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一
酒博士一鬥兄:
來信收到。大作《神童》讀畢,那身披紅旗的小妖精搞得我心驚肉跳,數夜不得安眠。老兄這篇小說語言老練,奇思妙想層出不窮,鄙人自愧不如也。如果硬要我提意見,倒也可以敷衍幾句:譬如說那小妖精的來歷不明,不符合現實主義的原則啦,文章結構松散,随意性太強啦,等等,不足為訓。面對着閣下的“妖精現實主義”,我實在是不敢妄加評論。《神童》已寄往《國民文學》,這是大牌刊物,稿源充足,積壓的稿件汗牛充棟,您的前兩篇大作暫時還沒有消息是完全正常的。我給《國民文學》的兩位名編周寶和李小寶寫了信,請他們幫助查一下,兩個寶是我的朋友,相信他們會幫忙的。
你信中談到酒的文字,妙語聯珠,亦莊亦諧,左右逢源,通博兼之。果然是酒博士,我十分佩服。希望你多跟我談談酒,我很感興趣。
拙作《高粱酒》中那個往酒簍裏撒尿的細節被老兄譽為科技發明,令我哭笑不得。我沒有化學知識,更不知勾兌技藝,當初寫這細節時,純粹出于一種惡作劇心理,想跟那些眼睛血紅的“美學家”們開個小小的玩笑而已。想不到你能用科學理論來論證這細節的合理性與崇高性,除了欽佩你之外我還要感激您。這才叫“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這才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呢。
說起“十八裏紅”,還有一場老大不小的官司呢。電影《紅高粱》在西柏林得獎後,我的家鄉的酒廠廠長就跑到我寫作的一間倉庫裏去找我,說要試制“十八裏紅”,後因經費不足沒能上馬。一年後,省裏領導到縣裏視察,提出來要喝“十八裏紅”,弄得縣裏很狼狽。領導走了後,縣財政撥款給酒廠,成立了“十八裏紅”試制攻關小組。我想所謂試制,無非就是把幾種酒摻和摻和,設計出個新瓶型,裝瓶貼簽,就算成功。他們往酒裏加沒加童子尿我不知道。正當酒廠把“十八裏紅”興沖沖送到縣裏去報喜時,《電影大衆》上發了一條消息,說河南省上蔡縣十八裏紅酒廠在深圳舉行記者招待會并宴請電影界人士。會上發表新聞,說該廠的“十八裏紅”即是電影《紅高粱》中的“十八裏紅”。他們的酒盒上印刷着這樣的文字,大意是說電影《紅高粱》中的女主人公戴九兒祖籍是河南上蔡,後随父親逃荒到了山東高密東北鄉,釀造名酒“十八裏紅”的配方就是由河南上蔡帶到山東高密的,所以,河南上蔡才是“十八裏紅”的真正故鄉。
我老家的酒廠領導看到這則消息,罵河南上蔡油滑至極,并立即派員攜帶高密産正宗“十八裏紅”進京找我,要我以原作者的身份出面幫高密把“十八裏紅”争回來。但聰明的河南上蔡人早已把“十八裏紅”在國家工商局注冊商标,法律無情,高密酒廠所造“十八裏紅”已是非法。高密人讓我幫他們打官司,我說這是一場無頭官司,戴九兒本是小說家虛構出來的人物,并不等于我奶奶,河南上蔡硬說她祖籍在那兒,并不觸犯刑律,這官司不打高密也輸了。高密人只好吃了這啞巴虧。後來聽說河南上蔡靠這“十八裏紅”打開了國際市場,賺了不少外彙。我希望這是真的。文學與酒竟然通過這樣的方式聯系在一起,這又是一絕。我看了最近頒布的著作權法,正準備約上電影導演張藝謀,去上蔡要幾個錢花花呢!
你所說的各類美酒,都芳名優雅,但我不需要。關于酒的資料我很需要,希望你能選一些要緊的,先寄給我看。郵費自然由我來出。
見到李豔時,說我問她好。
即頌時綏!
