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都哆嗦;周身熱血沸騰,雙耳紅成了牡丹花瓣。您的話像一聲嘹亮的號角、像一陣莊嚴的呼嘯,喚起了我的蓬勃鬥志。我要像當年的您一樣,卧薪吃苦膽,雙眼冒金星,頭懸梁,錐刺骨,拿起筆,當刀槍,寧可死,不退卻,不成功,便成仁。

老師,聽李豔講了您當年的轶事,再回頭看您給的信,我感到又難過又失望,您在信中勸我的話和王蒙當年奉勸文學青年(包括您)的話何其相似乃爾!這令我萬分痛心。老師啊老師,您可千萬不要學那些無恥的小人,剛剛扔掉打狗棍,就回頭痛打叫花子。想當年您瘦得像只猴,三根筋挑着一個頭,老師,您也是在文學小路上艱難跋涉的苦出身,千萬不要好了瘡疤忘了痛,那樣,您會失去我和成千上萬文學青年對您的愛戴。

老師,昨天夜裏,我又寫了一篇題為《肉孩》的小說。在這篇小說中,我認為我比較純熟地運用了魯迅筆法,把手中的一支筆,變成了一柄鋒利的牛耳尖刀,剝去了華麗的精神文明之皮,露出了殘酷的道德野蠻內核。我這篇小說,屬于“嚴酷現實主義”的範疇。我寫這篇小說,是對當前流行于文壇的“玩文學”的“痞子運動”的一種挑戰,是用文學喚起民衆的一次實踐。我的意在猛烈抨擊我們酒國那些滿腹板油的貪官污吏,這篇小說無疑是“黑暗王國裏的一線光明”,是一篇新時期的《狂人日記》。如果有刊物敢于發表,必将産生石破天驚、振聾發聩的效果。今随信寄上,請老師大筆斧正。“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老師不必憐香惜玉進退維谷,更不必投鼠忌器左顧右盼,有什麽看法直說不要吞吞吐吐,竹筒倒豆子,是我黨的光榮傳統之一。

《肉孩》閱罷,如老師認為已達到發表水平,請您給找個婆家嫁出去吧。當然,我知道現在去火葬場燒死人都要靠關系,何況發表小說?所以,老師您盡管大膽去攻關,該請客就請客,該送禮就送禮,一切費用由我報銷(別忘記開發票)。

老師,“肉孩”是我苦心經營之作,還是寄給《國民文學》為好。我的理白是:一,《國民文學》是中國文壇的領袖刊物,領導着文學新潮流,在該刊發一篇,勝過在省、市級發兩篇。二,我想采取“猛攻一點,不及其餘”的戰術,迅速拿下《國民文學》這個頑固堡壘!

敬頌大安!

您的學生:李一鬥老師:

我有一個朋友去京辦事,托他帶給您一箱(十二瓶)我參與研制的酒國佳釀“綠蟻重疊”,請您品嘗。

李一鬥又及

酒博士:

您好!

感謝您饋贈的“綠蟻重疊”,此酒色、香、味俱佳,只是在總體感覺上似乎有些不協調,就好像一個五官端正、不能說不美麗,但缺少那麽一種難以言明的魅力的女人。我的故鄉,也是釀酒業發達的地方,當然與你們酒國比較起來相差甚遠。據我父親說,解放前,我們那只有百十口人的小村裏就有兩家燒高粱酒的作坊,都有字號,一為“總記”,一為“聚元”,都雇了幾十個工人,大騾子大馬大呼隆。至于用黍子米釀黃酒的人家,幾乎遍布全村,真有點家家酒香、戶戶醴泉的意思。我父親的一個表叔曾對我詳細地介紹過當時燒酒作坊的工藝流程及管理狀況,他在我們村的“總記”酒坊裏幹過十幾年。他的介紹,為我創作《高粱酒》提供了許多寶貴素材,那在故鄉的歷史裏缭繞的酒氣激發了我的靈感。

