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天已經完全黑了,雨稀稀拉拉地下着,在路邊形成大大大小無數的水窪。

維德鑽進紅跑鞋酒館,用力跺腳,抖掉身上的雨水。天氣很冷,對他這樣的單身漢來說,平日裏最大的消遣就是到紅跑鞋酒館裏喝上幾杯麥酒,跟老板娘開點兒玩笑。今天也不例外,他摳摳索索地走到一張桌子後坐下,然後舒展了濕透的身子,為酒館裏的溫暖長長出了一口氣。

維德的本職是扒手、騙子,可并不是一個強盜。每當想到黑山受的那場活罪,想到黑影裏那雙黃眼睛,還有那個叫絞索的殺手放在自己脖子上的刀,他就越發膽戰心驚,再也不敢涉足那麽可怕的行業。回到城裏,他又幹回了老本行,偷雞摸狗什麽的。他也會來紅跑鞋酒館找肥羊,找好目标後就邀請那倒黴蛋打撲克,他跟早已串通好的同夥會把那人口袋的錢贏個精光。這兩樣讨生活雖然來得沒那麽快又沒什麽名譽,可最起碼保命沒啥問題。

像往常一樣,維德先叫了一杯麥酒,然後悄悄審視着酒館裏的每個客人,看看有誰最合适充當肥羊這個角色。可他失望了,外面下雨,所以酒店裏人不多,而且似乎都是些辛苦讨生活的貧苦人。

惟一惹眼的是一張桌子後面的兩個女人:一個穿着像個農婦,但看上去倒想是微服出游的貴婦;另一個明明體型又高又壯,竟然裹得嚴嚴實實做撒拉遜人的打扮,按維德的猜測,她只怕是那個貴婦的女仆要麽就是保镖。

“砰!”

巨大的酒杯重重地放在維德的面前,他擡起頭,就發現老板娘艾麗西娅正叉着酒桶似的粗腰站在他面前。她偏着頭盯着他,就像一只看到了死屍的兀鹫。

“小兔崽兒,你還有臉來?”

“親愛的艾麗,”他收斂了笑容,慌亂地站起來,低聲下氣,“您聽我解釋……”

“滾出去!”艾麗西娅伸出一根又肥又粗的手指點着他的額頭,尖聲道,“跟我誇口,說什麽你們做一票大買賣,結果就是光着屁股滿大街裸奔?老娘我一直當冤大頭給你賒賬到現在,以後不會再幹這種蠢事了!”

維德還想分辯,但已經晚了。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艾麗西娅将他拎起來,就像是拎一只饞嘴偷腥的貓,然後用力将不付賬的人擲在路上滿是污泥的水窪裏。

“什麽時候付清賬,什麽時候才有酒喝!”

氣勢洶洶地吼完這一句,老板娘轉過肥胖的身軀,踏着勝利的步伐回到店裏。

維德沒有站起來,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泥水裏,兩腿發軟,尿濕了褲子:就在自己被拎起來的時候,兩個女人的桌子的麥酒端了上去,他的目光剛好掃過那個高大的撒拉遜女人,看着她掀起面紗,一口喝幹了酒。

“她”長着一雙黃眼睛,黃玉似的瞳仁,血紅的瞳孔。

身材細長的阿方索走進紅跑鞋酒館,四下裏一掃,然後坐到兩個女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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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裏的情況怎麽樣?”

高大的撒拉遜女人低聲道,她的聲音粗重有力,會讓任何一個有非分之想的男人聞風喪膽,掉頭就跑。話說回來,前提是如果還會有男人見到她産生非分之想。

“不太妙,首領,”阿方索苦笑,“城門已經被封鎖了,任何人都不許随意進出。”

“那不是問題。我是問圖書館,有什麽消息麽?”