莫言一偵察員丁鈎兒睜開眼睛,感覺到眼珠枯澀,頭痛欲裂。嘴巴裏噴放臭氣,比屎還臭。牙床上、舌頭上、口腔壁上、咽喉裏都沾着一層粘稠的液體,吐不出,咽不下,影響呼吸。頭頂上的枝形吊燈放射着渾渾噩噩的黃光,不知道是白晝還是黑夜,是黎明還是黃昏。手表不知去向,生物鐘紊亂。腸子發出雷鳴,痔瘡怦怦跳動,合着心髒的節拍。電流讓鎢絲發熱震顫,鎢絲令空氣咝咝作響。丁鈎兒耳朵裏嗡嗡嗡,在嗡嗡響的間隙裏,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努力調動肢體,想離開床,但肢體不聽指揮。他想起喝酒的情景,恍惚如同舊夢。突然,那個遍體金黃、流着油噴着香、端坐在大銅盤裏的嬰兒,對着他莞爾一笑。偵察員怪叫一聲,意識沖破障礙,思想如同電流,燃燒着骨頭與肌肉。他跳了起來,離開了床面,好像鯉魚從水面上躍出,拉開漂亮的弧線、讓空間扭曲變形、空間變化磁場變化光線遭到切割——偵察員展現了一個小身段,就如一條搶屎吃的狗,一頭紮在化纖的地毯上。
他赤裸着背,驚訝地打量着牆壁上那四個“十”字,突然感到脊背發涼。那口叼柳葉小刀的鱗皮少年形象生動地從酒精中浮顯出來。他發現自己赤着背,助條凸現,肚皮微腆,胸口蓬亂着一撮萎靡不振的黃毛,肚臍眼裏布滿灰垢。後來偵察員用涼水沖洗了腦袋,對鏡端詳着自己的浮腫的臉蛋兒和晦暗無光的眼睛時,突然感到應該在衛生間裏自殺。他找到公事包,摸出槍,頂上火,提着,感受着槍柄涼涼的溫柔,站在鏡前,對着鏡中的影像好像面對着一個陌生的仇敵。他把冰涼的槍口抵在鼻尖上,鼻尖鑽進槍管、鼻翼處冒出幾絲皮下分泌物,如數條彎曲的寄生蟲。他把槍口抵到太陽穴上,皮膚愉快地顫抖。最後,他把槍口插進嘴巴、并用嘴唇緊緊地嘬住槍管,嘬得十分緊密,連根針也插不進去。那模樣很是滑稽,自己看着都想笑。他就這樣笑着,鏡裏的影像也笑。槍管裏有一股硝煙的味道、直沖咽喉。什麽時候開過槍呢?砰!盤中男嬰的腦袋像西瓜皮一樣飛翔在空中,五顏六色、異香撲鼻的兒童腦漿飛濺。他記得有人像饞嘴貓兒一樣舔食腦漿。責任感在心頭爬,狐疑的陰雲籠罩在頭上,他想誰能保證不是騙局呢?是鮮藕瓜做成男童胳膊?還是把男童胳膊做得像一節五眼鮮藕瓜?
門被敲響。丁鈎兒把槍口從嘴裏吐出來。
礦長和黨委書記來了,滿臉都是笑容。
金剛鑽副部長來了,潇灑漂亮。
“丁鈎兒同志,睡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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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鈎兒同志,睡得好!”
“丁鈎兒同志,睡得好!”
丁鈎兒自覺狼狽,拖過一條毛巾被披在肩上,說:“有人偷走了我的衣服。”
金副部長沒有回答,雙眼盯着牆壁上那四個刀刻的“十”字,臉上神色莊嚴肅穆。好久,他才自言自語地說:“又是他!”
“他是誰?”丁鈎兒緊急地問。
“是一個技藝高超、神出鬼沒的慣偷。”金剛鑽用彎曲的左手中指篤篤地敲打着牆壁上的記號,說:“每次作案後,他都留下這記號。”
丁鈎兒湊上前去,盯着那字跡看。職業的本能使他混沌的思維突然清晰了許多,自我感覺良好,枯澀的眼眶裏生出了津液,目光變得像鷹隼般犀利。四個“十”字并排着,每一刀都入牆三分,塑膠貼壁紙翻卷着邊緣;露出了沙灰牆皮的真面貌。
他想觀察金剛鑽的臉色時,發現金剛鑽一雙英俊的眼睛正在觀察着自己,這使他産生了一種受制于人的感覺,一種碰到了老辣敵手的感覺,一種落入了敵手圈套的感覺。但金剛鑽的美目中洋溢出友善的笑意,又部分地粉碎了偵察員意識中的戒備防線,他用美酒般的聲音說:“丁鈎兒同志,您是這方面的專家,這四個‘十’字代表什麽意思呢?”