我對酒很感興趣,也認真思考過酒與文化的關系。我的中篇小說《高粱酒》就或多或少地表達了我的思考成果。我一直想寫一篇關于酒的長篇小說,結識您這位酒博士可謂三生有幸。今後,我會有許多問題向您請教,所以,希望不要再稱我為“老師”了。

您的信及大作《肉孩》均拜讀,感觸頗多,随便談談吧。先說您的信:

①我認為,狂妄與謙卑,是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的兩種人生态度,很難說哪種好哪種不好。事實上,看似狂妄的人實際很謙卑;看似謙年的人骨子裏卻很狂妄。有的人在某些方面、某些時刻極狂妄,而在某些方面、某些時刻又極謙卑。絕對的狂妄和永遠的謙率大概是沒有的。如閣下的“酒後狂妄”,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化學反應,似乎無可指責。所以,你酒後自我感覺良好我感覺也良好,你酒後罵幾句《國民文學》的娘也觸犯不了刑律,何況你還沒有罵他們的娘,你僅僅說“要是不發表,才算是他們瞎了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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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李七先生把小說寫成那種模樣自有他的道理在,你如果認為不好,扔到一邊不看即可。假如你有朝一日碰到他,送他兩瓶“綠蟻重疊”抽身就躲吧,千萬不要犯革命浪漫主義的毛病去跟他進行什麽“血腥大辯論”,更不要試圖跟他動武,此公練過八卦拳,與黑社會聯系密切,心狠手辣,啥都敢幹,據傳北京有個吃多了飯沒事幹的文學批評家寫了一篇批判李七文學的文章在報上發表後,沒出三天,這位批評家的老婆就被李七他們給拐賣到泰國去當了妓女。所以,我勸你趁早別多事,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是上帝都不敢惹的,李七即是一個。

③你既然已經像“三八吃秤砣一樣鐵了心搞文學”,我絕對不敢再勸你浪子回頭,也免得你恨我。無意中招了別人嫉恨是沒有辦法的事,有意招人恨則是“扒着眼照鏡子——自找難看”了。我本來就夠難看了,何必再去扒眼睛。

你痛罵那些想“獨霸文壇”的“混賬王八羔子”,我感到很舒暢。假如真有那麽幾個混賬王八羔子想獨霸文壇,我會跟你一起罵。

我在保定軍校教書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聽過我的課的學生有好幾百名,姓李名豔的女生好像有兩位,一位白臉瞪眼子,一位黑臉矮胖子,不知是哪一位與你同事。

關于我在課堂上罵王蒙的事,确實記不得了。王蒙那篇勸導文學青年冷靜地設計自我的文章我好像讀過,審情度勢,當時的我讀了那篇文章感到情緒受了打擊,心裏不舒服是可能的,但要我在宣傳共産主義的課堂上駕王蒙,絕對不可能。

實際上至今我也沒扔掉要飯棍,我想,即便有朝一日我扔了要飯棍,也不會“痛打叫花子”吧?我不敢下保證,因為人的變化往往不是能由自己決定的。

再談您的大作:

①您給自己的小說定性為“嚴酷現實主義”,這主義的內涵究竟是什麽東西,我委實搞不清楚,但大概意思是看出來了。小說中描寫的情景令我不寒而栗。多虧這是一篇小說,要是您做了一篇這樣內容的報告文學,那事情就麻煩透了。

②關于作品的“發表水平”,一般地認為有兩個标準:一是政治标準,二是藝術标準。這兩條我都拿不準。拿不準就是拿不準,并不是我有意“吞吞吐吐”。好在《國民文學》群英荟萃,您就聽他們判決吧。

我已把大作寄給《國民文學》編輯部,至于請客送禮一事,學問很大,我幹不了。像《國民文學》這種中央級大刊,能不能請出來送進去,也許需要你親自去試一下。

祝你好運氣!

