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酒合二為一,所謂李青蓮是也。李白所以生出那麽多天上人間來去自由的奇思妙想,概源于此。杜甫算半個,他喝的多是村醪酸醴,窮愁潦倒,粗皮糙肉,都是枯瘦如柴的老寡婦一個樣,所以他難寫出神采飛揚的好詩。曹孟德算一個,對酒當歌就是對着美人唱歌,人生短暫,美人如朝露。美是流動的、易逝的,及時行樂可也。從古到今,上下五千年,數來數去,達到了飲美酒如悅美人的至高藝術境界的,不過數十人耳。餘下的都是些裝酒的臭皮囊。灌這種臭皮囊,随便攪和一桶辣水即可,何必“綠蟻重疊”?何必“十八裏紅”?

提起“十八裏紅”,學生心旌搖蕩,老師,那真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傑作!往酒缸裏撒尿,這一駭世驚俗、充滿想象力的勾兌法,開創了人類釀造史上的新紀元。最美好的事物中,往往摻雜着最醜陋的因素。世人皆知蜂蜜甜,但有幾人知道蜂蜜的構成因素?有人說了:蜂蜜的主要成分是花粉呀!對,一點也不差。說蜂蜜的主要成分是花粉同說酒的主要成分是乙醇同樣正确,但也等于沒說。酒裏含有數十種礦物質你知道嗎?酒裏含有數十種微生物你知道嗎?酒裏還含有許多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你知道嗎?我不知道我岳父也不知道你更不會知道。蜂蜜裏含有海水你知道嗎?蜂蜜裏含有大糞你知道嗎?缺少新鮮的大便釀不成蜜你知道不知道?

近月我看了一些報刊、那些根本不懂釀造學的家夥竟然把老師您的詭奇超拔的創造誣為不潔之舉,說什麽往酒裏撒尿是亵渎人類文明,他們根本不曉得,ph值,水質,對酒的品格具有多麽大的制約作用。水質偏酸,酒生澀難以下咽,撒上一泡健康的童子尿,變成一壇“香氣馥郁、飲後有蜂蜜一樣的甘饴回味”的高級名酒“十八裏紅”(這名字比“狀元紅”、“女兒紅”都有味道),沒有任何的荒謬,何必少見多怪!我以酒類學博士的身份宣布:這是科學!科學是嚴肅的,客不得半點虛僞,不懂就學,不要随便指手畫腳,更不要張嘴罵人。再說,尿有什麽不潔呢?那些和妓女睡覺的家夥有梅毒有淋症有艾滋病,尿當然不潔,可老師您的爹灑到酒簍裏的是一池清明如山泉的原裝童子尿。我國的傑出藥物學家李時珍先生的經典著作《本草綱目》裏明明白白寫着,童子尿做藥引能治療高血壓、冠心病、動脈粥樣硬化、青光眼、乳汁不下等諸多頑症,難道他們連李時珍先生都要罵嗎?童子尿是地球上最神聖最神秘的液體,裏邊含着多少寶貝元素鬼都搞不清楚。日本國許多政要名流為了身體健康精神愉快每天早晨都要喝一杯尿。我們酒國市委蔣書記用童便熬蓮子粥吃,治愈了多年的失眠症。尿神着哩,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液體,更是最深奧的哲學。老師,我們不去理睬那些胡塗蟲,人民委員斯大林同志說:“我們不理睬他們!”他們只配灌馬尿。

您信上說要寫一部關于酒的長篇小說,這重擔只有您才能擔當得起。我的老師您的靈魂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魂,您的身體就是一具徹裏徹外的酒體。您的酒體和諧完美,紅花綠葉,青山綠水,四肢健全,動作協調,端莊大方、動靜雅致,有血有肉,栩栩如生,減一分則短,加一分則長。我的老師您活脫脫就是一瓶子“十八裏紅”!學生正在幫您搜集有關酒的資料并為您準備了“綠蟻重疊”十瓶,“紅鬃烈馬”十瓶,“東方佳人”十瓶,待我校有車進京時,順便給您捎去。從今後,老師您大膽向前走,酒瓶不離口,鋼筆別離手,寫出的文章九千九百九十九!讓那群蠢東西們向隅而泣去吧,人民大衆開心之日,就是階級敵人難受之時,勝利必定是屬于我們的。

