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怪物在居民區大開殺戒的消息,惹得王城內人心惶惶——這也難怪,在這片土地上,已經有數百年沒有見到怪物了。
也就是因為這種情況的出現,一個緊急會議在帝國宰相大人的主持下,在外宮廷東北角的白樓議事廳召開。
白樓,顧名思義,是由純白的玉石雕琢成塊建築而成的二層小樓。這裏是開國君主“白王”摩裏根的最初皇宮。“白王”是摩裏根原有的稱號,傳說他是一名強大的德魯依。摩裏根統一凱爾特艾芬格諸部,打敗并封印魔眼邪神巴羅,驅趕邪惡的弗曼人建立了帝國之後,被尊為大上白德魯依皇帝。随着帝國的富強和變動,皇宮經過無數次的擴建,終于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白樓在歷史上曾一度是帝國德魯依的聖地,随着正教的傳播和對德魯依教派與煉金術等“邪說”的摒棄,今天的白樓已被改為帝國創建史紀念館,二樓專門陳列白王的遺物和他批改的文件;而一樓則改成了進行緊急會議的議事廳。
雖然已到深夜,可此處仍然燈火通明。
長長的會議桌周圍空空蕩蕩,參加會議的只有三個人。
“又是強盜,又是妖魔……真不明白,這幾天到底是怎麽了……”
發出嘆息的是一名須發銀白的老頭子,他正是帝國宰相艾爾弗雷德·馮·裏賓特洛甫。雖然是緊急會議的主持人,可他坐在那兒的樣子怎麽看都像是在打瞌睡。
“鞑靼人的使臣今天向我表示了極為憤怒的抗議,并且說,如果不能對前幾天的搶劫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複,那就開戰。”
“帝國宰相大人,動手搶劫的是黑山匪徒和王城地下幫會的人,我們正在逮捕他們。”回答他的是皇家教席老古德林,“至于那怪物,我們已經查到它居然和地下幫會的頭目‘思想者’巴茲混在一起,而這個巴茲,就是幾年前曾擔任皇家衛隊衛隊長的阿爾貝托·希格龍。”
“古德林卿,我已聽說了你刺傷妖魔的事跡,你忠誠和勇猛都是當世無雙的,不愧是帝國的柱石。”
老古德林微微欠身,他平靜一如既往,受到這樣的嘉獎,既沒得意,也沒惶恐。
“承蒙大人謬贊,倒是有件事情需要大人的裁斷。城南客棧老板安東尼結交土匪,是重要的線索,但是我的人在押解他去監獄的路上,卻被摩德爾家族的私兵把他劫走了。這樣目無法紀的事,不知道摩德爾元帥作何解釋?”
兩人都将目光投在第三個人身上。
摩德爾元帥同樣也穿着一身軍裝,灰白的頭發編成一條粗大的辮子,沒有蓄須也沒有眉毛,光潔發青的下巴又方又大,額頭上有幾條深深的皺紋,鷹鈎鼻子兩邊是棕色的小眼睛。
摩德爾家族掌握着帝國百分之四十的軍權和百分之三十五的封地,幾乎所有的帝國皇後都是出自這個家族,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帝國第一強閥。如今至尊大皇帝膝下無子,甚至有要從摩德爾家族過繼一個兒子擔任帝國繼承人的秘密傳言。
“古德林卿,你的兒子被雄鷹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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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德爾元帥緩緩開口,聲音又尖又細,他的脖子曾在數十年前受過重傷,雖然撿回了條命,聲帶卻毀了。
“我也有一個兒子被那畜牲害得半身不遂。萊因哈特再怎麽不成器,也畢竟是我的兒子……我想你能理解我複仇的迫切心情。”
“這是兩碼事,”古德林站起身,胸前的勳章互相碰撞發出輕響,“追捕盜匪,豈是某一家族私兵應該擔當的責任!摩德爾元帥,你這樣做,又将衛戍王都的皇家衛隊置于何地?”