阿方索搖了搖頭。

“三十多個聖劍騎士喪了命,四十多人重傷,無數珍貴書籍都丢了,圖書館的館長海德修士,還有今天一直呆在圖書館的戈培爾大主教兩人失蹤——首領,這事兒是你幹的吧?外面的風聲都說是突然出現了怪物,我可不信,光天化日下哪兒有怪物?你可捅了大漏子啦。”

“你只猜對了一半兒,”雄鷹嘿嘿笑了兩聲,拉着珍妮站起身來,“好了,有消息就通知我,老地方。”

雨時下時停,把王城籠罩在夜霧之中。斑駁的街道,昏黃的燈光,都變得模模糊糊。行人從霧中走來,又鑽入霧中,有一種如夢似幻的妖異氣氛。

“我們沒法出城,怎麽辦?在哪兒過夜呢?”珍妮疲憊不堪地問,這兩天所發生的事情,比她生命中過去二十四年裏的總和還要多。

“不要緊。”

雄鷹一面輕快地走着,一面左顧右盼地觀賞王城的夜景。此時他已經丢棄了女人的僞裝,打扮光鮮,活像一位高貴的紳士——在十分鐘前,就是這樣一位紳士匆匆從他身邊走過,被他一拳打暈,對調了衣服。

“寶貝兒,還記得那個城南客棧的老板安東尼嗎?今晚咱們屈尊下榻他的狗窩,明天一早兒,就借助他拿到客商路引憑證,風風光光地出城。”

“圖書館裏的那東西,”珍妮想起來就不寒而栗,“天哪,這世上原來真的惡魔。”

想到那玩意兒居然刀槍不入,雄鷹臉上也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那鬼東西……難不成被歷代先皇帝殺死的東西都當了圖書館守衛?”

“怎麽可能,那些石像一個都沒少呀。而且那樣神聖肅穆的知識殿堂,又怎麽會允許有惡魔盤踞呢?”

說的也是,雄鷹想。不管怎麽說,那玩意兒肯定跟圖書館裏的人有瓜葛,那個失蹤的圖書館館長,還有大主教,一定有人知道那玩意兒的底細。

他突然面對珍妮:“喂,寶貝兒,你看了那麽多書,有沒有關于惡魔的記錄?”

珍妮不安地點了點頭:“書上寫過,惡魔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一些出類拔萃的煉金術士可以憑借高強的法力和惡魔達成協議,驅使它為自己作戰……主啊,我還以為那個傳說呢!”

“召喚惡魔?煉金術士不是專門用來把水銀變成金子的術士嗎,還能做這個?”

雄鷹覺得不可思議。

“你對煉金術真是無知,”珍妮白了他一眼,“煉金術說穿了就是一種通過法力完成的物質轉換,就好像水在特定的條件下,就可以變成霧一樣。傳說法術高強的煉金術士甚至可以達成兩個世界之間的物質交換,那樣大概就能把惡魔帶到這個世界來了。”

“那倒真是方便……照這麽說,鞑靼人為什麽一直沒能把咱們帝國給滅了?他們有的是煉金術士,弄出一堆那種刀槍不入的怪物,帝國不就立馬亡國了?”

“哪兒有那麽簡單的?要達到兩個世界之間的物質交換,又需要多麽強大的精神能量呀,尋常的煉金術士早就生命枯竭而死了。”

珍妮随意地說,卻沒發現雄鷹眼裏的震動之色。

“奶奶的,我知道那玩意兒是誰弄出來的了……該死的,一定是大主教!”

“你說什麽?”珍妮瞪大了眼睛,“你在開玩笑!戈培爾大主教是我們正教的柱石,他品德高尚,信仰真誠,法力強大,又怎麽會是被正教打壓的煉金術士?”

“品德高尚之類的都是狗屁,”雄鷹亵渎的口吻讓珍妮大翻白眼,“老子才不管那麽多,你說了搞出個惡魔是需要巨大精神能量,問你,咱們國家這麽多人,除了戈培爾之外,還有誰具備那麽大的精神能量?”

珍妮怔住,過了半晌才說:“可是那不可能的!正教和煉金術士是勢不兩立的!”