我上次寄給您的《肉孩》,雖然不是報告文學,但也跟報告文學差不多。酒國市一些腐化堕落、人性滅絕的幹部烹食嬰孩的事千真萬确,據說有人正在調查,此案一旦水落石出,必将震動世界。将來,把這件大案寫成報告文學的人非學生我莫屬!手裏掌握着這樣的爆炸性題材,老師,您說,我不狂妄誰還配狂妄?

《國民文學》至今沒給我消息,希望老師能幫我催一催。

這裏的李豔是個“蝴蝶斑臉瞪眼子”,可能就是您記憶中的那位“白臉瞪眼子”,臉上的蝴蝶斑很可能是多次非法懷孕所致。她對我說,她的溝裏土地極其肥沃,炒熟的種籽也發芽。還說,她每次流下來那些不足月的胎兒,都被醫院裏的大夫搶去吃了。據說那種六七個月的嬰兒營養價值極高,我想有道理,鹿胎不是大補氣血嗎?毛蛋不是養血怡顏嗎?

寄上新作《神童》。此篇所用手法是“妖精現實主義”,老師斧正後,請再寄《國民文學》,不敲開這個鬼門關我誓不罷休!哪怕你門檻比天高,我也要用青春撞折你的腰!

敬祝著安!

學生:李一鬥

《神童》

讀者諸君,不久前我為你們寫過一個肉孩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裏,我特別刻意地描寫過一個包裹在紅布裏的男孩形象,大家或許還記得他那兩只不同尋常的眼睛:細細的,閃爍着冷冰冰的成熟光芒。這是一雙典型的陰謀家的眼睛。這雙眼睛不是生長在陰謀家的臉上而鑲嵌在一位不足三尺的孩子臉上,所以才令我們難以忘懷,所以才令酒國市郊的善良農民金元寶心驚肉跳。在這個一萬多字的故事裏,我們不可能追本溯源,去描寫這嬰孩的身世,他一出場就是确定的形象:不足三尺的男孩身軀,茂密僵硬一頭亂毛,兩只陰謀家的眼睛,兩扇又厚又大的耳朵,一副沙啞的嗓子。他是一個男孩,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是。

故事在烹饪學院特別收購部裏展開,時間是從傍晚開始的。讀者諸君,“我們的故事其實早就開始了。”

這晚上有月亮,因為我們需要。一輪又大又鮮紅的月亮從烹饪學院的假山石後冉冉升起,玫瑰色的光輝使他們面色溫柔,月光斜射進來,從雙層玻璃窗裏,好像一匹紅瀑布。他們是一群男孩子,如果您看過我的《肉孩》,就應該熟悉他們。那個小妖精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很快就要成為他們的領袖或者霸王,等着瞧吧!

這群孩子的眼淚在太陽落山前就流幹了。他們的臉上污跡斑斑,嗓子沙啞,這自然不包括小妖精。他才不會哭呢!孩子們哭的時候,他倒背着雙手,邁着方步,像一只長鵝,在這間漂亮的、有山有水的大房子裏兜圈子。有時,他還對準那些發出響亮哭聲的孩子的屁股,狠狠地端一腳。被踹的孩子往往發出最響亮的一吼,便轉入低聲的嘟嘟哝哝的抽泣。他的腳成了治療哭嚎的良藥,就這樣他把三十一個孩子端遍了。在那個最小的男孩的抽泣聲裏,孩子們看到了像一匹紅馬駒一樣的可愛月亮在假山石上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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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擁擠到窗口,手把着窗臺,往外觀看。擠不到前面的,就把住前邊的肩頭。一個腮上沾着鼻涕的小胖子舉起一根胖胖的手指,嗚嗚啦啦地說:“月媽媽……月媽媽……”

