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年少不知愁滋味,日子飛快地溜走。

轉眼到了月底,這天不上學,傅真待在傅晉工作室,陪着父親雕版。

傅晉的工作室很大,南北透風,采光也好。

牆上挂滿了裱好的年畫,年畫全是由他自己手工制作,以門神類為主,還有美人娃娃,戲曲故事等題材,各式各樣,色彩濃豔,風格古樸又粗犷。

他們這個小地方叫雲鎮,傅家的年畫就叫雲鎮木版年畫。

別看雲鎮木版年畫現在沒有什麽市場,清末民初那會兒,可是相當繁榮鼎盛。

那時不止傅家産年畫,整個小鎮足足開了二十家年畫作坊,占了街道的一半。

傅家是其中的出産大戶之一,作坊裏雇了不少雕匠、刷匠、畫匠,以及大量的雜工,近百來人,每天得制作幾千幅年畫出來。

且每每到了歲末銷售旺季,還要請數十個挑夫挑到稍遠的地區售賣。

周骥家曾經也是年畫出産大戶,與傅家旗鼓相當,只是後來他們家改行做了餐飲,起先是開小館子,運氣好趕上了紅利期,小館子開到城中心,搖身變成大酒樓,生意火得一塌糊塗。

傅家的雕版和雕刀都是祖上傳下來的,不過四十年前,共十五個品種八十套雕版在一場大火中毀于一旦。

還沒來得及痛惜,歷史發生大的變革,再加上印刷機興起,鎮上大大小小的作坊先後停産,人們紛紛轉行另謀生路。

傅晉年輕時也幹過別的活,由于傅真爺爺對這門祖上傳下來的手藝感情深厚,這麽多年來,一直堅持複刻被燒毀的雕版,夢想着将八十幅年畫全部複刻出來。

剛開始是憑記憶雕版,好在八十年代初時,當地文化局為了振興這一民間藝術,将多方搜集到的老年畫範本借給傅家複刻,提供了很大幫助。

傅真爺爺去世前,又将他的夢想寄托在了長子傅晉身上,傅晉便重新拿起雕刀。

發展到如今,也只有傅晉一個人能夠全流程手制雲鎮木版年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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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版年畫制作流程工序尤其複雜。

用梨木雕版,刷墨線為骨。

它也叫水印套色木版年畫,意思是,一張年畫呈現出來幾種顏色,就得雕幾張一模一樣的版,然後再一個色一個色依次拓印上去。

上色極其繁瑣,一次只能上一個色,還須放置兩天,等顏色幹透後,才能拓上另一種顏色。

若是一張色彩豐富複雜的年畫,從雕版到裝裱,得花上兩三個月。

年畫的顏料也很講究,為了使色彩多年不褪,是從礦物質和植物中提取研磨而成的。

因為雲鎮木版年畫題材、雕版和印制工藝具有一定歷史、文化、藝術價值,文化局格外重視,前兩年被錄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還發行了幾張郵票。

傅真從小耳濡目染,也愛這項手藝。

她最喜歡制作顏料,黑色是松煙調水發酵後磨成,青色從葵花籽中提取,紅色要用中藥材為原料,有時還會去找稀缺的天然礦石,過程有趣得很。

若是雕版的話,她偏愛戲曲故事和美人,比如白蛇傳說、黛玉葬花之類,且從不老老實實照着範本複刻,更擅長自由發揮。

傅父将傳承的重任放在了大女兒肩上,因此也由着小女兒的“胡來”,随她怎麽高興怎麽創作,只偶爾開玩笑,說她浪費材料。

上午傅真雕她之前擱下許久的昆曲《踏傘》圖,也不去煩傅晉問什麽技術問題,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吃午飯時,傅晉又讓小女兒跑腿,叫她下午去宋澤家再取四百張畫紙回來。

傅真有些驚訝:“這次怎麽要這麽多?”