《肉孩》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已經出來,挂在西半天上,邊緣模糊,好像一塊融化了半邊的圓冰。涼森森的光芒照耀着沉睡的酒香村,誰家的雞在窩裏叫起來,叫聲悶悶的,好像從地窨子裏發出來的。

這叫聲雖然沉悶但還是驚動了金元寶的老婆。她圍着被坐起來,在朦胧中發着怔。青白的月光從窗棂裏瀉進來,把黑色的被子印上慘白的格子。男人的腳在她右側直豎着,涼冰冰的。她拉拉被角為他遮蓋。小寶在她左邊蜷着,嗚嗚地打着均勻的呼嚕。更遙遠更沉悶的鳴叫聲傳來,她打了一個哆嗦,慌忙披衣下地,走到院子裏,擡頭看天,見三星西斜,昴星東升,離天亮不遠了。

女人推着男人的腿,說:

“起來吧,快起來吧,大昴星都出來了。”

男人停止打鼾,巴嗒了幾下嘴唇,坐起來,迷迷瞪瞪地問:

“天就要亮了?”

女人說:“快了,早點去吧,別再像上次那樣,白跑一趟腿。”

男人慢騰騰地披上夾祆,伸手從炕頭上摸過煙笸籮,捏着煙鬥,裝了一鍋煙,塞到嘴裏叼着。又摸到火鐮、火石、火絨,噼噼啪啪打起火來。幾個有角的大火星子濺出,有一顆落到火絨上,他嘬着嘴吹氣,火絨燃起。暗紅的一點火在昏暗中閃爍。他點着煙鍋,巴咂兩口,正要掐滅火絨時,女人說:“點着燈吧!”

男人說:

“還要點嗎?”

女人說:

“點着吧。窮富不在這盞燈油上。”

他憋足一口氣,悠悠地吹那火絨,愈吹愈亮,終于“噗嚕”一聲燃起了明火。女人端來燈盞點着,然後挂到牆壁上。青幽幽的光輝立刻充滿了房間。夫妻倆目光相碰,立刻都躲閃了。和男人在一頭睡着的幾個孩子一個說夢話,聲音很高,像呼口號一樣。一個把胳膊伸出來,手在油膩的牆壁上摸索着。一個在哭。男人把那條小胳膊塞進被裏去,順便推了推哭泣者的頭,不耐煩地說:“哭什麽?讨債的鬼。”

女人嘆了一口氣,問:

“就燒水嗎?”

男人說:

“燒吧,燒兩瓢就行了。”

女人想了想,說:

“多燒一瓢吧,洗得幹淨一點招人喜。”

男人不說話兒,舉着煙鍋,小心翼翼地探頭到炕角上去看。那個小家夥睡得很香。

女人把油燈移到門框上挂着,讓光明照亮裏外兩間房。她涮了鍋,添了三瓢水,蓋了鍋蓋,拿一把幹草就燈火上引燃,小心着塞進竈裏,緊接着往竈裏續草。火旺了,金黃的火舌舔着竈臉,火光映得女人的臉煥發出光彩。男人坐在裏屋炕前的矮凳上,出神地打量着好像變年輕了的女人。

鍋裏的水吱吱地響起來,女人緊着往竈裏填草。男人把煙袋鍋往炕壁上叩叩,清清嗓子,慢吞吞地說:“東頭孫大牙家裏又懷上了,人家懷裏也有吃奶的。”

女人順着眼說:

“人跟人怎麽能一樣?誰不想一年生一胎?誰不想一胎生仨?”

男人說:

“大牙發起來了,這狗日的,仗着他舅子當驗級員,別人驗不上,他就驗上了,明明該驗二級,他就驗上了特級。”

女人說:

“朝裏有人好做官,古來就是這樣。”

“不過我們小寶兒驗一級是穩了的。誰家的孩子也沒舍得下咱這麽大的本錢。”男人說,“你吃了一百斤豆餅,十條鲫魚,四百斤蘿蔔……”

“我吃了什麽?”女人說,“看着是進了我的肚子,到頭來還是變成奶湯,全被他嘬了去!”

說着話,鍋裏水開了,蒸汽沿着鍋蓋的邊緣,一股股往外竄。蒸汽升騰起來,那一點燈火失去輻射能力,像一粒紅豆,在霧氣中抖動。

女人停止往竈裏續草,吩咐男人:

“把洗衣盆拿來吧!”