另一個孩子巴咂着嘴唇說:

“月姑姑,不是月媽媽,是月姑姑。”

小妖精冷笑一聲。冷笑從高處傳來,好像貓頭鷹的叫聲。孩子們打着哆嗦,回頭搜索。他們看到小妖精蹲在房中假山的頂上,紅色的月光照耀着他,必然也照耀着他的紅衣裳。他像一團燃燒的火。假山腰裏那道人造的小瀑布像一匹舒展的紅綢子、漂亮地、持續不斷地跌落在山下的水池裏,水聲清脆,濺起的水花宛若一串串紅櫻桃。

孩子們不再看月亮了,都轉過身來,擠成一團,怔怔地望着他。

他低沉地說:

“孩子們,豎起你們的耳朵,聽老子說——那玩意兒,那紅馬駒似的玩意兒,不是媽媽,不是姑姑,那是一個球,是一個天體,圍繞着我們團團旋轉,它的名字叫月球!”

孩子們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從假山上一躍而下,在飛躍的過程中他的肥大的紅衣服被氣體鼓動起來,變成奇形怪狀的羽翼。

他倒背着手,在孩子們面前來回踱步。偶爾,他擡起袖子擦擦嘴巴。他把唾沫啐到光滑的石頭地面上。他停住腳,舉起一只羊腿一樣的細胳膊,在空中揮揮,嚴肅地說:“孩子們,聽着,你們從出生到現在,從來都不是人。你們的爹娘把你們賣了,像小豬小羊一樣賣了!所以,從現在開始,誰再敢哭爹叫娘,我就揍誰!”

他揮舞着那只鳥爪一樣的手,聲嘶力竭地吼着。月光打在他灰白的小臉上,使他的雙眼放出碧綠的光芒。兩個男孩咧嘴哭起來。

他高聲叫:

“不許哭!”

他從孩子堆裏,把那兩個哭叫的孩子揪出來,握緊拳頭,狠狠地搗他們的肚子。搗得他們癱倒在地,像皮球一樣滾動。

“誰敢哭就打誰!”他宣布命令。

孩子們更緊地擠成一團,再沒人敢哭叫。他說:

“等着,我給你們尋找光明。”

他在這間古怪的大房子裏尋找着,像一匹貓貼着牆壁行走。在門口附近,他停止走動,仰着臉,打量着那四根并排懸挂着的燈繩。他舉直胳膊,燈繩的最下端距離他的中指尖約有一米。他跳躍了兩次,盡管他的彈跳力很好,但距離燈繩還有半米。他離開牆壁,把一株用鋼筋焊成的假柳樹拖過來。他爬到樹上,抓住燈繩用力一拽,房子裏的燈噼噼啪啪亮起來。有日光燈、白熾燈、碘鎢燈,白色燈、藍色燈、紅色燈、綠色燈、黃色燈。牆壁上有燈、天棚上有燈、假山上有燈、假樹上有燈。燈火燦爛,五彩缤紛,宛若天上人間,童話世界。孩子們忘掉痛苦和煩惱,拍着巴掌歡呼起來。

小妖精輕蔑地歪着嘴,欣賞着自己的傑作。後來,他從牆角上撿起一串銅鈴铛,緊急搖晃起來。鈴聲串串,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力。他把這串好像特意為他準備的銅鈴掖在腰裏,吐了一口痰,說:“孩子們,知道這些光是從哪裏來的嗎?你們不知道,你們來自偏僻落後、敲石取火的農村,當然不知道光明來自何處。我告訴你們,為我們帶來光明的是電。”

孩子們靜靜地聽着他的講演。月亮的紅光全部退到戶外。一片亮晶晶的小眼睛。被打翻在地的兩個男孩也爬起來。他問:“電好不好?”

“好——!”孩子們齊聲回答。

“我有沒有本事?”

“有——!”

“你們聽我的話不聽?”

“聽——!”

“好,孩兒們,你們要不要爹?”

“要——!”