丁鈎兒一時語塞,他的被酒精灌出腦殼的婀娜意識之蝴蝶還沒有完全歸位,所以,他只好怔怔地望着金剛鑽的嘴和那顆或金或銅的牙齒的閃光。
金剛鑽說:
“我想,這是一個流氓團夥的記號,這團夥有四十個人,四個‘十’字,表示着四十大盜,當然,也許會出現一個阿裏巴巴。也許,您丁鈎兒同志就會不自覺地承擔起阿裏巴巴的角色,那可真是我們酒國市二百萬人民的福氣了。”
他對着丁鈎兒幽默地一拱手,使丁鈎兒狼狽不堪。
丁鈎兒說:“我的證件、錢包、香煙、打火機、電動剃須刀、玩具手槍、電話號碼本,都被這四十大盜偷走了。”
“太歲頭上動土!”金剛鑽大笑着說。
“幸虧沒把我的真家夥偷走!”丁鈎兒把手槍亮了亮,說。
“老丁,我來跟你告個別,本來想請你喝告別酒,考慮到閣下公務纏身,就不打擾了,有什麽事到市委找我。”金剛鑽說完,對着丁鈎兒伸出了手。
丁鈎兒迷迷糊糊地握住了那只手,又迷迷糊糊地松開手,又迷迷糊糊地看到金剛鑽在礦山黨委書記和礦長的簇擁下像風一樣地從房間裏消逝。一陣幹嘔從胃裏沖上來,胸腔一陣劇痛。宿酒未消。情況複雜。他把頭放在水龍頭下沖洗了足有十分鐘。喝了那杯冰涼的陳茶。長吸了幾口氣,閉着眼,意守丹田,收束住心猿意馬,驅趕走私心雜念,然後猛睜眼,思想敏銳,如同一柄則用砂輪打磨過的利斧,劈砍開障眼的粗藤細葛,一個嶄新的念頭,清晰地出現在腦中的屏幕上:酒國市有一夥吃人的野獸!酒宴上的一切,都是巧妙的騙局。
他擦幹淨頭臉,穿好鞋襪,紮緊腰帶,把手槍裝好,戴上帽子,披上那件被鱗皮少年棄在地毯上、沾滿了嘔吐物的藍格子襯衣,昂然至門邊,拉開褚色門,大步行走在走廊間,尋找電梯或者樓梯。服務臺上一位奶油色服務小姐非常善良,為他指點了走出迷宮的道路。
迎接他的是一個部分烏雲翻卷、部分陽光燦爛的複雜天氣,時間已經是午後,地上匆匆游動着雲團的巨大陰影,黃色的樹葉上閃爍着耀眼的金色光點。丁鈎兒鼻孔發癢,連打了七個響亮的噴嚏,腰彎得像蝦米,眼睛裏噙着淚花。擡直腰,淚眼迷蒙中,看到坑道口那架暗紅色的卷揚機上灰色的巨大定滑輪和銀灰色的鋼絲繩依然在無聲無息地油滑轉動。一切如舊:葵花金黃、木材散發着清香散布着原始森林的信息,裝滿煤炭的鐵鬥車在高矗于煤堆之上的狹窄鐵道上來回奔馳。車上裝着小電機,電機拖着長長的膠皮線。押車的是位烏黑的姑娘,牙齒潔白晶瑩,猶如珍珠。她站在車後擋板上,威風凜凜,像披堅執銳的甲士。每當煤車開到鐵軌盡頭時,她便猛按剎把,讓鐵鬥車立定,鐵鬥站起,濕漉漉的煤炭如瀑布般流下,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似乎是門房裏豢養的那只狼毛老狗,從斜刺裏竄出來,對着丁鈎兒狂吠數聲,仿佛在傾訴深仇大恨。
狗跑了,丁鈎兒悵然若失。他想如果冷靜地一想我真是無聊之極。我從哪裏來?你從省城來。你來幹什麽?調查大案件。在茫茫太空中一個小如微塵的星球上,在這個星球的人海裏,站着一個名叫丁鈎兒的偵察員,他心中迷糊,缺乏上進心,情緒低落,悲觀孤獨,目标失落,他漫無目标地、無所得也無所失地,朝着裝煤場上那些喧鬧的車輛走去。
無巧不成書——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喊叫——丁鈎兒!丁鈎兒!你這個家夥,在這裏轉悠什麽?