男人吭吭着,拉開房門走到院子裏,把一個破了沿的黑色大瓦盆拎進來。瓦盆的底上,凝着一層薄薄的霜花。

女人揭開鍋蓋,蒸汽洶湧上升,幾乎把燈火淹滅。後來漸漸清亮起來。女人抄起水瓢,從鍋裏往盆裏舀水。

男人問:

“要摻點涼水嗎?”

女人把一只手伸到盆裏試了試,說:

“不要摻了,正好。你把他抱下來吧。”

男人進到裏屋,彎着腰,把那正在鼾睡的小男孩拖出來。小男孩乜乜斜斜地哭起來,金元寶拍着他的屁股,哼哼唧唧地說:“寶兒,小寶兒,不要哭,爹給你洗澡。”

女人把孩子接過來。小寶彎着脖子往女人懷裏拱,一邊拱一邊牙牙着:

“吃媽媽……吃媽媽……”

女人無奈,坐在門檻上,掀開衣襟。小寶準确地把乳頭搶進嘴裏,嗓子裏發出嗚嗚啦啦的聲響。女人的腰佝偻着,好像被孩子的重量墜彎了一樣。

男人把手浸在盆裏攪動着,催促道:

“別給他吃了,水要涼了。”

女人拍拍寶兒的屁股,說:

“寶兒,寶兒,別咂了,早讓你咂幹了。洗澡吧,洗淨了送你去市裏享福。”

她用力往外送着孩子,但寶兒的嘴巴叼着乳頭不放,于是那只癟癟的乳房便被神得很長,像一塊缺乏彈性的疲勞橡皮。

男人一把将孩子拽過來,女人呻吟了一聲,寶兒哇啦一聲哭了。金元寶拍了寶兒屁股一巴掌,氣哄哄地說:“嚎!嚎什麽?!”

女人不高興地說:

“你手下輕點,打出青紫來又要降低等級。”

男人把寶兒的衣服撕扯下來,扔到一邊,伸手試了一下水,自言自語着:熱了點,熱點好,褪灰。邊說着,邊把赤着身子的男孩放到瓦盆裏。男孩尖利地嚎叫了一聲,這聲嚎叫比前邊的嚎叫高出了許多,好像從平緩的丘陵拔升到突兀的高山。男孩雙腿縮着,可着勁往上竄,金元寶則可着勁兒往下按。盆裏的熱水濺落到女人的臉上,她伸手捂住臉,低低地叫了一聲。她說:“他爹,這水是太熱了,燙紅了怕又要降級。”

男人嘟哝着:

“這小讨債,還知冷知熱的來,那你就舀半瓢涼水摻上吧。”

女人慌忙起身,不及掩懷,耷拉着雙乳,長長的衣襟垂在雙腿之間,宛若一面濕漉漉的破旗。她舀了半瓢水,倒進盆裏,并用手緊急攪合了幾下,嘴裏說:“不熱了。現在真的不熱了。寶兒莫哭,寶兒莫哭喲。”

小寶的哭聲穩健了許多,但依然手撕腳踢,不肯乖乖入水。金元寶硬是把他按到盆裏。女人提着水瓢,在一旁傻愣愣地站着,元寶呵道:“死人!還不快來幫我。”

女人如夢方醒,扔下水瓢,在盆邊蹲下,撩着水,搓洗着男孩的屁股和脊背。他們最大的女兒——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穿着一條長及膝下的肥大紅褲頭,光着背,聳着肩腫骨,蓬松着頭發,赤着腳,從裏屋走出來,搓着眼睛,問:“爹,娘,你們洗他幹什麽?要煮了他給我們吃嗎?”

金元寶兇狠地說:

“滾回去睡!”