“哪兒有那麽多不可能?”雄鷹不以為然,“今天那玩意兒出現在圖書館、昨天老爺我把你弄上了床,砍死了萊恩,還讓你也當了強盜……這些事在發生前你想得到嗎?”

聽到最後一句,珍妮又羞又惱,她無言以對,只有氣鼓鼓地快步向前走。

雄鷹神氣地抖了抖肩膀,吹了個長長的口哨,尾随着女人的屁股向城南客棧走去。

城南客棧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就坐落在距離城門不遠處的多爾大街。安東尼老板的眼光是很不錯的,這一帶是王城裏的商業街,在城南客棧的周圍,有的是車馬行、銀行和商行,城南客棧也就當仁不讓地成了來往商戶的固定旅館。老板安東尼經營有方,把旅店布置得十分舒适,服務的小姑娘也很漂亮,使客棧總能客滿。如果不是因為他太貪心,僅憑旅店的正常收益,就已經可以舒舒服服地做個小富翁了。

雄鷹每次秘密進城,都會光顧城南客棧。想到那裏濃郁的酒香,小姑娘水蛇一樣的腰肢,他已經覺得一股熱氣從丹田下面升了起來,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可剛剛轉入多爾大街,他停住腳,黃玉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遠處燈火通明的客棧,血瞳在霧氣之中顯得愈加難以捉摸。

今晚似乎有點兒不一樣。

“別忙着過去。”他一把拉住珍妮的胳膊,輕輕說。

“怎麽?”

“不對頭,安東尼的客棧不會這麽安靜,”将珍妮摟在懷裏,他平靜地轉身,毫不猶豫邁步就走,“一定有什麽特殊的事兒,別向周圍看,來!”

借助霧的掩護,兩人走街串巷,雄鷹的步子又大又急,在他的帶動下,珍妮覺得自己頭都要繞暈了。最後,他們拐進一條小路,走到盡頭是一棟破舊的三層小樓。

“靠,如果不是沒地方可去,真不想來找她……”

他自顧自地嘟囔着,拉着珍妮來到門前,在門上敲了敲。

一個風幹兔子似的老太太很快就鑽出來開了門,看見雄鷹,她豎起了眉毛,就像眼鏡蛇遇到敵人就鼓起它的脖頸似的。

“小崽子,好長一段日子不見,你還沒死呀?”

“還早還早,我可不想死在你前面,”雄鷹聳了聳肩膀,拉着珍妮從老太太身邊擠了過去,“打擾了。”

他拉着珍妮輕車熟路上了二樓,推開旁邊的房間門,珍妮發現這間客房原來早就整理得幹幹淨淨,似乎是主人一開始就預備好了的。

“今晚你就睡在這兒。”雄鷹對珍妮說,他來到窗後,小心地向外看。

“我?那你呢?那個老太太又是誰?”珍妮不安地低聲說,她跟着雄鷹來到窗前,發現原來自己就在客棧後面的民居裏,“咱們怎麽又回來了?”

“那個老太婆叫湯馬士大媽,我是孤兒,原先就是她把我養大的。算是……我的師傅吧。”

“你師傅??”珍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師傅。”

雄鷹回答,他隐身在窗後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兒,确認客棧周圍沒有埋伏,這才聳了聳肩膀。

“安東尼那家夥雖然是個掉錢眼子裏的白癡,可畢竟還算是我的朋友——在這兒等着,我很快就回來,寶貝兒。”

客棧的門虛掩着,仿佛一個邀請。

“既然如此,大爺倒也不必客氣了。”雄鷹喃喃道。

他先帥氣地捋了捋漆黑的頭發,然後慢吞吞擡起腳,猛一腳踹在門上。随着“咚”的一聲大響,大門轟然倒下,足以讓隐蔽的人吓一大跳,雄鷹雙手揣在口袋裏,大搖大擺地走進客棧。

