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總體情況, 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
鹿照遠将杯子裏的飲料全部喝完,也把晚上發生的事情全部複述一遍, 他詢問祝岚行:
“你說, 我現在應該怎麽辦?”
祝岚行思忖片刻,沒有先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左右看看:“你坐在這裏, 阿姨在哪裏?”
“我媽在住院大樓。”鹿照遠說,他媽媽是這裏的護士,氣沖沖出了家門後,也沒去哪裏,只跑來這裏和人換了晚班。
“先去見見阿姨吧。”祝岚行一錘定音。
兩人從急診室離開, 上了住院大樓,沿着走廊走上一段, 很快在護士站看見了鹿照遠的媽媽。
半夜時分, 醫院的人員總有些捉襟見肘,偌大的護士站此時只有鹿媽媽一個人,她孤獨的坐在總臺前,垂着頭, 不時擡手抹一下臉……
不用更多的觀察,顯而易見, 直到此刻, 鹿媽媽還沒有完全冷靜下來。
祝岚行看了下鹿照遠。
鹿照遠手掌收了收,攏成拳垂在身側,他向前小小邁了一步, 可遲遲邁不出第二步……不是他不想邁出去,很可能,此刻的鹿照遠還有些茫然無措,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怎麽做。
“去倒杯熱水吧。”
祝岚行很快開口,他的聲音很輕,就算在安靜的走廊裏,也不虞被其他人聽見。
熱水很容易拿到,祝岚行又補充:
“再弄一條熱毛巾來,門口的小賣部有賣毛巾。”
“那你……”
“我在這裏等你回來。”祝岚行笑笑。
鹿照遠看着還有些不放心,但他沒再說什麽,沉默着依照祝岚行的指示離開,走廊裏除了病人以外,暫時只剩下祝岚行和鹿媽媽,不需要祝岚行再為兩人的接觸制造一點小機會,很快,護士站的鈴響了,守在護士站裏頭的鹿媽媽轉頭看了一眼,立刻站起來,推着護士車進了其中一間病房。
沒多久,鹿媽媽又出來了。
她可能有些恍惚,手裏推着的護士車子蹭到走廊角落的盆栽,輕輕的碰撞讓放在上頭的還未開封的紗布袋子掉到了地面。
鹿媽媽呆了下,低頭要撿的時候,一只纏着紗布,顯然受了傷的手先她一步,将東西撿起來。
“謝謝……”
道謝的話在她看見揀東西的人時截斷了,錯愕浮現她的面孔。
“是你!小亮呢——”
“阿姨好。”祝岚行将東西好好放下,禮貌招呼,“鹿照遠被我支開了,現在就只有我們兩個人,正好聊聊。”
鹿媽媽的神色有點僵。
祝岚行聲音柔和而強硬:“阿姨,這是個好機會,你不想和我聊聊嗎?”
鹿媽媽繃着嘴角,左右看了看。
自剛才的護士臺響鈴之後,走廊一直是安靜的,偶爾有值夜班的護士路過,也是輕手輕腳,現在的醫院,暫時沒有其他的事情。
鹿媽媽擡起了頭,她問:“是小亮叫你來的?”
“是的。”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你知道了?”
“來了醫院後,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了。”祝岚行沒有瞞着鹿媽媽,完全有一說一。
“你們感情真好。”
鹿媽媽幹巴巴說了一句,沒精打采沉默一會,又問:
“你們這樣,你爸媽都不管嗎?”
“我父母在好幾年前車禍去世了。”
“我……抱歉。”鹿媽媽結結實實愣住了。
“阿姨的表現和鹿照遠第一次聽見我父母去世時差不多。”祝岚行神色平靜,“當時我對鹿照遠說,沒事的,我已經傷心過了,人總要向前看的,今天我也覺得這段話挺适合阿姨的。”
鹿媽媽皺起了眉,她開始覺得這次的對話也和自己預想得不太一樣:
“什麽意思?”
“阿姨,我不是來讓你同意我和鹿照遠的……這沒什麽必要。”
鹿媽媽的嘴角重新繃起來,幾乎繃成一條線。
但祝岚行不以為意,只是笑笑,繼續平和地往下說:“鹿照遠現在已經17歲了,馬上他就18歲,要參加高考,負有完全的民事責任……這也意味着,您再如何掌控,也就最後掌控他一年,甚至不到。您也知道,像鹿照遠這樣的成績,哪怕在高二提前參加高考,也不是不行。”
“你這樣撺掇我兒子——”憤怒讓鹿媽媽的胸膛開始快速起伏,和鹿照遠争執後的虛弱與茫然從她身上逐步剝離。
“就算我撺掇鹿照遠吧。”祝岚行幹脆承認下來,還給鹿媽媽出了個主意,“您何不反向撺掇他呢?”
“什麽?”
“鹿照遠是一個正常人,而人是一種群居動物。當他在一個群體中找不到快樂,他必然會向另外一個能給他快樂的群體移動,這是由人的本能而決定的。當然,放到現實中來會更複雜一些,受到自身能力和家庭血緣的影響,但我相信……鹿照遠現在的想法和态度,阿姨您應該比我更加直觀的體會到了。”
“……”
“說得更加直接一點,您手中的好牌不多了,如果還想握有鹿照遠這張不可或缺的王牌,您就得開始篩選一下您的牌組,把壞牌清空,把好牌收入。”
“不然,”祝岚行始終和煦,态度一如在和位認識的長輩在閑聊,“這張牌注定從您手中飛走,倒計時大約……三個月到一年吧。”
祝岚行想說的已經說完了。
“阿姨您還有事嗎?鹿照遠大概快回來了,我去電梯旁等他……”
“等等!”