“從今後,我就是你們的爹,我要保護你們,我要教育你們,我要管理你們。我的話誰敢不聽,就把他摁到池子裏灌死!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叫我三聲爹,一齊叫!”

“爹——爹——爹——!”

“跪下給爹磕頭,每人磕三個!”

男孩中有個別智力低弱者,其實并不能完全理解小妖精的話,但摹仿能力幫助了他們。三十一個小男孩亂七八糟地跪在地上,嘻嘻哈哈地笑着,給小妖精磕頭。小妖精蹦到假山石上,盤腿坐着,接受這群孩子的跪拜。

跪拜完畢,他選擇了四個口齒清楚、動作敏捷的小家夥做班長,把三十一個孩子分成四個班。分班完畢,他說:“孩子們,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戰士了。戰士,就是敢于鬥争敢于勝利的男子漢。我要訓練你們,跟那些妄圖吃掉我們的人作鬥争。”

一班長好奇地問:

“爹,誰要吃我們?”

“混蛋!”小妖精晃了一下銅鈴,說,“爹說話時兒子們不許插話!”

一班長說:

“爹,我錯了。我再不插話了。”

小妖精說:

“同志們,孩兒們,現在我告訴你們,是誰想吃我們!他們是紅眼睛綠指甲,嘴裏鑲着金牙!”

“他們是狼嗎?是老虎嗎?”一個腮上有酒渦的小胖子問。

一班長上去扇了小胖子一巴掌,訓斥道:

“爹講話時不許插嘴!”

小胖子咬着嘴唇,把哭聲壓了回去。

“同志們,孩兒們,他們不是狼,但比狼還兇惡;他們不是老虎,但比老虎還可怕。”

“他們為什麽吃小孩?”一個小男孩問。

小妖精皺着眉頭說:

“煩惱啊煩惱!不許插話!班長們,把他架出去罰站!”

四個班長把那個多嘴的小男孩拖到隊伍外邊。小男孩掙紮着嚎哭着,像上刑場一樣。班長們剛一松手,他就邁動着兩條小腿,跑回隊伍裏。四個班長又去拖,小妖精說:“算了,饒了他吧。我再說一遍:爹講話時孩子不準插嘴。他們為什麽要吃小孩呢?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們吃膩了牛、羊、豬、狗、騾子、兔子、雞、鴨、鴿子、驢、駱駝、馬駒、刺猬、麻雀、燕子、雁、鵝、貓、老鼠、黃鼬、猞猁,所以他們要吃小孩,因為我們的肉比牛肉嫩,比羊肉鮮,比豬肉香,比狗肉肥,比騾子肉軟,比兔子肉硬,比雞肉滑,比鴨肉滋,比鴿子肉正派,比驢肉生動,比駱駝肉嬌貴,比馬駒肉有彈性,比刺猖肉善良,比麻雀肉端莊,比燕子肉白淨,比雁肉少青苗氣,比鵝肉少糟糠味,比貓肉嚴肅,比老鼠肉有營養,比黃鼬肉少鬼氣,比猞猁肉通俗。我們的肉是人間第一美味。”

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小妖精口吐白沫,好像有點疲倦。二班長羞羞答答地問:

“爹,我想說話,行嗎?”

“你說吧。正好爹說累了。爹想鬧口大煙抽抽,可惜沒有。”小妖精打了一下呵欠,說。

“爹,他們怎麽吃我們,生吃吧?”二班長問。

“他們吃我們方法很多,譬如油炸、清蒸、紅燒、白斬、醋溜、幹臘,方法很多喲,但一般不生吃。但也不絕對,據說有個姓沈的長官就生吃過一個男孩,他搞了一種日本進口的醋,蘸着吃。”

孩子們縮成了一團,膽小的低聲哭起來。

小妖精振奮起精神,說:“孩子們,同志們,所以你們不能不聽我的指揮。在這危急的關頭,你們應該立刻成熟起來。一夜之間,要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能哭哭啼啼,哼哼唧唧。為了不被他們吃掉,我們要團結成一個鋼鐵般的集體。我們要成為一只刺猬,一只豪豬,他們吃夠了豪豬,我們的肉比豪豬的肉溫柔。要成鋼刺猬,鐵豪豬,紮爛那些吃人野獸的嘴唇和舌頭!讓他們好吃難消化!”

