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巨大的水流将張騰推出閘外,水流湍急,冰冷的江水灌入鼻眼,每一個感官都在刺痛,血液湧到頭頂,剛往上潛,一個水花壓下來,整個人都被翻卷到底下。

深度的窒息裏,身體随波逐浪,缺氧的極限裏,每一處器官似乎都在渴望空氣和陽光。

前幾天的時候,傅硯帶他去她老家的小公寓,10年前,出國前夕,她把房子賣了。她家是頂層的一套房子,附帶一個三角形小閣樓,她賣了頂樓之後,家裏所有的雜物都堆在那個閣樓裏。

他們在那個小閣樓裏呆了一下午,臨近黑夜的時候,傅硯突然不說話了。

張騰下意識碰了碰她的眼眶,幹的。

傅硯靠近張騰的懷裏,張騰用兩只手抱住她。

他問她,為什麽不把房子買回來。她答非所問。

她說。張騰,那麽快就十年過去了。離開的時候,真的很難過。

時間再流逝一萬年也好,想念的人永不會再出現;為什麽流淚,難過,不是因為離開,而是因為永不再回來。

從此只有想念,沒有回應。這一段關系已經結束,那麽溫情的過往,總是不得不面對一個殘忍的結局。接受的方式有兩種。要麽遺忘,要麽堅持。

張騰的身體下沉,眼皮下是一片炸裂的鮮紅色。有什麽東西在接近,仿佛他已經上升到水面,睜開眼,就可以享受輕松地空氣和自由的陽光。

他知道是幻覺,可是又開始奮力往上潛行,去觸摸那種溫暖和自由。

傅硯,你不知道,你出現之前,我過得很不好。

我以為這就是我的人生;和所有人都一樣。

雷斌帶着搜救隊的人趕到,水勢稍緩一點的時候,他們找到了張騰和傅硯。

岸邊的叢林裏有些楊梅樹,因為泥石流的原因,枝幹已經被泥石流打壓的變形,彎曲在河面上。

Advertisement

樹枝傅硯被張騰架起,身體懸空挂在樹枝上,楊梅樹枝很脆,傅硯失去意識,張騰一松手她就會墜回江中,他下半身浸在水中,一只手攀着樹枝,一只手托着傅硯,頭發上和睫毛上全是白霜。

搜救隊的人把傅硯從樹枝上卸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她肩膀中了彈,只是傷口的血已經止住。

張騰長時間托着傅硯,手上的重量被卸掉,整只手臂肌肉維持緊繃太久,沒法動,身體凍得發麻,一松手就沉入江裏。雷斌眼疾手快,把他撈起來。他的身體才是真的冷,皮膚冷到紮手,肌肉僵硬,他懷疑張騰血管裏的血,現在已經變成冰碴子了。

張騰在雷斌眼裏是個怎樣的人呢?當年他們被選拔為特訓隊隊員,張騰是副隊長,帶隊的老莫欣賞他,但是比他大兩屆的學長也在,自然有人不服氣,軍隊的男兒血氣旺盛,卻也有些別扭作死的,平時訓練之外就有些挑釁的意思,管理之外,張騰從不姑息,幾個人也沒少幹架。

有次他看到張騰和一個學長打起來,那學長是個大塊頭,他抵住張騰的身軀和手臂,膝蓋往他肚子上頂,張騰被頂了好幾下,額頭上的青筋都凸出來,終于逮住一個空隙,他身子擰了一下,擡腿用膝蓋頂住他的膝蓋,他動作靈活,瞬間又用另一條腿接力狠踢了那學長一腳,那學長往後踉跄,張騰追歸去,按住他肩膀擡腿屈膝就踢,連踢數腳,和剛才他踢他的位置一模一樣,那學長痛的臉都憋紅,張騰輪圓了拳頭,就是不停手。