說到這裏,古德林轉頭看向帝國宰相,發現宰相大人半眯着眼睛仿佛又打了瞌睡,看來壓根兒就不想追究此事。看到這幅景象,他壓制自己的怒氣,刻板地鞠了一躬,硬梆梆地說:“如果沒有其他要商議的,在下申請退席。”
“不要急着走,古德林卿,我還有事情找你,”宰相大人慢吞吞地說,又轉向摩德爾元帥,“現在非常事件,自然需要非常手段。摩德爾元帥,你審問了安東尼,得到了什麽有用的情報麽?”
摩德爾元帥的手指在桌子上輕輕弾動:“我已下令讓家族的私兵出動,整個兒行動由我的二兒子第米特裏和五個侄子主持。很快,他們将把那些土匪統統捉住絞死,把他們從鞑靼人那兒搶掠的財寶一個不差地追回來。”
老摩德爾是不遜于古德林的優秀劍手,而這六名摩德爾家族俊傑都是他的得意弟子。
“第米特裏?想不到啊,摩德爾家族的精銳竟然全數出動。”老宰相幹癟地笑起來,他站起身,毫無生氣地說,“好啊,就這樣,我敦促陛下簽署對雄鷹的賞格;古德林卿,由你繼續負責對雄鷹和那怪物的搜捕;至于掃穴犁庭的任務,就交給摩德爾卿吧。摩德爾卿,如果我沒記錯,第米特裏同時在教會取得了紅衣主教的資格,真是個有為的青年啊……我打算以帝國的名義申請教廷,指派他擔任帝國大主教,以頂替失蹤的戈培爾。你意下如何?”
摩德爾按耐內心的狂喜,恭敬地向宰相大人鞠了一躬。
會議就這麽結束了,得意洋洋的摩德爾元帥先走一步,偌大的白樓裏只剩下了古德林和老宰相二人。
“宰相大人,”古德林冷冷地首先發難,“如今至尊大皇帝年幼,您身為宰相,難道就沒有守護皇室的半點自覺麽,就任由摩德爾飛揚跋扈?您知道不知道,從‘從摩德爾家族過繼一個兒子擔任帝國繼承人的傳言’,就是摩德爾元帥散布的詭計!他的圖謀,難道您竟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古德林卿,你就是太剛正了,”老宰相的嘆息聲在空曠的大廳裏回蕩,“随着皇帝病危,摩德爾的活動越來越急躁,但是他樹大根深,難以動搖。目前摩德爾家族有兩個帝國元帥,六個行省總督,用尋常手段是不可能打倒他的。即便你的劍再快,能殺死一個摩德爾元帥,可那六個行省一同反叛的結果,也是帝國難以承受的。”
“那就縱容他為所欲為麽?”古德林冷冷說,“您居然又将一個摩德爾推上了大主教的位置!”
“這事我阻止不了,”老宰相有氣無力地說,“所以只能先穩住摩德爾,使他不至于暴起發難。咱們才好從容布置,設法周旋麽。”
古德林輕輕地嘆了口氣,他不想跟宰相繼續糾纏這個問題了。
“好吧,只是有件事很奇怪。如果摩德爾是為了給兒子報仇,那麽他的目标應該是潛伏在城內某處的雄鷹才是。可他反而舍棄雄鷹,大張旗鼓地調動精銳去搜索黑山匪巢,這事可真讓人想不透。”
“他當然不是為了報仇,”老宰相漫不經心說,“他是在找東西……在找一樣鞑靼人丢失的東西,一件我們已經丢失很久的東西。”
他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手背,那裏有一個五角星形的藍色刺青。
“太晚了,我年紀大了,精神也支持不住了,”老宰相嘆了口氣,“雄鷹既然受了重傷,一定還躲在城裏,古德林卿,皇家衛隊總隊長的職務就交給你了,一定要把那個罪大惡極的兇徒逮捕歸案啊。”
老古德林無言地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白樓。
宰相大人又獨自坐在華麗的椅子上閉目養神了許久,這才重新睜開眼睛。