小寶見到女孩,哭喊着姐姐。女孩不敢出聲,悄悄地退到裏屋,手把着門框子看爹娘忙活。

小寶哭累了,嗓子啞啞地低沉下來,連綿不絕的哭聲也變成了有一節沒一節的幹嚎。

男孩身上的灰着了熱水,化成了一層滑溜溜的油泥,盆裏的水混濁了許多。男人說:

“把絲瓜瓤子和皂角膏子拿來。”

女人從鍋竈後把這兩樣東西拿來。元寶道:“你提着他,我來擦洗。”

女人和元寶換了手。

元寶将絲瓜瓤子放到盆裏浸濕後,又放到碗裏沾了一些皂角膏子,然後,嚓嚓地搓着男孩的脖子、屁股,連指頭縫裏也不放過。寶兒渾身都是泡沫,拔高了嗓門哭叫,屋子裏彌漫着一股怪怪的臭味。女人說:“他爹,你下手輕點,別擦破他的皮。”

元寶道:

“他也不是紙紮的,那麽容易就擦破了?!你不知道那些驗級員是多麽刁鑽,連孩子屁眼都要扒開檢查,有點灰泥就要壓你一個等級,一個等級就是十幾塊錢。”

終于洗完了。元寶提着小寶,女人用一條幹淨毛巾搭着小寶身上的水。在燈光裏,孩子紅彤彤的,散發出香噴噴的肉味。女人拿出一套新衣服給小寶穿上,順手把小寶從男人手裏接過來。小寶又噘着嘴尋找乳房,女人把乳房給了他。

元寶擦了手,裝了一鍋煙,就着門框上的燈火點燃。吐着煙他說:

“這小家夥,弄了我一身汗。”

小寶叼着奶頭睡着了。女人抱着孩子,有些戀戀不舍。元寶道:

“給我吧,還有好多路要趕呢!”

女人把乳頭從孩子嘴裏拔出來。他的嘴歙動着,仿佛乳頭還在他嘴裏。

金元寶一手舉着紙燈籠,一手抱着沉睡的兒子,走出家門,進入胡同,然後拐上村莊正中的大道。在胡同裏行走時,他似乎還能感覺到站在門口望着自己的那雙眼睛,心裏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情,拐上大道後,這感情便消逝得幹幹淨淨。

月亮還沒完全落下去,街道呈現出灰禿禿的顏色,街邊那些落盡了葉子的楊樹,像瘦長男人一樣沉默地站着,枝條上泛着青白的光芒。夜氣蕭殺,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燈籠放着溫暖的黃光,街道上投下了一個晃晃蕩蕩的大影子。他看到那根羊油的黃蠟燭在白色的燈罩裏流着渾濁的淚珠,便輕輕地抽了抽鼻子。一條狗在誰家的牆角上興致不高地嗚咽了幾聲。他同樣興致不高地看了看黑乎乎的狗的影子,然後便聽到了它鑽進柴草堆時發出的窸窣聲。将要走出村子時,他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擡頭看到幾戶人家窗戶裏透出昏黃的燈光,知道他們也在幹着自己和女人方才幹過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比他們趕了早,一陣輕松感湧上心頭。

走到村頭土地廟時,他從懷裏摸出一卷黃裱紙,從燈籠裏引火點燃,放到廟前的焚化爐裏燒了。火苗在紙上像小蛇一樣爬動時,他看到了永遠端坐在神龛裏的土地爺爺和兩位土地奶奶臉上的冰冷微笑。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都是王石匠用石頭雕刻的。土地爺爺用黑石雕成,兩位土地奶奶用白石雕成。土地爺爺的身軀比兩位土地奶奶的身軀加起來還要大許多,就像一個大人帶着兩個小孩子一樣。王石匠手藝很差,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模樣難看。夏天,土地廟漏雨,石像上生過青苔,所以三個神身上至今綠油油的。紙燃盡未盡時,紙灰像迅速縮小着的白蝴蝶,暗紅的火線在紙灰上抖顫着,很快就消逝了。他聽到了紙灰破裂的聲音。