丁鈎兒循聲望去,一頭堅硬的黑發映入眼簾,随即看到女司機那張生動活潑的臉蛋。
她提着兩只黑乎乎的白手套站在卡車旁,陽光下如同一只小驢駒子。“過來呀,你這個家夥!”她揮舞着白手套,宛若揮舞着一件勾魂的法寶,吸引着偵察員向前走,吸引着正深陷在“孤獨綜合征”中的丁鈎兒無法不向她靠攏。
“是你呀,鹽堿地!”丁鈎兒很流氓地說。站在她的面前,他有一種輪船傍了岸、孩子見了娘的良好感覺。
“肥田粉!”她龇牙笑着說,“你這家夥還在這裏呀?”
“我正想離開這裏呢!”
“又想搭我的車?”
“是。”
“沒那麽便宜的事。”
“一條萬寶路。”
“兩條。”
“兩條就兩條。”
“等着吧!”
前邊的車輛冒着黑煙開走,煤粉在車輪下沸騰。靠邊站,她喊着,跳上車,把住方向盤,一陣兇猛地左旋右打,汽車的車廂正正地貼在那懸空鐵軌的盡頭。姐兒們,好樣的!一個戴墨鏡的小夥子發出由衷贊嘆。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她跳出駕駛室,英姿潇灑地說。丁鈎兒心中愉快,咧着嘴笑。她說:笑什麽!他說:不笑什麽。
鐵鬥車喀啦啦地響着,像黑色的大鼈,浮游而來。鐵輪與鐵軌摩擦,偶爾濺出幾顆碩大的火星,黑膠皮電線在車後搖曳着延伸着,充滿蛇樣的靈氣。車後的姑娘目光堅定,臉色嚴肅,令人肅然起敬或者望之生畏。鐵鬥車直沖過來,有些猛虎下山的氣勢。丁鈎兒害怕它一頭栽到汽車廂裏,把車廂砸個粉碎。事實證明,他的害怕是多餘的,那姑娘的判斷力準确無誤,反應敏銳,頭腦如電腦身體似機械,總是在那一瞬間讓鐵鬥車煞住讓鐵鬥翻起:嘩——濕漉漉油亮亮的煤塊傾進車廂,一點不外灑一點不殘留。新鮮的煤味兒撲進鼻腔,丁鈎兒心情更加愉快。
“有煙嗎?姐們?”他對着鹽堿地伸出手,乞求道,“賞小人一支。”
她遞給他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在淡薄的煙霧中她問:“你怎麽搞成了這副模樣?遭了賊了?”
