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節
個年紀最輕的少年低頭道:“哪裏來的鄉巴佬,進了這裏還遮頭蓋臉的成什麽樣子?”
那話清清楚楚傳到秦倦耳中。秦倦不去理他,低頭伸手握住了席上的酒杯,右手傷痕尤在,這用力一握,竟是痛徹心脾,但他渾不在意,只是默默坐着。
“喂,你是無塵什麽人?他竟然讓你替他參加這樣的江湖慶典?”那少年瞧了他一眼,擡起頭問。
秦倦充耳不聞,只是淡淡看自己的衣袖。
“少爺和你說話,你沒聽見嗎?”那少年見狀怒火上沖,幾欲拍案而起,他身邊一位年紀稍長的青衣人及時低吒:“四師弟!”那少年強忍怒火,坐了下來,狠狠地瞪了秦倦一眼。
秦倦在此時淡淡地瞄了他一眼,那一眼很輕微,卻十足帶了輕蔑與不屑,輕描淡寫的輕蔑與不屑。
“啪”的一聲,那少年偏偏把這一眼看了個十足十!大怒之下他倏地拔鞘出劍,輕輕一翻,劍在席上空翻了個身,“刷”的一聲,劍鞘挑開了秦倦的面紗!
那一瞬全殿寂靜!
好—張驚人恐怖的臉!滿面的傷痕,除了一雙眼睛,幾乎沒有一塊肌膚是完整的。深的淺的疤痕橫縱相交,連原來的膚色都看不出來!
那少年呆了一呆,不覺有些歉疚:“原來是個醜八怪!”他坐了下來,不再理會秦倦,在他看來,與一個醜八怪計較,有失他的身份。
此時門微微一響。
衆人把目光自秦倦臉上轉向門口。
一雙男女走了進來。
衆人目為之亮,連灰衣小尼臉上都生出了紅暈!
好漂亮的一雙人兒!
那女子白衣如雪,眉目極豔,若冷冷的朝霞,又似刀尖上冷冷的流光,冰冷而妍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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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溫秀如玉,清隽雅致,如一幅極佳的畫卷,又似遠處山頭的流雲,溫雅而斯文。
在看到秦倦那一張鬼臉之後,再看到這一雙俏麗的人兒,頓覺分外亮麗,更覺秦倦那一張鬼臉分外刺眼難看。
還未有人回過神來,女子已清脆動人地道:“千凰樓秦筝秦遙,特來恭祝慈眉師太六十大壽。”
那男子并不像那女子那麽落落大方,只是微微一笑,随着她走了進來。
青衣少年的目光一直盯着秦筝,忘我地吐了口氣,看了看秦遙,顯然有些自慚形穢,突然回顧了秦倦一眼,輕蔑地道:“看看人家是什麽樣子!哼!”他顯然借題發揮,得不到美人,悻悻之情便全發洩在秦倦身上。
秦倦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麽,緊緊握着酒杯,微微咬住自己的唇。他以左手握住自己持杯的右手,他知道自己在發抖。
眼角有一陣白影飄過,他知道秦筝就坐在他左邊的正席上。
老天!他不知道會這麽痛苦!這一剎那秦筝秦遙的相襯比什麽都刺痛他,他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不是神,他受不了,受不了!他是真心要成全他和她,是誠心放棄,可是——天啊!他是在乎的!他在乎秦筝,在乎她竟然完全忽略了他;在乎秦遙,在乎他竟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兄弟!他在乎,在乎自己這一張臉,在乎秦遙那一張近乎完美的臉;他更在乎——他們看起來如此相配,如此光彩照人,只分外地顯出他的失魂落魄!他應該死在一年前,他為什麽要活下來?活下來——讓自己歷盡苦楚,比死更痛苦了十分、百分、千分?他——實在沒有他自己估量的那麽堅強,他不該來的!不該!
秦筝秦遙之所以會來,是因為肖飛覺得此次壽誕高手如雲,應該沒有什麽危險。而秦倦之死,他們兩人始終不能釋懷,所以有意讓他們出來走走,也好為明年成婚作準備——雖然他們兩人并沒有說,但千凰樓上下均知他們成婚是秦倦的遺願,而且兩人如瑤池雙璧,若他們不成婚,那着實也找不到第二個可以與他們相配的男子女子,所謂天造地設不過如此。以秦倦的聰明,實不難猜出這種結果,但他卻完全沒向這邊想——他完全忘了,自己的相讓,其實必然造就這種結果,沒有一種犧牲是不痛的,而他卻沒有真真正正想到過。
右手的傷因為太過用力而裂開,血,染紅了那杯,又緩緩滑落桌面。
心口隐隐作痛,已經很久沒有發病,此刻卻痛了起來。
“施主?這位施主?”一個莫約六旬的白袍女尼站在他身邊,慈眉善目地看着他,“這位施主可是身子不适?”