祝岚行都向前走了好一段,背後傳來鹿媽媽的聲音,他停下腳步,看見追上來的鹿媽媽,她臉上青青白白,時而有一點掙紮浮現臉上,但她沒有生氣,這場聊天确實沒什麽值得生氣之處。
他只是告訴對方衆所周知的道理。
他知道,鹿照遠的媽媽,在經歷過今晚的打擊之後,也知道。
“……你的手。”叫住人後,鹿媽媽停頓了半天,語氣略微僵硬問,“是被刀片割傷了吧,我和老師打電話的時候聽說了。”
“是。”這個話題有點出乎祝岚行的意料了,“傷得不深。”
“伸過來。”鹿媽媽說,也沒等祝岚行行動,自己上前兩步,拉起祝岚行的手,“誰給你包紮的,包成這樣還能寫字嗎?你們高二……”
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老生常談。
“學習為重!”
她安靜但麻利的拆了祝岚行手掌的紗布,又拿出新的紗布,飛快地重新纏好。
前後纏的紗布祝岚行沒看出有什麽區別,但此時他動了動手,意外地發現手指确實比剛才靈活不少。
“謝謝阿姨。”
“本職工作。”鹿媽媽收了東西,沒再看祝岚行,低頭整理着車子上的東西。
祝岚行正準備離開,又聽見背後傳來聲音,還是鹿媽媽的,這回,她的聲音低了很多。
“上回阿姨打電話到學校,讓老師給你調座位……導致了後來這麽多事情,是阿姨考慮不周到,不好意思。”
祝岚行聽得出來鹿媽媽并不想面對他,于是他也沒有回頭看鹿媽媽,只是說:“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發展,不是阿姨的責任。阿姨對不起的,也不是我。”
鹿媽媽不再說話,将車子推回護士臺後,徑自越過祝岚行,前往電梯處。
沒一會,電梯開了。
鹿照遠拿着熱毛巾和熱水從裏頭出來,一眼看見媽媽,愣住了。
“媽……”
鹿媽媽冷着臉,從兒子手裏接過水,喝了;又拿起毛巾,敷敷眼睛,敷敷額頭。
熱氣穿透皮膚,舒緩了糾成一團的神經。
“大半夜的,沒事跑過來幹什麽,還擔心你媽會走丢嗎?”鹿媽媽語氣生硬,說完了,稍停一會,又說,“明天給你做綠豆湯喝。”
鹿照遠心頭一松。
但他沒有簡單地附和媽媽,他告訴對方:“媽,我現在不太愛喝綠豆湯了,我現在更愛吃……”
鹿照遠一時想不到自己特別愛吃什麽,但他想到了上回弟弟躲着媽媽吃炸雞的事情。
“我現在更愛吃炸雞。”
話一說出,鹿媽媽的臉又黑了不少。
“那有什麽營養……算了。”她又說,“想吃自己買,吃完喝碗綠豆湯,壓壓火氣。”
鹿媽媽将熱毛巾丢回給鹿照遠。
“好了,我這裏沒有事,你帶你朋友回去吧……明天還要上課,你不睡覺,別人也要睡覺。”
“好。”
鹿照遠答應。他看着媽媽,幾經猶豫,最後補一句:
“媽媽,你也別太累。我知道為了家裏,你一直都很累……”
鹿媽媽很短暫地停了停。
她沒有回頭,但背脊似乎挺直了些,她終于開口了:
“小亮,你今天晚上說的,媽媽會認真考慮的。讓你忍耐了這麽久,媽媽……很抱歉。”
最初聽見的時候,鹿照遠還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聽到了那麽詞,直到他意識到自己并不在夢中,媽媽也确實向他道歉後,他眼眶陡然一熱。
他擡手按了按額,深深吸了兩口氣後,回頭找到祝岚行,詢問他:“剛才你和我媽說了什麽?”
“這麽确定我和你媽媽聊過了?也許是你媽媽自己想通了?”祝岚行不免笑道。
“我知道我媽媽,我也知道你。”鹿照遠說。
“和你媽媽說了些外人才好說的話。”祝岚行也沒有賣關子,他沖鹿照遠輕輕一眨眼,“不是什麽很精彩的辯論,我只是簡單地和你媽媽分析了一下‘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的道理,你媽媽覺得,與其讓我當漁翁,不如讓你當漁翁,恰好,我也這樣覺得。”
“……”鹿照遠有些失語,半晌後,若有所失說,“果然,這種事情還是你有辦法。晚上我之所以能夠把那些話對我媽媽說出來……就是想着你白天對那三個人的樣子,但最後還是要靠你來說通我媽媽……”
“傻瓜。”
“?”
“你媽媽之所以對你道歉,不是因為我和她分析了一百次怎麽做比較好。而是因為你追上來了。因為你追上來了,那句對不起就說得出口了。”
鹿照遠半天不說話,最後,坐到祝岚行身旁,虛虛抱住人,又将頭埋在祝岚行的肩膀,很小聲說:
“祝岚行,還好有你,你要一直陪在我身旁,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旁……”
鹿照遠湊得這樣近,祝岚行的肩膀感覺到輕輕的麻癢,像有個毛茸茸的團子,從肩膀一路跳到祝岚行心裏。他輕嗯了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