理狀況。”
“你長着眼睛自己看,沒人幫忙我都起不來床,你說我情況好不好?”
“承認自己狀況不好,是向前進步的标志。不錯。”
陳錦堯坐到床邊的凳子上:“你上次讓吳秘書來問她病因,我以為你們是能相互治療的。畢竟她也是狂躁症和抑郁症交替的表現,形成原因不盡相同,但經歷有類似的地方。現在看來,還是不行。”
周耀燃一句“她現在怎麽樣”沖到嘴邊,最後還是咽了回去。他回國修養已經一個月了,他的信也送出去兩周,了無音訊。她既然要躲,他湊上去關心也是多餘。
他不怪她,可他躺在醫院裏的時候,她甚至沒有留下來陪他。不由想到出事前一晚她說的話,他只是她想要的且已經得到的身體。
周耀燃兀自笑了起來,他倒是沒設想自己也有這樣一天,被人棄之敝履。
陳錦堯眯起眼,說:“我覺得你這次雖然是遭了大災難,心理狀态倒是好了點,塞翁失馬。”
“我沒覺得是福氣。”周耀燃睨了他一眼,便再度合上眼,“我現在很痛,沒事你就趕緊走。”
“行,你好好休息。”陳錦堯頓了頓,“我就是來告訴你,她情況不好,但只是需要時間。”
需要時間啊,周耀燃讓自己陷在被子裏,如果她需要的僅僅是時間,她就不會成為今日的莫瑤。
周耀燃害怕的是,他救了她的人,卻把她的心推向更黑暗的深淵。
“陳錦堯。”周耀燃把他叫住,“別讓她出事。”
“她是我的病人。”
半小時後,吳秘書回到公寓,周耀燃還直挺挺躺在床上,衣服也沒換。他走過去,畢恭畢敬地站着:“我回來了。”
“怎麽樣?老狐貍小妖精們出什麽幺蛾子了嗎?”周耀燃的聲音聽着有些慵懶。
“基本都和您預想的一樣。出不了問題。”
“最好是。”周耀燃撥開眼,“你過來搭把手,幫我把衣服換了。”
吳秘書上前扶着男人起來,心想周耀燃還是一如既往地矯情,換個上衣也不讓護理幹。做手術的時候不早就讓醫生護士麻醉師看光了,矯情個啥勁兒。
吳秘書幫他把上衣脫下來,後背的繃帶還纏得嚴實,醫生說防止疤痕增生,一直都得這麽纏着。周耀燃恐怕生出來到現在都沒受過這麽大的罪,說到底還是為了女人。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吳秘書從前成天想上天怎麽不拍個禍水紅顏來收了自己這個神經病老板,現在老天爺真派了這麽個妖女來,他反倒有點心疼了。
老天爺下手也未免太重,周耀燃也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即便看上去沒什麽愛心人又刻薄,每年還是默默捐很多錢給慈善機構的,怎麽就送了個莫瑤給他呢?
出事那天,吳秘書已經給周耀燃安排了回程的路線。利比亞形勢不穩,還得繞道埃及回來,吳秘書費了不少力氣找到了能打通關系的地陪。一切順利周耀燃次日就能到上海。新出的app出現漏洞,副總已經出面。年近四十的副總确實有能力有經驗,但他不是周耀燃,有些事情必須要周耀燃親自出馬。
可是那天早上和周耀燃最後确認完回程信息後,就再也沒有收到男人的消息。他的手機打不通,下榻的酒店電話也不通,網上根本沒有任何關于利比亞的消息,吳秘書也不能大肆找人去查,因為周耀燃在利比亞的事情是對外保密的,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正當吳秘書打算去翻利比亞當地新聞來找人翻譯的時候,陌生的國際長途打進來。一個女人用中文和他傳達了一條信息:周耀燃在利比亞當地一家醫院,生命垂危,要他馬上趕去。
可就這條信息,對方哽咽哭泣着斷斷續續講了四遍,他才拼湊整齊。問地址又費了好一番功夫。
幸好他在替周耀燃辦簽證的時候順便也把自己的給辦了以防萬一,結果“萬一”真的發生。吳秘書挂了電話就買飛機票,在飛機上他回想那通電話,想起莫瑤泣不成聲的語氣,心往下沉。他和這個女人打過幾次交道,也調查過她,知道她不是弱女子。她要是哭成這樣,周耀燃情況只怕真的不妙。
吳秘書以為自己做好了完全的準備,等見到荒瘠的土地,才發現他根本把這裏想得太好,這裏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這樣一個資源豐富的地方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建設和發展,那些彈孔殘片控訴人們的罪惡醜陋。
他懷着萬分忐忑的心情到醫院裏,又是大半天的奔波。這醫院的環境讓他的情緒幾乎跌落到谷底,算得上幹淨,但那樣陳舊。他在二樓重症監護室門口的木長凳上找到莫瑤,她枯坐着,衣服上臉上都是幹涸的血跡,腿上綁着紗布,一動不動地盯着病房的門。
吳秘書每一步都很沉重,他沒想過如果周耀燃真的死在這裏,耀燃科技會怎麽樣,之後的一切會怎麽樣。他擡眼,終于見到無菌病房裏躺着他原本意氣風發的老板。各種的管子各種的儀器各種的紗布,他開口,依舊是懷疑的語氣:“這是……周總?”
似乎是聽到他的說話聲,長椅上的女人忽的站起來,她眼睛睜得很大,但是沒有焦距,像是有什麽東西奪走了她的魂靈,剩下的只有驅殼。她這樣看着他,讓他背後汗毛豎起。她不眨眼,眼淚卻能不停地留下來。
“我不知道他怎麽樣了。我走了。”她說完,就抱着臂,一瘸一拐地轉身走了。
他喊了她兩聲,她置若罔聞。
這是出事後吳秘書唯一一次見到莫瑤。周耀燃在一周後才恢複神智,開口第一件事是問莫瑤在哪裏,有沒有受傷。吳秘書這時已經基本從醫院人員口中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沒告訴周耀燃莫瑤走了,只說她沒事。
周耀燃從出事到現在至始至終沒說過當時發生了什麽,甚至,在稍微動下身體就會牽扯到傷口的情況下給莫瑤寫了一封長信,且讓吳秘書送到陳錦堯那裏去。吳秘書嘴上不說,但看在眼裏,他現在非常不喜歡莫瑤。
周耀燃為了保護她受重傷,她一走了之算什麽?事發幾十天了,別說出現,只字半語的問候也沒有,這又算什麽?
“在想什麽?”周耀燃等着吳秘書把他扶靠墊,卻見他愣在那裏不動。
“沒什麽。”吳秘書搖頭。
周耀燃盯着他的臉,再度開口:“別做多餘的事。”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