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昨天……其實, 我在機場坐了一夜。”

距離當時也沒有多少時間,鹿照遠現在還記得清楚。

半夜的機場休息區, 沒什麽人, 燈光倒是亮堂堂的,照得人眼前一片白花花。

現在的天氣已經很冷了。

夜晚的機場更冷,像是風積蓄了一整天的力量, 卯着勁兒,在晚間呼呼地刮,都刮出了嗚嗚的怪聲來。

他獨自坐着,聽着這些聲音,倒不害怕, 就是無所适從。

記憶如此鮮明,但鹿照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依然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的軟弱, 他聲音很低,有些不好意思,還佯裝不經意地瞥了祝岚行一眼。

“我晚上和我媽那邊鬧了點矛盾,應該是我單方面的別扭。于是等他們睡了, 背了背包,悄悄出來, 一路打車到了機場……大晚上的的士費都貴點, 還要平常的一點五倍。”

鹿照遠自嘲地說。

這是祝岚行曾經的猜測。

但是猜測成真,還是讓他心頭油然産生了許多不悅,有種自己看好的孩子被人欺負的感覺。

他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緒, 問鹿照遠:“你們鬧了什麽矛盾?”

“不是什麽大事。”鹿照遠輕聲說,末了又自嘲地笑笑,“全都狗屁倒竈,沒什麽大不了,但是有時候就是,我……我覺得我媽不太相信我。”

兩人正躺在祝岚行的房間裏。

房間是套房,有沙發,他們本來想在沙發上聊天,然而可能是這一趟飛行太累了,兩人見到床鋪之後,想到身體在柔軟床上舒展的惬意後,還是很默契地在浴室裏簡單洗個澡後,就一起躺了上去。

開了個頭,鹿照遠凝神一會,又突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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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對我并不差。”

“我家其實一直不寬裕。”鹿照遠慢慢說,“現在還好,但是早幾年,我弟弟要做手術,要吃藥,家裏捉襟見肘……你去我家看過吧?那套房子有些舊了,看着像是建了二十年以上的,對不對?但是其實,我家裏是三年前才換到這個房子來的。之前我們住的地方更小些,我和弟弟住一個屋,上下床,我爸媽的床支在客廳的角落。家裏很少有客人來,因為客人一進門,就會看見放在角落的床鋪,大家都有些尴尬。”

“還有我上小學的時候,要交一筆不低的擇校費,我媽賣了她結婚時候的金镯子,也給我交了;還有小時候過年,我媽不舍得買新衣服,但我和我弟弟的新衣服,她總沒有落下……”

祝岚行雙手枕在腦後,沉默地聽着。

鹿照遠說的事情很瑣碎,一點一點,零散地分布在他成長的軌跡中。

作為一個外人,祝岚行看得更明白一點。

鹿照遠在用他媽媽對他的好,抵消他媽媽對他的不好。

單純的愛和單純的恨都是很簡單的東西,但人既然是複雜的,由人衍生出來的愛和恨就沒有那麽簡單。

如果鹿照遠再長大一些,也許他能夠想明白:

我媽媽固然對我很好,很愛我,但她所做的那些偏心的、不信任我的事情,同樣讓我傷了心——我要向她提出這一點,她也應該明白這一點。

但是現在,他還只有17歲。

祝岚行側了頭,目光從塗飾着彩繪的天花板上,落在鹿照遠的面孔上。

對方的眉頭皺了起來,嘴角也抿着,他的臉上還是剛強,略帶着些玩世不恭的剛強。

也許正是這種“我能解決一切”的堅強姿态,讓人忽略了他也是一個需要關懷的孩子。

祝岚行伸出手,在鹿照遠的眉間輕輕揉了下。

他揉開了對方皺起的眉頭,也讓鹿照遠錯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過于親密了?

祝岚行內心有些反思,卻不後悔,他收回了手,對鹿照遠說:“有一句話說,一份煩惱……”

“傾訴一下,就變成了半份煩惱?”對于這種毒雞湯,鹿照遠也是聽過的。

祝岚行笑了笑:“一份煩惱,只有去解決了,才會消失。你有想過,和你媽媽說一說你心裏的想法嗎?”

鹿照遠愣住了。

祝岚行:“既然你媽媽是愛你的,那她就是可以溝通的。有些事情,總是攏着層窗戶紙,不說,大家都不明白,說了,大家才會知道。”

“可是我……”

“你覺得你這樣是在和你弟弟搶奪關愛?”祝岚行問,“你覺得這樣做過于小氣?”

鹿照遠默認了。

“那你弟弟是怎麽覺得的?他對你媽媽這樣的舉動也覺得理所當然嗎?”

“他……”鹿照遠想了想,“他可能也覺得有些無奈。”

“既然你們兄弟都覺得這樣不好,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你媽媽?”祝岚行問,“你們覺得媽媽無法溝通嗎?”