如果老古德林仍在這裏,一定會大吃一驚。此時的艾爾弗雷德宰相目光炯炯,那副老态龍鐘的模樣早不知丢到哪裏去了。他緩步來到陳列白王器具的陳列架前,先仔細觀察四周的動靜,确認無人後,手隔空輕輕向牆壁作勢一推。牆壁無聲無息地裂開,顯現出後面的一條隧道。
艾爾弗雷德宰相背着手走進漆黑的隧道,牆壁在他身後合攏,嚴絲合縫,不露半點痕跡。
這條路他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此時雖然一團漆黑,可步伐依舊安詳而穩健。就這樣,他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前面終于有了一點光亮。
那是一間有燈的地下室。
此時,一只飛蛾正圍繞着地下室的吊燈飄飄悠悠地飛舞,昏黃的燈光吸引着它越飛越低,徘徊不去。突然,小蟲的身體“啪”的一聲炸開,連半點殘骸都不留,就此消失在空氣裏。
當從吊燈上向下看,就可以看到一張寬大的圓桌。這張圓桌很奇特,大理石的臺面上刻着一個巨大的五角星。和這刻痕相對應,星每個角前都擺放一把巨大的皮椅。在幽幽的光線下,可以看到其中三張都坐着人,他們一律穿着長袍,将面孔隐藏在陰影裏。
見到艾爾弗雷德大駕光臨,他們起立致意。神秘的宰相大人點了點頭,緩步來到圓桌前,坐在了一張空餘的椅子上。
“就是這樣了……”
艾爾弗雷德簡明扼要地将自己得知的消息講述了一遍,然後抑郁地說:“在沒能奪到那東西之後,戈培爾副會長突然失蹤。所以我們不僅喪失了藍火之炬的線索,而且還喪失了副會長的消息。”
“戈培爾的失蹤實在古怪。”另一個人嗓門甕聲甕氣的,“先生們,那只怪物剛剛在圖書館出現,而戈培爾就失蹤,這之間必定有聯系。那只怪物十有八九時戈培爾用法術創造的……還有戈培爾說他指示手下企圖從鞑靼人手裏奪到那鑰匙,可沒能成功,東西被黑山的土匪們半路劫走了……可這也太荒謬了!”
四個人都不說話,那人見無人響應,也只有繼續說下去:“戈培爾事先不透半點口風,否則咱們五個裏随便去個人,也不會把東西拱手送給土匪!我想諸位或多或少都有所察覺,戈培爾一直對我們有所隐瞞。他有出入圖書館的特權,可以輕而易舉地調用資料。但每次我們要求共享知識,他總是推三阻四,使我們光複煉金術士名譽之夢一再推遲……”
“荒謬。”艾爾弗雷德嗤之以鼻,“戈培爾為了當上大主教,潛伏教會整整十八年,他對我們煉金五角協會的忠誠無可比拟。況且光得到鑰匙有什麽用?首先,必須找到開啓通向那裏的大門;其次,鑰匙有兩把,必須找到後同時使用。別說什麽都不齊備,就算戈培爾得到了全部的鑰匙,也找到了大門,也沒有必要舍棄主教的身份和查閱皇家圖書館資料的權利,莫名其妙地突然逃走!”
他的地位在衆人中顯然是最高的,沒人敢反駁他的觀點。而在提到“那裏”的時候,屋裏的氣溫好像驟然降低了似的。
一時間,秘密會議陷入了沉默。
“戈培爾是我們當中資質最高的人,也是我心目中下任會長的不二人選,”艾爾弗雷德繼續說,“他可能藏私以确保自己的地位,卻沒有背叛組織的理由。他的報告說得非常詳盡,甚至招攬地下黑幫的事也絲毫沒有隐瞞。在今天晚上發生的動亂裏,怪物再次出現的地點就是城南的地下幫會。所以,我們要想查找戈培爾的下落,就必須先從地下幫會開始。關于那鑰匙,戈培爾應該沒有說謊——你們幾個人始終埋首于研究,所以都不知道,黑山強盜首領雄鷹在劫到了那鑰匙後也進城了。戈培爾消失的時候他也在圖書館,昨天晚上的動亂又是因他而起……我可以肯定,這位首領清楚自己的手裏到底有什麽,他企圖到圖書館找資料,和戈培爾打了起來,然後又在城南和戈培爾召喚的怪物進行了第二次搏鬥……”
他下了結論。
“戈培爾或者還在某處隐藏,或者已經被殺了。但毫無疑問,這個叫雄鷹的是個極端危險的人,是我們計劃的大阻礙,在尋找戈培爾的同時,我們必須找到他,奪回那鑰匙。”