秦倦緩緩擡頭,這便是慈眉師太,峨嵋派的現任掌門。但他并無欣喜之意。他并不想成為萬衆矚目的焦點,但——現在誰都看着他。沒有人認出他來,人人臉上的關切之色只讓他覺得想大笑出聲。
勉強笑笑,他緩緩地道:“家師無塵道長,祝慈眉師太清修得道,妙悟佛法,百歲福澤。弟子無意驚動了師太。”他的聲音素來低柔,此刻又添了三分暗啞,幾乎沒有人聽清他在說什麽。
秦筝回過頭,微微詫異地看着這個引起慈眉師太注意的醜面人,只見他滿面疤痕,看起來觸目驚心!但睫毛低垂,竟然有一種隐而不發的尊貴之意。她只看了那一眼,但不料他驟然擡起頭來,向她看來。
目光相觸,她心頭一熱,驟然暈紅了雙頰。臉上好熱,她自己知道,但為什麽?換了別個女子必定急急回過頭去,但秦筝不同,她卻牢牢盯着秦倦看。她相信一定有什麽理由,她并不是容易為男子心動的女子——又何況,那樣的感覺,像有什麽最重要的東西失而複得,像一下牢牢抓住丁自己找尋已久的珍寶。
她這麽一看,不久便釋然——原來這個醜面人的神韻神色,那種幽幽微微的尊貴與冷靜,着實與秦倦有些相似。她籲了口氣,漸漸地,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泛上心頭的是對自己的譏諷和嘲笑,哈哈——她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這算什麽?深情?哈哈!她清清楚楚地知道秦遙不能沒有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遲早要嫁進秦家,可是——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想嫁的并不是秦遙啊!她——哈哈,她以為自己愛過秦遙,她以為——什麽叫以為?就是年少無知,就是自以為是!秦倦死了,“要幸福啊!”她拿着酒杯,輕輕地晃着,看那杯中的水酒輕輕地閃着光,似笑非笑——她要如何幸福?他死了,她怎麽辦?她恨了他十年,哈哈,也愛了他十年啊!在他死後,她才真的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但知道了又如何?他死了,就算他活着,那又如何?她——依然是秦遙的人。秦倦——是不能和秦遙争什麽的,她很清楚,無論秦遙怎麽想。事實上,因為秦遙十年的犧牲,他永遠都要為秦遙而活!
她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就算他活着又如何?他看不起她,她是一個自私自利又尖酸刻薄的女人,從來不為別人想,一無所長,又任性自負。哈哈——他死了也好,至少——她眼裏漾出少許罕有的溫柔的淚光;至少,不必三個人一起下地獄;至少,還有一個人是快樂的。她望向秦遙,眼裏慢慢泛上溫柔,只是,那不是愛戀之色,而更近于母愛之光,他實在是一個受盡苦楚的孩子,老天應該補償給他的。
秦倦看着她,她眼裏有淚,晶瑩地在目中滾來滾去,卻硬生生不掉下來;她臉上帶笑,只是笑得如此凄然而倔強,為什麽——沒有人看出她的凄然?她——是為了什麽而輕笑,又是為了什麽而有淚光?她不快樂嗎?他不能多看,秦遙的目光也向他投來,帶着詫異,他勉強向秦遙點了點頭:“多謝諸位關懷,貧道——貧道——”他素來口若懸河,善于言辭之辯,但此時此刻他竟不知道要說什麽,也不知道他能說什麽,胸口好痛——“這位施主?”慈眉師太皺眉,“你可是身子不适?可要休息?”她看不出秦倦的臉色,實不知他究竟是怎麽了。
秦倦搖了搖頭,心口好痛。他不是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劇痛,但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不是身體的問題,而是情傷,情傷——卻不可以以毅力忍耐!但畢竟他是秦倦,微一咬牙:“貧道無事,有勞師太關切了。師太是壽誕之主,還應主持壽典,不應為貧道誤事。”
慈眉師太頗為意外地看着這個面容毀損的年輕道人,她威名素顯,哪一個江湖後輩不想得她的嘉獎提攜,借以揚名?但他說的有理,她點了點頭,緩步往主席走去。
秦倦把身子往椅裏靠,全殿歡聲笑語,呼呼喝喝之聲不絕于耳,聽在他耳中像隔着好遠的夢,全是不清晰的殘音,緩緩自懷裏摸索出一顆藥物,放入口中。他不願死,求死容易,求生難,他不願死,他對秦遙說過他不願死,只是——他不知道,這樣茍延殘喘地活下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砰”的一聲,似乎是有人跌倒在地的聲音,他緩緩轉頭往外望去,一片朦胧之中,只見與他同席而坐的那青衣少年突然連人帶椅摔倒于地,面色青紫,不停地抽搐着,旁人驚呼四散,駭然尖叫。
“中毒?”