鹿照遠再一次被問住了。

正當他反思這究竟是不是自己問題的時候,祝岚行卻對自己的這一假設進行了一部分的肯定:“你媽媽對你弟弟的偏愛已經經年累月積攢下來,很可能變成了一種習慣,很難改變。這種時候……”

他沉吟了下,沒有馬上開口。

“接下去我說的辦法可能有點壞,你要聽嗎?”

“……聽。”

既然鹿照遠都這樣說了,祝岚行也不憚開口:

“你媽偏愛你弟弟,你就偏愛你爸爸。你媽媽怎麽偏愛你弟弟,你就怎麽偏愛你爸爸,比如給你爸爸買更多的禮物,帶你爸爸去吃好吃的東西,有什麽事都和你爸爸商量,全方位的贊同你爸爸的決定……”

鹿照遠木着臉:“你是在教我拆家吧。”

祝岚行臉上掠過了淡淡的笑意:“所以我說我的方法有點壞。這個方法有個精髓:誰要讓我不好過,我就讓大家都不好過。如果想要安安生生過日子,請父母以身作則,一碗水盡量端平……”

“不過……”

祝岚行換了個姿勢。

他在床上側了身,腦袋枕着單臂,目光直視鹿照遠。

夜晚裏,那雙淺色的瞳孔,輕晃着攝人心魄的光。

他們的距離很近,近到能夠窺探彼此的呼吸。

鹿照遠悄然屏息,也不知道為什麽,鹿照遠總輕易地被這雙眼睛所吸引,按道理兩人都相處了這麽久,他應該早看習慣了才對……

“如果你覺得這樣太浪費時間的話,還有別的辦法。有句話說,雖然我解決不了問題,但我能夠解決提問題的人……”

鹿照遠寒毛一豎,迅速回神,看着祝岚行的眼神都變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祝岚行失笑,“還記得之前我們在草地上聊天說起的未來嗎?還有一年半高考,高考結束,你就成年了。你不能決定自己出生在哪裏,但你能夠決定自己以後生活在哪裏……這一點上,你一直做得很好。”

“我們在德國。”

“再過兩天就是試訓……加油。”

祝岚行告訴鹿照遠,他的聲音很輕,但很篤定。

好像他堅信着鹿照遠,堅信着一切困難,到了鹿照遠面前,都能引刃而解。

“你可以。”

“你……”

鹿照遠突然翻了個身,一把勾住祝岚行的肩膀。

他勾得還挺用力,一下就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讓他們的額頭險些相碰。

那種暗暗的幽香又纏了過來。

從登機時候就發現了,祝岚行身上似乎有股略帶清苦的味道,像是茶的香氣,初時有點苦,嗅得深了,就有種回甘似的甜。

味道還挺叫人上瘾的。

他悄悄嗅了兩下。

“總覺得你很信任我的樣子,好像我做什麽都可以成功。”

“嗯。”祝岚行嘴角微微勾着,應了一聲,“就你一個朋友,不信你信誰?”

這天晚上,他們又繼續聊着。

聊了好多彼此家裏的事情。

說到最後,祝岚行和鹿照遠都困了。

祝岚行閉着眼睛,聲音開始含糊,原本有些清冷的音調變成了粘着絲的糖,藏着一點甜:“差不多了,休息吧,你只剩下兩天調整狀态,我們要抓緊,以最好的狀态……”

鹿照遠也困,他努力睜着眼睛:“我會的,我可以!看我踢出一份合同來!從此功成名就走上人生的巅峰!”

“相信你。”祝岚行低笑一聲,“下次再有這種事,記得來找我,我房子那麽多,你随便住哪裏,不比打車去機場巴巴等一夜來得舒适劃算啊……”

“你說得都對,全聽你的。”鹿照遠快睜不開眼睛了,“我現在就找你要半張床鋪怎麽樣,今天一起睡吧,反正床這麽大,我懶得回房間了……”

祝岚行沒說話,他閉着眼睛,摸索到被子的一角,拉起來,把鹿照遠裹進去,裹好再拍拍,用實際行動告訴他:這點小事就不用申請了,我這裏總有你睡的地方。

鹿照遠安心了。

他關了燈,翻個身,把祝岚行當抱枕,一起睡覺。

黑暗籠罩下來,身體突然被束緊。

本來都快睡着的祝岚行一個激靈,又驚醒了。

他在黑夜裏試着掙了掙,沒掙動,倒是感覺有一道溫熱的呼吸,開始均勻的噴灑在自己的脖子上。

鹿照遠睡着了……

他的睡相,原來這麽差?

早知道……

他困得要死,又推不動人,只好沉默地接受,閉上眼睛,靠着人,勉勉強強,睡下了。

一晚結束,鹿照遠精神煥發,徹底回血。

祝岚行倒是昏昏欲睡,時刻想要回床鋪再補一覺。

但是剩下的時間畢竟不多了,兩人還是按照計劃,閑暇時間也不去逛街游玩了,光留在酒店,用這裏的健身設施,好好調整狀态,迎接試訓。

兩天之後,試訓如約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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