他沒有回答,因為他在看騾子。
他和她看到那輛雙騾拉馬車從布滿肝石、煤灰、斷裂石條、腐朽木料、生鏽鐵絲的場地上往這邊靠攏時,車夫趾高氣揚地左手挽住缰繩右手晃動馬鞭轟趕拉車的騾子。那是兩匹漂亮的黑騾子。一匹大些,好像瞎了眼,它駕着轅;另一匹小些,沒有瞎眼雙目大如銅鈴炯炯有神,它拉着長套。噢噢噢……駕駕駕……長蛇般的鞭稍在空中挫出清脆一響,小黑騾子勇猛地往前一蹿,馬車喀嘟嘟往前一跳,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小黑騾子跌倒在雜亂無章的猙獰地面上,好像倒了一堵黑油油的牆壁。車夫對着小黑騾子的屁股打了一鞭,它猛烈掙紮着,站起來,身體劇烈顫抖,搖搖晃晃。小黑騾子痛苦的嘶鳴聲撩人心弦。車夫怔了一會兒,突然扔掉鞭子,撲向前,跪在地,從兩根石條的夾縫裏,捧出一只青紅皂白的騾蹄。丁鈎兒拉着女司機的手,往前走了幾步。
車夫捧着騾蹄,面色焦黃,嗚嗚地哭起來。
轅中的老黑騾低垂着頭,一聲不吭,像追悼大會上的人。
小黑騾三條腿着地,另一條殘缺的後腿像鼓槌敲打鼓面一樣頻繁地敲打着地上的一根爛木頭,暗黑的血咕嘟嘟往外冒,把那根木頭和木頭周圍的其他物質都染紅了。
丁鈎兒心悸得厲害,想轉頭走開,但鹽堿地抓住他不放。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如同給他上了一道難以掙脫的鐐铐。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着,有的可憐小騾子,有的可憐馬車夫,有的譴責馬車夫,有的譴責這崎岖不平的道路。亂糟糟一窩烏鴉。
“閃開閃開!”
衆人吃一驚,慌忙閃開一條縫隙。見兩個身材瘦小的人跌跌撞撞飛進來。細看竟是兩位女人。她倆的面孔白得過火,令人聯想到冬季貯藏的白菜腚。身穿潔白工作服,頭戴潔白工作帽。一個手提蠟條簍,一個手提柳條包。似乎是兩位天使。
“獸醫來了!”
獸醫來了,獸醫來了,別哭了小夥子,獸醫來了。快把騾蹄給獸醫讓獸醫給你把騾蹄接上。
那兩位白衣婦女着急地辯白着:
“我們不是獸醫!我們是招待所的廚師。”
“明天市裏領導來礦上參觀,礦長下死命令要我們好好招待,雞呀魚呀不稀罕,正發愁呢,就聽說騾子斷了蹄。”
“紅燒騾蹄,激湯騾蹄。”
“趕車的,把騾蹄賣了吧!”
“不,不賣……”車夫把騾蹄往懷裏摟了摟,一臉癡情,好像抱着愛人的一只斷手。
“你這個小夥子,這不是犯糊塗嗎?”白衣女人憤憤地說:“你還想給它斷肢再植嗎?花得起錢嗎?這年頭,人斷了胳膊也不一定能接上,何況是匹牲口。”
“我們給你大價錢。”
“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你們給俺……多少錢?”
“三十塊錢一只,不便宜吧?”
“你們光要蹄?”
“光要蹄,別的不要。”
“四只蹄都要?”
“都要。”
“它還活着呀。”
“缺了一蹄,活着有什麽用!”
“它還活着……”
“啰嗦,賣不賣?”
“賣……”
“給錢!數數!”
“卸套,快點!”
車夫一手攥着四只騾蹄錢,另只手把那只微微顫抖的騾蹄遞給白衣女人。她接了蹄,小心翼翼地放到蠟條簍中。另一位白衣女人從柳條包裏摸出鋼刀利斧截骨鋸,氣昂昂站着,口裏出高聲,催促年輕車夫趕快把小黑騾子解放出來。車夫羅圈着腿、弓着腰、哆嗦着手,解脫了小黑騾子。說時遲那時快,白衣女人舉起利斧對準騾子寬闊的腦門猝然一擊,斧刃擠進了騾頭,怎麽拔也拔不出來,但她還是拔,在她拔斧頭的過程中,小黑騾子前腿猛然跪地,然後,緩緩地将整個身軀平攤在凸凸凹凹的地面上。
丁鈎兒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小騾子還沒有徹底死亡,粗重的呼吸還在它脖子裏響着,柔弱無力的淡薄血液從斧刃的兩邊洇出來,浸濕了它的睫毛、鼻梁和嘴唇。
還是那個斧劈騾子的白衣女人,操起那柄藍色的短刀,跳到騾子身邊,一手攥住騾蹄——黑色的大騾蹄白色的小嫩手——一手握刀沿着騾蹄與騾腿之間彎曲的接合部,輕快地一轉,輕快地又一轉——攥蹄的小白手往下一按——騾蹄與騾腿分開,中間只連着一根白色的筋絡。短刀一挑,騾蹄與騾腿徹底告別。白手一揚,騾蹄飛到另一個白衣女人手裏。
割下三只騾蹄,只用了片刻功夫。圍觀的人似乎都被這女人的好手段震住了,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咳嗽,也沒有人放屁。在這樣一位女俠客面前誰敢放肆?