出乎他的意料,客棧裏一片死寂,沒有大隊衛兵,沒有包圍,沒有伏擊,只有一個老頭兒端正肅穆地坐在客棧大廳的酒吧裏,讓他聯想起圖書館裏那些石雕。

這老頭兒一頭稀疏的銀發向後梳理得整整齊齊,眉毛和胡須卻依舊漆黑,下巴光光的,上唇蓄着整潔的八字胡,冰藍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進來的不速之客。大衣疊得整整齊齊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上面扣着一頂軍帽。他一身筆挺的鐵灰色軍服,一塵不染,上面甚至連個褶子都沒有。胸前各式各樣的勳章反射着火光,刺激得雄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注意到,老頭兒面前的桌上,就在大衣的旁邊,橫着一柄連鞘的單刃長劍,那劍柄竟然是黃金的。

雄鷹大剌剌地來到老頭面前,拉了張椅子坐下。

“老頭兒,不必浪費時間啦,把所有人都招呼出來吧。”

對面的淡藍眼睛清澈如天空一般。

“都在這兒了。”老頭兒擡起枯瘦的手,輕輕指了指桌上的劍,“等在這兒殺你的人,就我們兩個。”

黃玉的眼睛仿佛一點兒都沒變化,惟獨血色的瞳孔收縮成兩點紅光。

“有意思,”雄鷹突然笑了起來,“老爺子,在打打殺殺之前,我有點兒事想要問你。”

他一向“老子”、“大爺”的自稱,但此刻面對這個老人,不知怎地,竟沒法如平常那般放肆。

老頭兒微微聳了聳肩:“你說。”

“你是誰?”雄鷹偏頭看着年紀大約是自己兩倍的對手,他有些好奇,“安東尼到哪兒去了?你們把他抓走了?還有,你們怎麽會知道在這兒等着我?”

“首先,”老頭兒沒有按次序回答他的問題,慢吞吞道,“你這樣一個出手必是驚天巨案的悍匪,不可能是死等着行商路過時跳出來打劫的小毛賊,城裏肯定有你的內線。所以我用一上午的時間,大略翻閱了你的卷宗,确認了一件事,你的搶劫對象百分之八十都曾住過這間客棧。而根據我的查問,這間客棧也只有老板經常出城。”

“原來是這樣判斷的,”雄鷹吐了口氣,“我也可能是派人監視這客棧得到的消息呀,你們怎麽能确認一定就是安東尼?”

“當然有這個可能,”老頭兒雙手撐在一起,“可那不是問題,沒工夫仔細排查可以先拘捕審訊麽。圖書館的事充分說明,你又進城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下令拘禁和審訊了安東尼老板和客棧所有的人員——雄鷹先生,安東尼老板已經把他知道的全都說了,你不妨猜一猜,現在皇家衛隊的主力會在哪兒?”

雄鷹放聲大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老爺子,真有你的。把人都派出去抄我的老巢,你自己一個人優哉游哉在這兒等着我?”

“如果你跟安東尼有牽連,就一定會到這兒來的。看來,我運氣不錯。”

“有意思,你居然沒有多埋伏幾個人。”

“有些事,不能假手于人,”老頭兒輕輕地說,“這個道理,你應該懂。”

雄鷹再次眯起了黃眼睛:“你究竟是誰?”

“古德林,”老頭兒冷冷地說,“海因茨·威廉·古德林,我想你對這個姓氏并不陌生,尤其在殺我兒子萊恩的時候,雄鷹先生。”

兩人對視,都迸發出刀鋒般的殺氣。

一陣穿堂風吹過,火光搖曳,光線暗了些,殺氣更濃了。

就在這一瞬間,劍光乍起!

凄厲耀眼的劍光,就像烏雲彌補的黑天裏,稍瞬即逝的閃電;鏈子錘的呼嘯,就像暴雨來臨時的狂風;而雄鷹的隆隆大笑,就像是滾滾的沉雷!