“可是,可是,這些燈……”四班長結結巴巴地說。

小妖精揮揮手,說:“你甭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既然他們要吃我們,為什麽把我們放在這麽美麗的地方,對不對?”

四班長點點頭。

“好,我告訴你們,”小妖精說,“十四年前,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就聽說過酒國市的官員吃男孩的故事,這故事傳得有鼻子有眼,既恐怖又神秘。後來,我的娘連續不斷地給我生弟弟,但生一個。長到二歲左右,就突然失蹤了。我就想,我的弟弟,被人吃了。當時我就想揭穿這樁滔天罪惡,但沒有成功,因為我那時生着一種古怪的皮膚病,遍體魚鱗,一動流黃水,誰見了誰惡心,沒人敢吃我,我無法深入虎穴。後來,我專事偷竊,在一位官員家裏偷喝了一瓶畫有猿猴圖像的酒,身上的魚鱗一層層剝落,身體也越剝落越小,成了今天這副模樣。雖然我狀如嬰孩,但我的思想卻像大海一樣寬闊。吃人的秘密就要被揭露了,我是你們的大救星!”

孩子們神情嚴肅,聽着小妖精的話。他繼續說:

“為什麽要布置這樣一個美麗的大房子放我們呢?他們想讓我們心情愉快,我們心情不愉快,肉就要變酸變硬。孩兒們,同志們,聽我的命令,把這房子裏的一切砸個稀巴爛吧!”

小妖精從假山石上摳下一塊石頭,對準一盞閃爍着紅色光芒的壁燈投過去。他的力量很大,石頭飛行時帶起一股涼風。他投歪了,石頭打在牆壁上,反彈回來,險些打破一個男孩的腦袋。他撿起石頭,瞄瞄準,又一次打歪了。他惱怒地罵起來。他撿起石頭,使出吃奶的力氣。操你媽!猛力一擲,打個正着,壁燈破碎,瓷片嘩啦啦落地,那些枝叉狀的燈絲紅了紅,熄滅了。

孩子們看着小妖精的舉動,像一群小木偶。

“砸呀咂呀!你們為什麽不砸?!”

幾個孩子打着哈欠說:

“爹,困了,困覺……”

小妖精沖上去,拳打腳踢那些打哈欠的孩子。被打的孩子失聲哭叫着,有一個膽大體壯的還了一下手,把小妖精的臉皮抓出了血。他見血性起,張嘴咬住了那孩子的耳朵,竟把半只耳朵咬了下來。

這時門開了。

一位穿着潔白工作服的阿姨打開門跑了進來。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小妖精和那男孩分開。被咬的男孩哭得快要昏了。小妖精呸呸地啐着嘴裏的血,雙眼發綠,一聲不吭。那只男孩的耳朵在地上哆嗦着。阿姨看看地上的耳朵,看看小妖精的臉,臉色煞白,驚叫一聲,轉身就跑。她的屁股扭動着,鞋跟把地板敲出了一串雜亂的聲響。

小妖精爬到那棵鐵柳樹上,把所有的燈都拉滅了。黑暗中,他壓低了嗓門威脅道:

“誰敢胡說八道我就咬掉誰的耳朵!”