他放下燈籠和孩子,跪下,給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磕了一個頭。

為孩子注銷戶口的工作完畢後,金元寶站起來,一手抱孩子,一手挑燈籠,匆匆地趕他的路。

太陽出山時,他走到了鹽水河邊。河邊的鹽樹像玻璃一樣,河水通紅一片。他吹熄燈籠,藏在鹽樹林裏,然後走到渡口,等待着對岸的船過來。

孩子醒了,哇哇啦啦哭了一陣。元寶怕他哭瘦了,便想出許多法子逗他。孩子已能蹒跚行走,元寶把他放在河邊平坦沙地上,折了一根鹽樹枝條讓他玩,自己偷空抽了一鍋煙。舉着煙鍋時,他感到胳膊又酸又痛。

男孩用樹枝抽打沙地上的黑螞蟻,舉起樹枝時他失去平衡所以身體晃晃蕩蕩。紅太陽不但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孩子的臉。元寶由着孩子玩耍,并不幹涉。河面約有半裏寬,水流平緩,河水混濁。太陽初出時像一根大柱子一樣倒在河裏。河面像一匹寬大平展的黃綢子。誰也不敢想能在這樣的河上修座橋。

渡船還拴在對面沙地上,泊在河邊淺水裏,隔河看去很小。那船本來也很小,他坐過。使船的人是一個聾老頭子,住在河外那棟土房子裏。他看到土房子裏已經冒起了一縷青青的煙,知道聾子正在做早飯。他耐心地等待着。

後來,又來了一些等船的人。有兩位老人,有一位十幾歲的男孩,還有一位抱着嬰兒的中年婦女。兩位老人好像是一對夫妻,默默地坐在一起,四只眼睛好像四只玻璃球兒,定定地注視着渾濁的河水。那位男孩赤着膊,穿一條藍色褲頭,赤着腳。他的臉和他身上裸露的部位一樣,生着一層魚鱗狀的白皮。他跑到河邊把一泡尿撒到河裏,然後,靠近金元寶的兒子,看那些黑螞蟻怎樣被鹽樹枝條抽打成肉醬。他還跟小寶說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話,那小家夥竟像聽懂了一樣,龇着雪白的乳牙笑出聲。那位婦女面皮枯黃,亂糟糟的頭發上紮着一根白頭繩,藍褂黑褲,還算幹淨。她把孩子小便時金元寶吃了一驚:男孩!又多了一個競争者。仔細看去,那男孩比自家的小寶瘦弱得多,皮色黢黑,頭發焦黃,耳朵上還生着一塊白色的癬。這樣的孩子根本不是小寶的對手,他的心寬了下來。他搭讪着跟那女人說話:“大嫂,您也是去那裏的嗎?”

女人警覺地望着他,雙臂把孩子抱得更緊些,嘴唇哆嗦,但不說話。

金元寶有些無趣,便離了她身邊,去看對岸的景物。

太陽躍出河面一丈高了,河水黃成金琉璃。那只小船靜靜地泊在對岸。小屋頂上依舊炊煙袅袅,不見渡船老漢的蹤影。

小寶和那個生鱗的男孩手拉着手沿着河水走出去了幾十步遠,元寶慌忙追過去。他把小寶搶到懷裏時,魚鱗男孩睜着大眼迷茫地望着他。小寶嗷嗷哭叫,掙紮着要下地。元寶哄他道:“不哭不哭,看渡船的老爺爺把船撐過來了!”

眺望對岸時,果然看到一個放着光彩的人物蹒跚着往渡船靠近。對岸有幾人,是過河者,也緊急着向船靠攏。

金元寶再也不肯把小寶放下,小寶折騰了一會兒,不哭不鬧了,結結巴巴叫餓。元寶從懷裏摸出幾十粒炒黃豆,放到嘴裏嚼成糊糊,吐到小寶的嘴裏。小寶嗚嗚啦啦地哭着,好像不喜歡這種食物,但還是往肚裏咽。

船渡到一半時,從鹽樹林子裏急步闖出一個滿臉絡腮胡須、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懷抱着一個二尺來長的孩子加入了等候渡船的隊伍。