“你姐快回來了,多備些放在家裏用。”傅晉說。

“好。”提到紙,傅真就問,“爸,我再想,宋爺爺都這麽大年紀了,過幾年他應該就不會再做紙了吧?到時我們用什麽紙?你不是說機器印刷的畫紙不能用嗎?”

“以後你姐姐自己學……”

他話還沒說完,董亞華打斷:“有你這麽當爹的嗎?讓惠惠畢業回鎮上傳承你們傅家這破手藝就算了,還要她一個女孩子去學宋澤爺爺那門辛苦活,虧你想得出來。”

“我說你這人嘴巴毒。”傅晉難得反駁妻子的話,“木版年畫怎麽就叫破手藝了?國家非遺,還有郵票發行,哪兒差了?”

董亞華撇嘴:“也就聽着像那麽回事,養家糊口還得靠我那家小超市。也就是我善良,要換了別的女人,早八百年就不和你過日子了。”

“是。”傅晉笑,他與傅真打配合,“你媽最賢惠了。”

傅真點頭:“當然了,我媽不賢惠誰賢惠?”

董亞華樂了樂,轉而唏噓道:“孩子她們爺爺也是,想傳承手藝收兩個徒弟不就行了,非得讓後人來。你以前那工作多好啊,要是不辭職的話,現在也是公司骨幹領導了。”

“淨說沒用的,我們這是祖傳家傳的,要一代一代傳下去才有意義。”傅晉感嘆,“再說這年頭,哪有年輕人肯學這個。宋老爺子以前收的徒弟還少了?有靠得住的嗎?”

“你既然知道年輕人不肯學,還讓惠惠學?”

董亞華一直對這事兒耿耿于懷,她作為一個母親,自然希望女兒未來能有好的發展,而不是像她們父親一樣,守在這小鎮,日複一日雕版制年畫。

“惠惠從來沒有說她不願意。”傅晉說。

“你聽她親口說過願意?”董亞華反問。

傅晉愣住了,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兩秒後才說:“她要是不願意,肯定會告訴我的。”

“惠惠從小你就給她灌輸接你班的思想,你讓她怎麽說得出口?”董亞華再次反問。

傅真眼見氣氛不妙,連忙打圓場:“要不你們問問我姐願意不願意吧,我姐不願意的話,還有我呢,我十分願意傳承爸爸的衣缽,家裏的小超市也是我的,不愁吃不愁喝,多好啊。”

現在這年頭,年畫确實不好賣,經濟收入少,因此早就決定将小超市也一并交給傅惠。

董亞華被逗笑了,嗔道:“出息。”

傅真表示:“我就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

“真好意思說哦。”

“那有什麽不好意思嘛?”

“……”

飯後睡了半個小時午覺,傅真才騎自行車出門。

這次她一個人去宋澤家,周骥進城了,給他後媽過生日。

周骥小學時,他父母因為感情不和離婚,之後周父新娶了一任妻子,不僅漂亮,還非常會做人,她待周骥真心實意的好。這一點,周家老爺子十分滿意。

周家在城裏買了幾套房子,本來周父早就想把周骥接到城裏念書,被周骥打着給爺爺做伴的幌子義正言辭拒絕了。

傅真中考沒考上城裏最好的高中,于是放棄了其他第二好第三好,選擇離家近的學校就讀,于是他也留了下來。

宋澤才是那個真正要給爺爺做伴的人,他成績向來拔尖,說實話,待在鎮上的三流中學有些屈才。

她到宋澤家的時候,宋澤和他爺爺正在焙紙房烘紙,爺孫倆一個人将榨幹的濕紙一張一張分開,一個人将分開的濕紙一張一張刷到烘壁上。

長長的烘壁貼滿了手工紙,看起來頗為壯觀。

傅晉提前給宋從福打了電話,傅真還沒表明來意,他就對宋澤說:“你去屋裏把我給傅老師準備的四百張紙拿出來給真真。”

宋澤小心翼翼剝離出一張完整的濕紙遞給宋從福,他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關于年畫背景部分內容取材于現實(源于參與項目采訪稿)

感謝地雷:霧橙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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