丁鈎兒兩手冒汗,心裏在想着庖丁解牛的故事。
白衣女人搖動斧柄,把劈進小黑騾子頭顱中的斧頭拔出來。
小黑騾子終于死了。它肚皮朝天死了,四條腿僵硬,斜指着天空的四個方向,好像四挺高射機關槍的槍筒。
卡車終于駛出煤礦艱難曲折的道路,高大的矸石山,幽靈般的礦山機械也都隐沒在身後沉重的暮霭裏,看門狗的叫聲、鐵鬥車的喀啦聲、地下的爆炸聲也早已無法聽到,但那四挺高射機槍似的騾腿還在丁鈎兒面前晃動,攪得他心神不安。女司機的情緒大概也受了那小黑騾子的影響:在礦區的颠簸道路上,她粗野地罵大街;在通往市區的康莊大道上,她快速地換檔,拉大風門,一腳把油門踩到最大,定死,搞得發動機啪啪怪叫。載重卡車疾馳,像一顆呼嘯的法西斯炮彈。路邊的樹木像被利斧一排排砍倒,大地像一個團團旋轉的棋盤。速度表上的粗短針柄指着八十公裏。風在呼嘯,車輪飛轉,排氣閥每隔三分鐘哧啦一聲。丁鈎兒欽佩地斜脫着她,漸漸忘記了對着天空射擊的騾腿。
逼近市區時,水箱裏噴出的蒸汽給擋風玻璃蒙上了一層霧。鹽堿地把水箱開成了鍋爐。她嘴裏不幹不淨地罵着,讓車停在了路邊。丁鈎兒随着她下車,有幾分幸災樂禍看着她揭開車檔板,讓涼風給機器降溫。發動機散發着逼人的熱氣,水在水箱裏翻騰并發出沸沸嚕嚕的聲響。她墊着手套擰開水箱蓋子時,他看到她的臉色像絢麗的晚霞。
她從車底拖出一個扁平的鐵皮桶,憤怒地命令:
“去,打水!”
丁鈎兒不敢也不願意違抗她的命令,接過水桶,故意裝胡塗,說:
“你是不是想趁我打水時開車跑掉?姑奶奶,你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
她惱怒地說:
“你懂不懂科學?能跑還停下幹什麽?還有水桶呢!”
丁鈎兒扮了個小鬼臉,他知道這淺薄的小幽默只能逗逗淺薄的小女孩,對這位母夜叉毫無作用,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扮了。果然,她吼道:“少給我擠鼻子弄眼出洋相,快找水去。”
“姑奶奶,這前不挨村後不靠店的你讓我到哪兒去找水?”
“我知道還要你去找?”
丁鈎兒有些戀戀不舍地看她一眼,提着桶,撥開路邊柔軟的灌木,越過幹涸的平淺路溝,站在收割後的農田裏。這已經不是他熟悉的那種一望無際的農田了——那樣的農田也就是廣袤的原野——由于逼近市郊,城市的胳膊或者手指已經伸到這裏,這裏一棟孤獨的小樓,那裏一根冒煙的煙囪,把農田分割得七零八碎。丁鈎兒站在那兒,心裏不免有幾分憂傷。後來他擡頭看到層層疊疊壓在西邊地平線上那些血紅的晚霞,便排除掉憂傷情緒,朝着那一片距己最近的、奇形怪狀的建築物大步奔去。
“望山跑死馬”,這話果然千真萬确。那片建築物沐浴着血紅晚霞看起來很近很近,走起來卻很遠很遠。一片片莊稼好像從天而降,插在他與建築物之間,阻撓着他走向幸福。在一片掰掉了棒子只剩下稭稈的玉米田裏,他大吃了一驚。
那時暮色已經十分濃重,猶如葡萄酒漿,玉米稭稈棵棵挺立,好像一群沉默的哨兵。丁鈎兒側着身體行走,但還是将那些懸挂在稭稈上的枯萎葉片碰得索羅羅地響。猛然間,一個高大的黑影子像從地下凸出來的怪物一樣,擋在丁鈎兒面前,吓得這膽大如拳的偵察員渾身冰涼,頭發梢子直豎起來,手臂下意識地揮舞鐵皮桶,想去打擊眼前的怪物。那怪物後退一步,甕聲甕氣地說:“你打我幹什麽?”