金元寶滿口焦香着瞥了這個大胡子一眼,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恐懼。那男人用霸蠻的目光橫掃了河邊的人。他的雙眼很黑、很大,鼻子尖溜溜的,有些鷹鈎兒。他懷中那個孩子——是個男孩——穿着一身簇新的紅衣服,衣服上殘留着一些金黃色的線頭兒。由于這身衣服那男孩便顯得格外紮眼睛。他在紅衣服裏縮着頭。頭上毛兒細密僵硬,臉皮兒還算白嫩,但那兩只細細的眼睛卻顯得相當老。他觀察周圍事物的眼神絕對不是孩子的眼神。他還生着兩只又大又厚的耳朵。這一切都使他引人注目,盡管他老老實實地伏在絡腮胡子的懷抱裏,不吭聲也不動彈。

渡船漸漸靠過來,船頭向着水流的方向傾斜着。等船的人聚攏在一起,眼巴巴地望着。

渡船終于靠近淺水,聾老漢放下橹,操起竹篙,一篙一篙往前撐。船頭激起一團團渾得發紅的水,終于靠在河水的邊緣。船上有七個參差不齊的人跳下來,下船前都掏出一些毛票或是亮亮的硬幣放在艙底的一個葫蘆裏。聾老漢扶着竹篙站着,望着河裏滔滔東去的流水。

待到船上人下完,這邊的人匆匆忙忙上船。本來金元寶是能夠第一個跳上渡船的,但是他猶豫了一會兒,等到絡腮胡子跨上去之後,他才随着上去。跟在他後邊上船的是那位抱着孩子的中年婦女,然後是那兩位老人。兩位老人上船時,得到了那位身上生鱗男孩的幫助。他先攙扶了老太太,後攙扶老頭,最後,輕盈一跳,穩穩地立在船頭上。

金元寶和絡腮胡子對面而坐,他懼怕絡腮胡子黑洞洞的眼睛,他更懼怕絡腮胡子懷中的紅衣男孩那陰森森的目光。這家夥不是個孩子,活脫脫一個小妖精。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元寶心慌意亂,坐立不安。他的身體不自主地晃動,弄得渡船也晃蕩起來。撐船老漢雖聾卻不啞,他大聲地說:“坐穩啦,客官。”

元寶避開小妖精的目光,去看河水,看太陽,看河面上飛行着的那只青灰色的孤獨沙鷗。盡管如此,他的心中還是緊張,一陣陣涼意遍體流動,無奈,他只好去看搖船老漢赤裸着的背膊。聾老漢腰背彎曲,但肌肉極端發達,長年的水上生涯使他的膚色如擦亮的古銅。從這老人身上,金元寶尋找到了一些溫暖,一些精神力量,所以,他一刻也不敢把目光從老漢身上移開了。老漢節奏分明、動作輕柔地搖動着船尾的大橹,橹葉在水中翻滾,好像一條赭色的大魚緊追着船兒游動。拴橹的皮繩吱吱扭扭的聲響,船頭沖擊浪花嘩啦啦的聲響,以及老漢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混合成一曲寧靜的音樂,但金元寶無法寧靜。小寶在他懷中號啕大哭起來,他感到孩子的腦袋死勁向自己懷裏紮,好像遭了嚴重的驚吓,一擡頭又看到那小妖精錐子一樣的目光,元寶心裏一陣痙攣,頭發梢兒似乎顫抖起來。他歪過身子,緊緊地摟住孩子,讓冷汗漸漸地濕透了衣裳。

好不容易到達對岸,船剛泊定,元寶便摸了一張汗濕的毛票,塞進聾老漢的葫蘆頭裏,然後,縱身一跳,身體搖晃着落在潮濕的沙地上。他再也不願回頭,抱緊孩子,急匆匆穿越河灘,翻過堤壩,尋到通往城市的寬廣大道,急如星火,大步流星,三步并做兩步走,兩步變為一步行——他想盡快趕到城市裏,他更想擺脫掉那穿着紅衣服的小妖精。

大路坦蕩,漫漫似無盡頭。路邊的楊樹枝條扶疏,殘留着一些黃色葉片;時有麻雀、烏鴉在上聒噪。時令正是晚秋,天高氣爽,萬裏無雲,沿途好風景,元寶只顧趕路,像被狼攆着的兔子。