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一切都已歸于寂靜,惟有滴答,滴答的水珠落地聲,在單調地響着。

老古德林仍然穩穩地坐在桌子後面,火光照在老頭兒的臉上,一道血線從嘴角整潔的胡須挂下來,染紅了漿洗的領口。

雄鷹不知何時,已經退到了客棧門口,将身形隐蔽在外面的黑影裏,他不再發笑,只有那雙魔眼仍然清晰可辨。

“古德林老爹,劍法很不賴嘛,比你那個廢物蛋兒子強多了,”語氣輕松依舊,聲音逐漸遠去,“只是大爺沒功夫多耍啦,以後要是有機會,咱們會再聚聚吧。”

古德林沒有起身,也許是沒法起身,他的左肋受創不輕,一時半會兒連話都說不出來。他将目光投向水滴落地的源頭——自己左手的長劍,嘴角溢出一絲冰冷的笑。

滴答,滴答。

滴落的水珠是紅色的。

滴答,滴答。

一連串血珠,從冰冷的劍刃滾落在木地板上,落在地上形成一小攤,搖曳的火光照耀下,好像又是黑色的。

“我操,這老東西……真他媽狠……”

雄鷹竭盡全力地跑着。他胸口劇痛,眼睛發花,大口地喘氣,感覺到自己的體力随着鮮血不斷從前胸傷口裏湧出,兩條腿就像是踩了棉花似的軟。

那老頭兒,劍真他媽的快。自己眼睜睜看着他出劍,可鏈子錘還沒掄起來,胸膛上已經被開了個窟窿!

好在劍鋒入肉之前先碰到了銀項鏈上的骷髅吊墜,所以偏了那麽一點點,否則捅穿了心髒當場就玩兒完;也虧得自己的鏈子錘仍然掄了出去,雖然受創後力量削弱了不少,但那一下子挨實了,老頭兒的肋骨起碼也斷了兩根。

眼下最糟糕的就是按照現在這身體狀況,繼續跑下去不出片刻,只怕就會流盡鮮血慘死街頭。

“不能回那小樓。”他喃喃地說。

低頭看着一路灑下的血跡。自己已經留下痕跡了,跑回去不但逃脫不了追捕,反而還會拖累了湯馬士大媽和珍妮。

也不能向城外跑。殺子大仇不共戴天,那老東西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皇家衛隊的人雖然沒出現在客棧,但是一定早就封鎖了各條交通要道,尤其是城門。而自己傷勢沉重,遇到任何一個雜兵都只有玩完的份兒。

想到這裏,他又向遠處黑山方向望了一眼,頗有點擔心:那老東西說安東尼招供了所有的情況,也不知是真是假。可不管怎麽說,陵墓的地勢相當險要,獨眼龍副官又是個仔細的人,總該不會被敵人摸進窩裏幹掉吧?況且經過自己三番五次的折騰,皇家衛隊裏又還剩下多少好手呢?

雄鷹冷笑起來,甭管別人,只要有絞索在,那小子一個人就能幹掉十個皇家騎士。

一陣冷風吹過,刺激得他一陣咳嗽,就在此時,風中傳來了一些奇特的聲音,雄鷹豎起耳朵,那是上百人的喧嚣聲,嘈雜得很,有馬蹄聲,有人在喊,還有武器和铠甲因為跑動而碰撞的金屬聲。

“他媽的,老東西果然在撒謊,那戰馬的鈴子聲,應該是皇家衛隊的精銳部隊。”

皇家衛隊的精銳沒出城!

“老子就說麽,那老東西最痛恨的是本大爺,腦子裏只是想着怎麽砍下老子的腦袋,一時半會兒哪兒會想到去抄大爺的老巢?”

雄鷹放下心事,咧嘴笑着将鼻子和嘴巴裏溢出來的血用袖子一抹,捂住傷口拼命地向沒人的小巷裏跑:“他媽的老東西,原來使這種小奸計來分大爺的神,可惜照樣兒沒能奈何得了大爺,哈哈哈!”