偵察員定住神,才發現面前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從沉沉暮氣中閃爍出來的星光照耀着那人下巴上的濃密胡須和頭上的蓬松亂發,輪廓模糊的臉膛上,有兩點綠幽幽的光亮。憑感覺丁鈎兒知道他衣衫褴褛、骨骼粗大,是個艱苦樸素、勤勞勇敢的好人。他的胸膛裏發出的呼吸聲重濁粗短,間雜着鐵鑼般的咳聲。
“你在這裏幹什麽?”丁鈎兒問。
“捉蟋蟀。”老人把手提的瓦罐往高處舉了舉,說。
“抓蟋蟀?”
“找蟋蟀。”
蟋蟀在瓦罐裏跳躍着,碰撞得罐壁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老人默默地站着,臉上那兩點綠光游移不定,好像兩只精疲力竭的螢火蟲。
“抓蟋蟀?”丁鈎兒問,“這裏興鬥蟋蟀嗎?”
“這裏不興鬥蟋蟀,這裏興吃蟋蟀。”老人緩緩地說着,轉過身去,向前挪兩步,無聲無息地跪在地上。玉米的葉片抖了幾下,便垂挂在他的頭顱與肩背上,使他變成一座墳丘。這時刻星光愈加燦爛了,一縷縷清涼的風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真格是來無影去無蹤神秘莫測。丁鈎兒感到肩背僵硬,心裏生出許多寒意。流螢如同夢幻,幽幽地飛行。一瞬間,蟋蟀的凄涼鳴叫聲竟然響徹天地,好像到處都是蟋蟀。丁鈎兒看到,老人捏亮了一支拇指粗細的手電筒,一道金黃的光柱射向地面,在一株玉米的根部,罩住了一只肥大的蟋蟀。它通體金紅,方頭凸眼,粗腿大腹,擺着一副準備騰跳的架式在那兒喘粗氣。老人伸出一張小網輕輕一罩。它進入了瓦罐。不久,它就要進入滾燙的油鍋,然後進入某個人的肚腹。
偵察員恍惚記起,在一本名為《美食》的雜志裏,曾有一篇長文,介紹了蟋蟀的營養價值與蟋蟀的多種吃法。
老人膝行着往前去了。丁鈎兒穿過玉米田,向着光明急走。
這是個富有詩意,健康活潑的夜晚,因為在這個夜晚裏,探險與發現手拉手,學習與工作肩并肩,戀愛與革命相結合,天上的星光與地下的燈光遙相呼應,照亮了一切黑暗的角落。明亮的圓球狀水銀燈使那塊長條狀大标牌光彩奪目,丁鈎兒提着水桶眯着眼讀着白标牌上的黑漆仿宋體大字:特種糧食栽培研究中心這是一個規模不大的研究中心。丁鈎兒端詳着那幾棟秀麗的小樓和那幾架燈火輝煌的大棚子,心裏想。一位身穿藍制服、頭頂大蓋帽、腰束武裝帶的看門人從門後閃出來,氣沖沖地吼叫:“幹什麽的?你探頭探腦地往裏看什麽?想來打探賊路嗎?”
丁鈎兒看着他腰挂毒瓦斯手槍、手揮電警棍的嚣張模樣,心裏很憤怒,便說:
“小子,你說話客氣點!”
“什麽?你說什麽?”看門的年輕人厲聲責問着,往前逼過來。
“我說你小子說話客氣點!”丁鈎兒是正牌的公、檢、法系統裏的大寵兒,一向橫行慣了,今日竟被這看門人粗聲大氣地斥問,禁不住拳頭發癢,心情惡劣,開口罵道,“看門狗!”