“慈眉老尼,你做的什麽把戲?莫不成你想把上山祝壽的人一網打盡?你對得起昔日老友嗎?你還有沒有良心?”有人怒罵不停。
慈眉師太驚怒交急,此時“砰砰”之聲不絕于耳,剎那之間,不知有多少人倒了下去。
“慈眉老尼,我和你拼了!快拿解藥來!我與你無冤無愁,你為什麽這麽對我?”有人按捺不住,一刀砍了過來。
殿內頃刻之間亂成一團,哭爹喊娘之聲不絕于耳,又有人不斷地倒了下去。
秦倦在一剎那之間斂起了眉,危險!他天生的應付危險的本性驟然激發了出來,讓他忘卻了心口的痛。他第一件事,提起桌上的酒瓶擲了出去,“乓”的一聲,酒瓶在殿中主席桌上爆開,碎瓷四射,湯湯水水淋了人一身,人人錯愕,一時都靜了下來,人人都望着他。
“這是焚香之毒,而非食水之毒,難道諸位高人辨識不出?慈眉師太亦是受害之人。諸位貴為高人,臨事之際,豈可如此張惶失措?先熄了香火!”秦倦一手按着心口,微微斂着眉,但神氣是幽微而森然的,像突然現了身的幽靈,又像洞燭一切的神祗。
慈眉師太望了一眼殿裏袅袅升騰的三柱檀香,那香在淡淡的日光下顯出淡淡的藍光,她心頭一跳,深駭自己如此大意,二指一彈,兩支竹筷射出,帶起了勁風熄了那檀香:“施主,慈眉謝了。”
秦倦并沒有聽她在說什麽,心念電轉,以他的身體,怎會抵得住毒香?除非——肖飛調制的鎖心丸的解藥亦有解迷香之毒的功效!他第二眼便望向秦筝秦遙,果然,他們毫無武功底子,已是搖搖欲墜,臉色慘白。
此時緊要關頭,他只求保住人命,已無暇再顧其它,伸手入懷,拿出肖飛當年給他的那個瓷瓶,倒出瓶中僅存的十五六枚藥丸,當先一枚塞入那青衣少年嘴裏,同時揚聲道:“師太,這裏少許藥物可以壓制毒性,請分給功力較弱的幾個年輕人。”他揚手把瓷瓶擲了出去。
慈眉師太飛身而起,半空抄住那瓷瓶,一個翻身,已落在秦筝身邊,一枚藥丸塞人她口中,邊道:“施主,峨嵋派謝了。”這話在她說來,自是十分難得。但她并不知道,這藥是秦倦救命之物,他中鎖心丸之毒如此之深,如無這藥救命,早在一年前就已死了,若失卻了此藥,幾乎等于斷送了他一條命。
秦倦按着心口,眉頭緊蹙,該死!在這要命的關頭,心口痛得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倒,他太清楚明白,既然有毒香之災,怎會沒有繼而來之的行動?此時若亂成一團定是會致命的,但大約是這些江湖元老吃慣了安穩飯,竟在此時亂成一團!“甘涵疾!你青囊門精擅醫術,你本門的金銀散擅解百毒,先拿出來救命!你傻了不成?在那裏發的什麽呆?”秦倦一手撐住桌面,一手按着心口,額上全是冷汗,但他咬牙叫道。
甘涵疾是青囊門年過八旬的元老,江湖上識得他的人本已不多,知道他名字的少之又少,何況是膽敢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更何況是用這樣頤指氣使的口氣?但這一咤的确讓他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心中一凜,急急自懷裏摸出金銀散,開始救人。
秦筝吃了慈眉師太給她的藥,神志漸漸清醒,她看着這個面容毀損的年輕道人,這樣淩厲的眼神,這樣低柔微啞的語音,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見過的——她閉起眼睛,那感覺就分外的鮮明——她的心頭突然很熱很熱,這種強烈得近乎憎恨的感覺,見到了他心裏就像有憎恨的烈火在燒,想恨他恨到天地俱老,又想愛他憐他,心痛他這一生的悲哀和不幸;想對他冷言冷語,又想摟着他好好地大哭一場——她不會認錯,她是傻子,竟然會——沒有在一見面時就認出他?他沒有死!他沒有死——她很想哭,但是她更害怕!怕的!她很怕,一剎那恐懼之極的情緒籠罩了她——他沒有死,那麽,将來呢?他們三人的将來會變成什麽樣子?他的臉毀了,他不願認回他們,可是重要的是他沒有死,而不是他的臉啊!之所以不願相認,是因為毀容的自卑,還是——他也在害怕?害怕這種複活,最終傷害的是三個人的一生一世,是秦遙好不容易才擁有的一點小小的幸福,是會發生更驚心動魄或者無法想象的令人恐懼的事?她——還能像過去那樣對秦遙嗎?不能了,她知道的,永遠不能了。她能夠好好地待秦遙,是因為秦倦臨死前那凄然如夢的眼神,那令人心痛的囑托,但他沒有死啊!
他死了,什麽都不一樣了,她心喪若死,秦遙傷心欲絕,左鳳堂出走江湖,可是他竟然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他沒有死,一切也都不一樣了!所有的傷心是為了什麽?
他——實在太過分,多少人的一生一世都已緊緊系在他身上,他非但沒有珍視,而且翻雲覆雨,把這本已一團混亂的局面弄得更加混亂,結果——傷了所有人的的心,更毀了他自己一生一世,不,是毀了他和她的一生一世。這樣的結果,他很開心嗎?所有人的人生都為他而改變,為他而慘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