然後,他走到假山前,就着瀑布的水,洗了嘴巴上的血。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似乎來了很多人。小妖精抓起那塊打破過壁燈的石頭,躲在鐵柳樹後等待着。

門推開後,一個白影貼近牆壁摸索燈繩。小妖精瞄準那影子的上部,把石頭擲去。白影子慘叫一聲,身體搖晃起來,門外的人呼隆隆跑掉了。小妖精撿起石頭,對準那白影子,又是猛力一擊。白影子倒下去。

過了一會兒,門外射進了幾道雪亮的光柱,幾個舉着手電筒的人闖進來。小妖精輕巧地溜到牆角上,趴在地上,閉上眼睛睡覺。

燈亮了。七八位高大的人先把那位頭部受到沉重打擊的白衣阿姨擡走,又把那昏過去的缺耳男孩、連同那只耳朵帶走。然後,開始追查兇手。

小妖精趴在牆角上打着呼嚕睡覺。一位白衣大漢捏着脖子把他拎起來時,他四肢揮舞着,嘴裏發出嘤嘤的哭聲,好像一只可憐的小貓。

清查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孩子們勞累一天,又饑又餓,又被小妖精折騰了一頓,此時早已因得東倒西歪,神志不清,清查兇手的工作只好在一片鼾聲中結束了。

白衣們拉滅燈鎖上門走了,小妖精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淩晨,太陽還沒出來,房子裏一片朦胧。小妖精爬起來,從衣服裏掏出銅鈴铛,使勁搖晃起來。急促的鈴聲把一些孩子驚醒了,他們蹲在地上撒尿,撒完尿歪倒再睡。小妖精翻白眼。

太陽出來後,房子裏一片紅光,大多數孩子爬起來,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哭。他們餓了。昨天夜裏的事情在他們腦子裏已經沒有多少印象,小妖精費心費力培養起來的權威也幾乎消逝幹淨。他的臉上顯出無可奈何、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為了避免犯錯誤,我這講故事的人,只好客觀地敘述,盡量不去描寫小妖精及孩子們的心理活動。我只寫行動和語言,至于這行動的心理動機和語言的言外之意,靠讀者諸君自己理解。我的故事進行得很艱難,因為小妖精千方百計地粉碎着我的故事,他确實不是好孩子。“其實我的故事快要結束了”。

早飯十分豐盛,有精粉小饅頭、牛奶、面包、果醬,腌香椿芽,糖醋蘿蔔條,還有一桶蛋花湯。

送飯的老頭十分負責地把各種食物分成等份,用碟子或是碗盛着,送到男孩們手邊。小妖精也得到一份。他低着頭順着眼,不去觸動老頭兒,但老頭還是特別地打量了他兩眼。

送飯老頭走後,小妖精擡起頭,目光炯炯地說:

“同志們,孩兒們,千萬不能吃啊,他們要先把我們喂胖,然後吃掉。絕食吧,孩子們,誰餓得瘦誰死得晚,甚至不死。”

男孩們根本不理睬他的煽動,或者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見到食物,嗅到美味,他們什麽也不顧,擁上去,手抓嘴嚼,吃出一片響聲。小妖精才要用武力制止這種愚蠢的舉動,就看到一個高個子男人走進房子。他偷偷地看着那人的腳,端起那杯熱牛奶,響亮地呷了一口。

他感覺到那男人正居高臨下地注視着自己,便更加努力地喝牛奶,吃饅頭。他故意把手和臉弄得髒乎乎的,還從喉嚨裏擠出一種呼呼嚕嚕的聲響。他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貪吃的傻瓜。他聽到那男人說:“小豬崽子!”

那兩條石柱子一樣的粗腿移到前邊去了,小妖精擡起頭,盯着那人的背。他看到那人生着一顆橢圓形的長頭,幾縷卷曲的黃頭發從白帽子裏露出來。那人轉過臉時,小妖精看到他臉色紅潤,鼻子油汪汪的,好像一只塗過豬油脂的奇形怪狀的菱角。他面帶着油滑的笑容問:“孩子們,吃飽了沒有?”

大多數孩子說吃飽了,也有的說不飽。大個子男人說:

“親愛的孩子們,一頓不能吃太多,否則容易消化不良。現在,我們出去做游戲,好不好?”

孩子們眨巴着小眼,不回答。男人拍拍頭說我胡塗了,忘了你們是孩子,不懂得何為游戲。我們出去玩老鷹捉小雞好嗎?