他正得意,突然聽到喧嚣的人聲中隐隐夾雜着狗吠。

“老王八蛋……”雄鷹喃喃地罵,他就算用屁股去想也能猜到是怎麽一回事,“大爺今兒個算栽了,看老子傷好了之後怎麽收拾你!”

細細密密的雨絲和朦朦胧胧的霧氣之中,無數支防水火炬在大街小巷亂晃。偶爾一兩個聖光彈劃過夜空,使街區亮如白晝,在火把和聖光的照耀下,可以看見盔明甲亮的騎士們在大街上縱馬飛奔,馬蹄下水花濺得老高。

老古德林沖在追捕隊的最前沿。一番包紮之後,他穿了一套輕便的铠甲,以便将密集猶如甲葉一般的勳章挂在胸前。老頭兒看上去神采奕奕,盡管此時呼氣吸氣都能使斷骨劇痛,可他仍然行若無事地騎在馬上向周圍的騎士們大聲發布命令。

“所有人都帶上狗,從臨街向那邊包抄過去,但是要非常小心!”他鼓足了丹田之氣高喊,務必讓所有的騎士甚至民居裏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那個土匪已經被逼入絕境,就像一只受傷的獅子,非常危險,一旦拼死反噬,可是非常不妙的事。你們發現了他,就立即向我報告,我将親手逮捕他!”

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

“心理陷阱,他媽的老梆子,居然跟我玩兒這套。”雄鷹冷笑,額頭上不住淌下冷汗。

這是老東西的戰術,他要讓自己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那副精神百倍的死樣子,好讓自己會對造成的傷害産生懷疑,對自己的武藝産生動搖——人一旦喪失了自信和鬥志,就喪失了抵抗的力量。

身體忍耐力可與斷掉尾巴逃生的壁虎相媲美的悍匪來到一座民居的牆角下,先是長吸了一口氣,然後猛地一跳,伸手摳住瓦片,強忍劇痛像活壁虎一樣爬上屋頂——該死的雜種狗,這下看你們還能嗅得到本大爺的氣味兒?

他滿臉都是油汗和鮮血,站在屋頂上四下一看,只見到處都是明晃晃的火把和铠甲,雄鷹不敢暴露自己,他貓着腰在屋頂的陰影裏小心地移動,然後捉住機會,就像貓一樣跳到另一間民宅的屋頂。就這樣翻越了兩條小街,終于脫出了火把的包圍圈,将狗叫和人喊馬嘶都甩在了腦後。

終于脫險,他松了一口氣,一個支持不住,稀裏嘩啦地從一扇窗撞入了一所民宅的二樓。

雄鷹勉強坐起身,努力向四周聚焦目光:破舊的民宅裏空無一人,但顯然并不是無人居住,亂糟糟的被子堆在床上,還有吃剩下的水果和垃圾散亂地丢在地板上。

他身子一軟,再度躺倒,心情輕松不少:毫無疑問屋主是個夜裏讨生活的人,所以在這種大霧之夜仍要出門,十有八九是城內黑幫成員的住所——盡管地下黑幫跟自己的關系變得夠糟,可比起被皇家衛隊逮住絞死,眼下的處境算是好得太多了。

他扯下衣服,粗略包紮了一下。剛才集中精力沒命價逃,這會兒放松下來,只覺得頭暈眼花,倦意上湧,恨不得就此一躺不起了。

迷迷糊糊之中他猛又想到了安東尼,腦子不由一機靈。

現在安東尼還沒招供,皇家衛隊也還沒去搜山。可是明天呢?後天呢?必須設法出城,再不行也要把這重大變化通知獨眼龍他們。

“應該去紅跑鞋酒館找阿方索……”想是這麽想,可身體發木,實在不聽使喚了。

雄鷹一咬牙,想到了原先審問綁票財寶埋藏在哪兒的法子,他吃力地先除掉靴子,然後把左腳被血浸透的襪子脫下來,放在鼻子下面仔細地嗅。腳臭和血腥混合成了一股讓人惡心的氣味,才吸了一口,人已翻過身幹嘔起來。

“媽的,真提神醒腦……”他苦笑,“老子發誓,遲早讓那老東西把大爺兩只襪子一塊兒吃下去……”

突然,樓下的客廳有了動靜。雄鷹勉強爬起來,擎出鏈子錘,人小心地蜷縮在閣樓裏,盡量不讓血滴到地板上。

“頭兒,您猜猜我今天看到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上來,大嚷大叫,“我看到了雄鷹!他媽的,黑山的雄鷹!那個家夥居然在城裏!”