這樣打有些過了,只是軍隊裏的人之間打架就算挂了彩,除非被人打了小報告,否則受了傷也不會上報,上級知道,一個處分逃不了,保不齊還要開除。

張騰打着,手上的力道換了個方向,自己背對院牆,大塊頭的學長橫在他身前,老莫遠遠走過來的時候,只看到大塊頭的一個背影,而張騰一眼就能看到老莫。

等到老莫走近一點,他刻意松了手上的力道,學長氣急,憤怒地歪歪斜斜揮出一圈,張騰正好拉住他手臂,整個人從他身前竄出來,捉住他雙手往後甩,反剪到背後把他壓在地上。

這個動作讓人誤會地剛剛好。老莫只看到副隊長制服了一個不服管教的學員。

雷兵覺得,張騰有些颠覆軍人在他心裏的形象,做軍人,要麽就是正直的,坦蕩的,要麽就是進來混日子奔前程的。每次做任務的時候,張騰都會平均地分配精力照看每個隊員的安全,有危險的任務,他也總是領頭,副隊長的職責履行的很到位。從這種情況來看,他是第一種,但是雷兵說不好,因為他覺得張騰有點陰,尤其是面對威脅和挑釁的時候,這種流氓式的腹黑使得很多人都不敢輕易看輕和招惹。或許老莫早就看穿他,但他們就兩人之間就有一種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對于眼前一群活蹦亂跳的孩子,老莫偏偏選了張騰。

雷兵心裏有感覺,老莫是對的,張騰在他們這一群人裏面,是最強大的。

他其實對傅硯很好奇,警察局的那次,他覺得她性格有些奇怪,過于簡單,像一條直線,又不太像,她很固執,但是固執得很隐秘。

那天他來警察局認領傅硯的時候,傅硯剛好坐在排椅上睡着了,他走進門,到跟自己說話期間,一眼也沒看傅硯。兩人開始時在傅硯跟前說話,雷兵自己面對着傅硯,張騰背對着她,期間,傅硯睡不穩無意識換了一個動作,雷兵面對着她,自然而然往她那邊瞟了一眼;張騰本來在講話,可是立即就察覺到了自己的這個動作,他頓了下,才把話題繼續下去。後來抽煙的時候,張騰立即就往窗戶邊上去了。

雷兵現在突然明白,張騰那個停頓時臉上的表情了,那是種緊張的表情。

傅硯在四月份的時候出院。出院那天,她收拾好行李,站在醫院的大門口;陽光暖暖地照下來,春意茸茸的感覺。她打了一輛車,直接去了機場。

寬闊的路段,汽車急駛而去,車窗外的每一幀畫面都在向後。這大概是唯一一個年頭,傅硯失去了半季的冬日。

她心裏有種止不住的痛苦,緩慢又真實。

也許人生中最深刻的畫面都來自于痛苦,沒有歡樂。

她想起趙山在三清峽拿槍緊逼着她後退的情景。她很害怕,緊迫,後退的時候心開始狂跳,沒有準備好失去,也許是她人生的謝幕。死亡近在眼前,猝不及防的結局。

她本來以為自己能夠理解張騰那種生死邊緣游走的敏感和戒備,可是現在難免有些悲哀,她所理解的那部分,是屬于寬容,而張騰承受的那部分,是逆流而上的艱辛,迎面接踵而來的非議和譴責,他早就可以選擇一條好走一點的路,可是他不肯,不肯軟弱,也不肯忘記。;

也不是沒有低過頭,壓住一切傲氣低聲下氣,他也有過的。有時候,貧窮的人不是不配驕傲,而是沒法擡起頭顱,這大概是這個社會心照不宣的一條潛規則,金錢的打壓能把人逼瘋。

就像趙山,他把自己束縛得太久了,他圈養了自己作為殺手的一面,持續着殺戮,又渴望着解脫的那一刻。

這大概是對命運最悲慘的一種反抗,由愛與憐憫出發,以屠戮為方式,用死亡來解脫。

警察趕到後,他拒絕合作,吞槍自殺了。

“你殺一個人,收多少錢?”

男人從褲兜裏掏出一包雲煙,眼睑往下,雙眼皮的線條融合,眼角往內斂,一邊點煙,一邊含混不清地說:“看人,有的過萬,有的不僅沒錢,還倒貼一顆槍子兒。”

……

他把自己的命也當做一個子彈下的靶子。

他打出的那一槍,不知有意無意,偏離要害。饒是這樣,傅硯掉進江裏,也活不過一分鐘。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活下來的。洶湧的江水撲面而來,她既驚恐,又有一種到盡頭的松懈感。

飛機五點一刻準時起飛,17個小時的行程,足夠她睡個好覺,她打開包,把飛機票塞進包側的小口袋。正要拉上拉鏈的時候,發現口袋裏還裝了兩張卡片。

她愣了幾秒,手指伸進去,把兩張卡片輕輕提了出來,翻面。

一張身份證,一本戶口本。

男孩的五官俊朗,嘴唇緊緊抿着,看過他十幾年後的樣子,這照相未免太可愛。

☆、結局(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