孩子們齊聲叫好,跟着那男人,一窩蜂擁到院子裏。小妖精好像極不情願,慢吞吞跟在最後頭。

游戲開始,那長鼻子男人選定小妖精當雞婆——也許是他的紅衣服特別炫目——小妖精身後,拖着一大串孩子。長鼻子充當老鷹。他紮煞着兩只胳膊,摹仿着老鷹振翅飛行的動作,瞪着眼,龇着牙,嘴裏發出呀呀的怪叫聲。

老鷹忽扇着翅膀,在低空飛行着。它的鼻梁彎曲着,鼻尖觸着薄薄的上唇,雙眼放射出陰鸷的光芒。這的确是一只兇猛的食肉禽。它的黑暗的影子在孩子們頭上晃來晃去。小妖精緊張地盯着它那兩只痙攣的利爪。它時而落在如茵的綠草上,時而騰飛起來,它不慌不忙地游戲着孩子們,等待着時機。食肉禽其實是一種極有耐心的動物。進攻者總是處于主動的地位。防守者精神高度緊張,連一秒鐘也不敢松懈。

老鷹發動了一次電一般的攻勢。小妖精奮勇撲向隊伍的尾巴,用腦袋、用手爪、用牙齒、把一位陷入鷹爪的孩子解救出來。孩子們興奮又恐怖地尖叫着,逃避着老鷹。小妖精靈巧地跳動着,擋住老鷹的道路。他的雙眼放出的光芒比鷹眼的光芒還要銳利。老鷹不由地怔了怔。

又一次進攻開始了,小妖精用力前撲,擺脫了孩童隊伍的牽扯。他的動作敏捷、準确,絕對不是孩童的身手。老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小妖精就飛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感到一種真正的恐怖爬上心頭。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伏着一只巨大的黑蜘蛛,或者是一只肢間生着鮮紅肉膜的食人蝙蝠。他晃動着頭顱,想把那孩子甩出去。他的行動是徒勞的。小妖精的尖爪子深深地摳進了他的眼睛。巨痛使他喪失了任何反抗能力,他衷嚎着,向前,立仆,像倒了一株枯樹。

小妖精從那男人的頭顱上跳起來,嘴角上挂着一絲應該說是又奸又邪又兇殘的笑容,走到孩子們面前,說:“孩子們,同志們,我把老鷹的眼珠摳出來了,他看不見我們了。孩子們,游戲吧!”

被摳出眼珠的老鷹在地上滾動着。他的身體時而造成一座拱橋,時而扭成一條龍。他雙手捂着臉,黑色的血從指縫裏汩汩地流出來,好像一條條黑色的蚯蚓在他的臉上爬動。他哀號着,聲音凄厲吓人。孩子們又習慣地縮成一團。小妖精機警地往四周看了看:庭院裏空無一人,有幾只白色的蝴蝶在草尖上哆哆嗦嗦地飛行。院牆外邊有一支煙筒冒着洶湧的黑煙,一股濃烈的香味撲進小妖精的鼻孔。越是這樣越顯出老鷹哭嚎聲的凄慘和尖銳。他着急地轉了幾圈,又一個飛躍落在了老鷹背上,那兩只尖利的小爪子扼住了老鷹的喉嚨。他的臉十分可怕,難以形諸筆墨。他的十根指頭毫無疑問是深深地插進了那根肥胖的脖子裏。小妖精插手人脖子的感覺是否如插手滾熱的沙土或插手油滑的脂膏?我們不得而知。他是否體會到一種報仇雪恨的快感?我們同樣不得而知。讀者諸君永遠比作者聰明,敘述者深信不疑。他拔出手來時,老鷹的叫聲微弱了,一串串血的氣泡從老鷹的脖子上冒出來,此起彼伏,老鷹的脖子裏仿佛居住着幾只喜歡吐泡沫的螃蟹。小妖精提着十根血手指,平靜地說:“老鷹快死了。”