這個聲音好熟悉耶,雄鷹皺了皺眉,仔細回想,腦子裏終于浮現出一張猥瑣的臉。對呀,這不是維德嘛。

在見到雄鷹扮裝的撒拉遜女人之後,維德頭緒亂糟糟地離開了紅跑鞋酒館,他又打算做幾個案子,可因為心神不寧,非但失手,而且被失主當場拿獲,吃了一頓飽揍。

沒多久,整個兒地下世界裏到處都傳來皇家衛隊戒嚴城門內外的消息。

維德得知後心驚肉跳,那人果然是雄鷹!所以他立馬趕回城南來到秘密集會場所,打算向首領報告此事。

可是當他推門而入,卻發現平時熱鬧的聚會場所竟然空無一人。

“這真是怪了,”維德嘟囔了一句,“人都哪兒去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樓上有些響動。

維德皺了皺眉。

“頭兒,是你嗎?”他一面喊着,一面登上樓梯,“我是維德,您聽我說,黑山的雄鷹就在城裏,多爾大街被封鎖了……他就在距離咱們兩條街的地方!”

他爬上樓梯轉過身,就目瞪口呆地發現,自己所說的那個人正在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黃紅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妖異的光芒。

“數學錯誤,”雄鷹滿身血跡地坐在距離樓梯不遠的地方,仍然懶懶地笑着,好整自暇,“不是兩條街,是在距離你三點三碼的地方。”

維德一個字也說不出,不知怎地,他看到雄鷹兩腿就不自覺地發抖。

“我們又見面了,維德,”雄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還不知道,原來這兒是你的頭兒的地方,是巴茲嗎?不是?那麽讓我猜猜,這宅子的主人就是城南幫的戴瑞喽?你不給巴茲幹了?”

雄鷹的消息相當靈通。作為城南新崛起的盜賊幫的首領,戴瑞年輕有為,能和巴茲分庭抗禮。盡管是在“歪嘴的思想者”全盛時期,也控制不了那些活動在南區的小偷,他們都向戴瑞交稅進貢。

地下世界的競争非常殘酷,自從前幾天“思想者”在黑山栽了一個大跟頭的消息傳開後,誰都覺得老巴茲不中用了。戴瑞也加緊了活動,有不少像維德這樣活動于北區和市場區的小偷也被他收攏到了旗下。

“看着吧,要變天了。”

百分之八十的城內小偷都這麽說,這兩名新舊黑幫首領的交鋒,很可能讓王城的地下社會下一場血雨。

維德用力搖頭,後來一想不對,于是連忙點頭,他覺得舌頭好像粘在了下颌上:“我,我跟魯克,都,都已經……”

他不安地扭動着身子,雙手絞在一起,腦袋轉來轉去。

雄鷹偏着頭,饒有興趣地看着維德的表演:“你小子真是萬年跑腿命。好了,別傻站着,立馬給我找件幹淨的衣服,再拿點兒面包和酒來,快點兒。”

維德忙不疊答應,他剛要轉身下樓,突然雄鷹又叫住了他。

“趴下,別做聲,”雄鷹暴躁低聲道,他目光炯炯,血紅的瞳孔裏滿是殺氣,“有人要進來!”