到達城市時,已是正午時分,元寶口幹舌焦,小寶熱成一塊火炭,伸手至懷,摸摸還有十幾枚硬幣,便拐進一家小酒館,選了一張靠邊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酒尾巴,往小寶嘴裏灌了幾口,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幾只蒼蠅圍着小寶的腦袋飛翔,發出嗡嗡的怪叫,他擡手去趕,手擡到半截,竟如遭了激光襲擊一般,停住了:在另一個邊角的桌子旁,端坐着那位絡腮胡須大漢,桌子上,坐着那個令金元寶膽戰心驚的小妖精。小妖精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呷酒,動作老練至極,絕對一個久經酒場鍛煉的老手模樣。他的身軀與他的動作、神情極端不協調,産生了一種荒唐效果,酒館裏的夥計和酒客們都在注意着這個小妖怪,那大漢卻毫不在意,管自将那小店名酒“透瓶三裏香”咕咕嘟嘟往肚裏灌。元寶匆匆喝幹碗中酒尾巴,掏出四枚硬幣輕輕擺在桌子上,抱起小寶,腦袋低垂,下巴觸着胸脯,灰溜溜地逃了出來。

午休時刻,元寶抱着小寶,終于站在了烹饪學院特別收購處的門前。特別收購處在烹饪學院裏自成格局:一棟潔白的圓頂小樓,四周圍着高高的紅磚牆,一個圓形的月亮門通進去。院內栽着奇花異草,常綠灌木。院子中央有一個橢圓水池,池中壘一座假山,山頂上噴水,水呈菊花狀,不斷地開放不斷地凋謝。池中水花四濺,響聲不絕。池裏養着一群背有五彩文章的香烏龜,還有一群體态臃腫的紅金魚。雖然是第二次來到特別收購處,但金元寶還是戰戰兢兢,如踏入神仙洞府,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幸福中顫抖。

特別收購處那條特為排隊的人修成的鐵栅欄裏,已經排了三十餘人,元寶趕忙排上隊伍。在他前邊的,正是那位絡腮胡子大漢和那個穿紅衣的小妖精。小妖精的頭從絡腮胡子的肩頭上探出來,兩只陰鸷的眼睛放射着涼森森的光芒。

元寶咧開嘴,想咧着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過了極端艱難的兩小時,小樓裏響起了電鈴聲。疲憊的人們精神一振,紛紛站立起來,為男孩們抹臉擦鼻涕整理衣裳。幾位女人用棉花沾着白粉往孩子臉上擦着,用唾沫在手心裏化開胭脂,往孩子額上點着。元寶用襖袖子揩幹小寶臉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寶的頭發。唯有那絡腮胡子男人不動聲色,小妖精蟋縮在他懷裏,轉動着兩只冷眼掃描着周圍的景象,顯得異常鎮靜。

與栅欄相連的那扇鐵門嘩嘟嘟開了,顯出一個寬敞明亮的大房間。收購工作開始了,除了個別孩子的啼哭外,再無宏大的聲音。收購人員壓低嗓門與賣主交談着,氣氛顯得融洽而和諧。元寶因為懼怕那小妖精的目光,所以與隊伍拉開一點距離,反正鐵栅欄狹窄,只容一人抱孩子通過,不必擔心後邊人搶了先。噴泉落水的聲音時強時弱,但永不間斷;鳥兒在樹上叫,婉轉如琴聲。

一位賣完孩子的婦女拐出栅欄後,絡腮胡子和小妖精開始接受詢問。元寶和小寶離他們三米外,聽不清楚他們的低語。盡管心裏怕,但還是看着他們。他看到一位穿着白色制服、頭戴白色紅鑲邊大檐帽的男人從絡腮胡子手裏把小妖精接過去。小妖精一貫嚴肅的臉上,突然擠出了笑容。這笑容使元寶心驚肉跳,但那位工作人員渾然不覺。他脫掉了小妖精的衣服,用一根玻璃棒戳着小妖精胸脯上肉,小妖精咯咯地笑着、一會兒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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