大膽的孩子圍過來,膽小的也陸續圍過來,孩子們觀看着這具垂死老鷹的屍體。它還在抽搐,扭曲,但活動範圍逐步縮小,動作的頻率也逐漸緩慢了。鷹嘴忽然張開,好像要鳴叫。沒有鳴叫它噴出了一股血。血落在綠草上,發出撲籁籁的響聲。血那麽粘稠地沾在草葉上,把草都燙蔫了。小妖精挖起一把泥土塞到大張着的鷹嘴裏。老鷹的喉嚨裏突然發出一聲響亮,炸出了一些泥點和血星。小妖精命令道:“孩兒們,堵呀,把鷹嘴堵住,堵住它就無法吃我們了。”

孩子們積極響應着小妖精的號召,人多力量大,幾十雙手一齊努力,泥土、亂草、碎沙、雨點般填滿了鷹嘴,蓋住了鷹眼、鷹鼻子。他們越幹越起勁,歡樂精神誕生,游戲恍若人生,老鷹的頭被泥土遮住。他們的活動在日常生活中經常出現,譬如合夥打一只倒黴的蛤蟆,一條過街的蛇,一匹受傷的貓。打完了,便圍着欣賞。

“死了?”

鷹的下體把一股氣體崩出來。

“沒死,還放屁呢,堵住呀。”

又是一陣泥土的急雨,幾乎把老鷹埋葬——基本上也差不多把老鷹埋葬了。

烹饪學院特購部負責人聽到肉孩飼養室院子裏傳來一陣陣類似鬼哭狼嚎的聲音,脖子和膀胱猛一收縮,災禍降臨的念頭像蟲子一樣爬上了她的心頭。

她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右手剛觸到話筒,就感到一股猛烈的電流沿指尖飛速上升,麻木了半邊身體。她拖着半邊身子回到辦公桌前坐下,感到身體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冰涼,一半在燃燒。她急忙拉開抽屜,摸出一面鏡子照着自己的臉。那張臉一半青紫另一半雪白。她緊張得要命,撲回到電話機旁,剛伸出手又電一般縮回來。眼看着她就要癱倒時,一道靈光在她腦子裏照出了一條道路:路上有一棵被雷電襲擊過的大樹,半邊青翠欲滴,枝葉繁茂,果實累累;半邊鋼枝鐵幹,片葉不存,在如海的陽光裏,放射着奇異的神采。她頓時悟到:這棵樹就是我。她突然地讓心中充滿了溫柔的激情,淚水在臉上幸福的流淌。她入迷地、癡情地望着那大樹的在雷火中熔煉過的半邊,厭惡地避開那青翠的另半邊。她呼喚着雷電,呼喚着雷電把青翠擊成銅枝鐵幹,構成一個輝煌的整體。于是她把左手伸向電話機。于是她周身都在燃燒。她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她跑到院子裏。她跑到肉孩飼養室前邊的草坪上。看到被埋葬的死鷹時,她哈哈大笑起來。她撫着掌說:“孩子們,殺得好!殺得好!你們跑了吧,快跑!快逃出這個殺人魔窟呀,快。”

她率領着孩子們穿過一道道鐵門,在烹饪學院迷宮一般的校園裏穿行。她的企圖沒有得逞。孩子們除了小妖精逃跑外其餘的全被抓回來,她被撤了職。讀者諸君,為什麽我要在這裏為她浪費了如詩筆墨呢?因為她是我的丈母娘,也就是說,她是釀造大學袁雙魚教授的夫人。大家都說她得了神經病,我看也是,她現在天天躲在家裏寫檢舉信,一摞摞地寫,一摞摞地往外寄,有寄給中央主席的,有寄給省委書記的,還有一封,竟然寄給河南開封府的包黑子包青天,您說她不是神經病是什麽?這樣下去,光買郵票就買窮了。

花開兩朵,先正一枝。一群白衣人把逃亡的男孩捉回特別飼養室裏。捉這群孩子費了好大的勁。那些小家夥經過了殺鷹的戰鬥洗禮後,一個個變得又野蠻又刁滑,他們鑽進樹叢裏,鑽進牆洞裏,爬到樹梢上,跳進茅坑裏。他們躲到所有可以躲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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