“啊,估計那是頭兒……”

維德還沒說完,樓下的門突然開了,他驚訝地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天哪,那是首領……”

“蠢貨,閉嘴。”不容他繼續講話,雄鷹一把揪住維德的衣服,拉着他一塊兒匍匐在地板上,捂住了小偷兒的嘴。

他們看得非常清楚,不可一世的城南幫首領渾身是血,一條腿好像也斷了,身上橫七豎八多了二十幾條傷,都在汨汨地流血,好像是跟熊或獅子肉搏了一場似的。

戴瑞一進屋,立即失魂落魄地靠在牆上,慢慢滑落地面。然而下一秒鐘時間,就聽“轟隆”一聲,大門旁邊的牆壁開了一個大洞!

碎磚碎石稀裏嘩啦地散落一地,巨大的紫色身體輕而易舉地撞進了房間。戴瑞立即跳了起來,他大聲喘氣,拔出一柄馬刀企圖自衛。

雄鷹眼裏光芒一閃:這鬼家夥他再熟悉不過了,可是出現在皇家圖書館裏的怪物,為什麽又會跑來戴瑞的秘密巢穴裏呢?

正在這時,手掌下的維德一陣掙紮,似乎要脫口尖叫。于是雄鷹伸手扼住小偷兒的脖子,手指正好按在一個血管和神經交錯的點上,只輕輕一用力,小偷兒就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這短短幾秒鐘的工夫,樓下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戴瑞躺在地上。他大聲呻吟着,兩只胳膊呈現一種奇特的角度彎曲着,似乎骨頭全被怪物扭斷了,馬刀丢在旁邊不遠的地方,彎曲得活像一把火鈎子。

“他媽的,你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

一言未畢,他人已經飛了起來。

雄鷹看見那怪物伸手拉住了戴瑞的一條斷腿,在戴瑞的長聲慘叫中把他輕輕松松地掄起來,接着就像小孩兒摔打破舊的布娃娃那樣,把戴瑞的身體向牆壁和地板上亂抽一通。

一下,兩下……哀嚎在怪物打了不到十下後就停止了,可它意猶未盡,直到一個聲音出面制止才放開了手。

“夠了夠了,尊貴的閣下。他這樣的血肉之軀,可抵擋不了您無邊的威力呀。”

如此熟悉的聲音,如此熟悉的身影。

雄鷹挑起了眉毛,大為意外地看着接下來粉墨登場的角色,“歪嘴的思想者”巴茲。

“啊哈,讓我們來看看,這張漂亮的臉蛋兒屬于誰?”巴茲的嘴巴一歪一歪,壓抑着心中的無比得意和仇恨,“戴瑞,睜開眼睛,對,就這樣,睜開眼睛看着我。”

戴瑞呻吟了一聲,勉強睜開被打成一條縫似的右眼:“是你,巴茲……”

“對,是我,巴茲。”巴茲突然用力撕扯他的頭發,積蓄已久的怒火爆發出來,“狗娘養的,我一直想幹掉你,就像這樣!但是你小心謹慎,太小心謹慎了,所以我一直都拿你沒辦法!可是今天,我會讓這位閣下把你撕成碎片,哈!”

“我的弟兄和保镖們……都被這醜八怪殺了?”戴瑞不吭不響地任由他折辱,等巴茲折騰夠了才艱難地問。

旁邊的怪物聽到他這麽說,發出一陣憤怒的咆哮。

“沒錯兒,”巴茲獰笑,“十八個棒小夥兒轉眼就報銷了,這就是跟我作對的下場。”

戴瑞猛一口血痰吐在巴茲的臉上,他喘了幾口氣,沙啞地笑:“動手利落點兒,歪嘴巴的陽痿豬。別給我報仇的機會,否則我發誓,會把你那下面那沒用的玩意兒切碎了喂狗。”

巴茲擦了把臉,令人意外的是他恢複了冷靜,還點了點頭:“說老實話,我非常不願意出現這種局面,但有些事你做得太出格了,孩子。”最後,他轉頭對怪物:“尊貴的至高無上的閣下,請您立即處死這個膽敢一直跟您的代言人作對的小爬蟲吧,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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