“看門狗”嗷地一聲叫,跳一跳,離地足有二十厘米高,喝道:“兔崽子,你敢罵老子?老子斃了你!”他從腰間拔出毒氣手槍,瞄準了丁鈎兒。
丁鈎兒笑着說:
“小心別把你自己放倒!用這種瓦斯手槍制人,自己要站在上風頭。”
“嘿,看不出來,你這兔崽子還挺內行!”
丁鈎兒說:
“老子擦屁股就用這種破瓦斯槍!”
“放屁!”
“你們領導來了!”丁鈎兒對着看門人背後呶呶嘴巴。
趁着看門人轉頭回望的功夫,丁鈎兒不慌不忙地舉起水桶,對準他的手腕打了一下,瓦斯手槍應聲落地。随即飛起一腳,又踢中了握電警棍的手。電警棍脫手飛去。
看門人想彎腰撿槍,丁鈎兒舉着水桶說:
“彎腰就砸你個狗搶屎。”
看門人知道碰上了厲害角色,倒退幾步,扭頭便往那棟小樓跑去。丁鈎兒微笑着走進大門。
一群與看門人同樣裝束的人從小樓裏奔跑出來,其中一個口裏叼着鐵哨子死勁地吹。就是他就是他,那個剛才吃了苦頭的看門人指點着丁鈎兒喊叫着。打這個狗娘養的!保安們一擁而上,十幾根電警棍揮舞着,十幾張小臉緊繃着,活像一窩小瘋狗。
丁鈎兒不慌不忙,伸手至腰間,噢,槍裝在公事包裏,公事包在汽車的駕駛樓裏。
一個臂纏紅袖标、大概是個小頭目的人用警棍指着丁鈎兒,氣勢洶洶地問:
“你是幹什麽的?”
丁鈎兒說:“我是汽車司機。”他揚了揚手裏的鐵皮桶。
“司機?”小頭目狐疑地問,“到這裏來幹什麽?”
“找水,水箱燒幹了。”
氣氛緩和了不少,有幾根高舉着的警棍低垂下來。
“他不是司機,”吃過苦頭的看門人大聲說,“這家夥拳腳厲害得要命。”
“這只能說明你太無能。”丁鈎兒說。
“你是哪個單位的司機?”小頭目繼續盤問。
丁鈎兒突然想起了卡車門上印着的字樣,流利地說:
“釀造大學的。”
“到哪裏出車。”
“煤礦。”
“你的證件呢?”
“在褂子口袋裏。”
“褂子呢?”
“在車上。”
“車呢?”
“在公路上。”
“車上還有什麽人?”
“一個漂亮的小姐。”
小頭目嘻嘻地笑着說:
“你們釀造大學的司機,都是些臊騾子。”
“對,都是臊騾子。”
“走走走,繼續幹!”小頭目說,“樓裏有水你不去接還愣着幹什麽?”
丁鈎兒随着他們往樓裏走,聽到小頭目在身後訓斥那個看門人:“你這個笨蛋,連個司機都治不服,要是四十大盜來了,還不把你的蛋子騙了去!”
走進樓內,強烈的燈光刺得了鈎兒有些頭暈。走廊裏鋪着猩紅的化纖地毯,牆上挂着色彩鮮豔的大照片,照片的內容是莊稼:有玉米、水稻、小麥、高粱,還有一些四不像的東西,丁鈎兒猜想那一定是這樓裏的農業科學家們嘔心吐血搗弄出來的雜種。小頭目比較熱情地為丁鈎兒指出了通往廁所的方向,他說廁所裏有一個沖抹布的龍頭,可以接水。丁鈎兒謝了他幾句,看到他與他的部下鑽到一間屋裏,開門時門縫裏鑽出了辛辣的煙霧。他猜想他們也許是在打撲克或者搓麻将,當然也許是在學習文件什麽的,他微笑了一秒鐘,提着桶、小心翼翼地向廁所走去。一邊走,一邊看着各個門口釘着的木牌:技術科、生産科、統計科、財會科、檔案室、資料室、實驗室、錄像室。錄像室半掩着門,有人在工作。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