第三人打了一個大哈欠,懶懶地站起身。
“說來說去,沒半點兒新意,”她是一位女士,沙啞慵懶的嗓音裏帶着一種柔媚的磁性,“會長大人,您直接下命令‘幹掉那土匪,找到戈培爾’不就完了?到此為止吧,熬夜對皮膚有害,我先離席了。”
“別急着走,我有任務交代給你,”艾爾弗雷德叉起十指,“我們的盟友摩德爾已經派人去黑山搜索土匪的老巢了,最好的結果是,鑰匙會在黑山被找到。但我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我要你密切監視皇家衛隊和老古德林。萬一鑰匙在雄鷹的身上,而雄鷹又落在他們的手裏,你就必須奪回那鑰匙,殺死所有見過那鑰匙的人。”
黑山鎮,顧名思義,就坐落在連綿起伏的黑山山脈之中。這個破敗的小鎮只剩下了幾十戶人家,這幾天突然又熱鬧了起來——四百五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佩戴摩德爾家族的紋章進駐了這裏。
清晨,馮·克魯格伯爵站在小鎮鐘樓上,伸手攏了攏額角被風吹亂的頭發,他的炯炯目光穿越晨霧籠罩的群山。
作為北方名門克魯格家族的當主,凱恩·馮·克魯格稍嫌年輕了些,他才剛剛三十歲出頭,正是年輕人最雄心萬丈的黃金年齡。略帶稚氣的娃娃臉,棕色的眼睛總是半開半合幽幽地閃着光,就像一只永遠饑餓的虎。
“真不明白,為什麽叔父要把咱們派到這個鳥不拉屎的石頭山小鎮子上,”發牢騷的是他身旁的紅發青年,施羅德·馮·摩德爾,摩德爾元帥的侄子,“匪穴是空的,俘虜的情報雖然準确,可那些強盜早已經化整為零了。凱恩,你還力主在此地滞留,到底是什麽意思?”語氣裏連一絲一毫的恭敬都沒有。
作為摩德爾家族的私生子,幼年的凱恩得不到家族的任何承認,就連父親也對外宣布他是自己的侄子,其他人就更別提了,有的只是“那個婊子的小崽子”如此這般的認知和鄙視。或許是略微有那麽一點兒愧歉感,身為帝國元帥的父親使用手腕,将他從小就送到克魯格家族收養,這對凱恩來說反而是好事:克魯格家族雖然也是名門,但權力和實力和摩德爾相差太遠,而且伯爵又沒有子嗣,故此對這個孩子百般疼愛,凱恩的生活比在那個令人窒息的大家族裏自由多了。
就是這樣,凱恩剛滿十六歲的時候就已經擔任了當主的身份,十五年來,在生父的麾下南征北戰,屢建功績。奇怪的是,在身份卑賤時摩德爾人沒一個把他當作自家人,而名聲顯赫了之後,凱恩又被好事者列為了摩德爾家族的六芒将軍之一。
“元帥大人交代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回去只能被皇家衛隊嘲笑,”凱恩解釋說,“根據我們的資料,那些土匪的主體,原先都是黑山鎮的礦工。從一百多年前開始,帝國監獄就常年使用大量囚徒在這裏開采藍金礦,逐漸形成了這個小鎮。黑山鎮的居民基本上都是那些囚徒的後代。大約六年前,藍金礦脈開采殆盡,也就是那個時候,雄鷹的黑山匪幫嶄露頭角……”
“好了好了,”施羅德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我知道你的意思,打算以逸待勞是不是?”好鬥的紅發青年拍了拍腰間的佩劍:“問題在于,我原想是去碰碰那個雄鷹,可卻偏偏讓咱們都來打小喽羅,這種事真讓人無法容忍。”
凱恩搖了搖頭。
“我就知道大人布置任務時你沒注意聽,弗莫人崇拜的魔眼邪神巴羅的陶力之城遺址,就坐落在黑山中的某個地方。元帥大人要我們到這裏,一方面剿滅匪幫,起出贓物,另一方面也是要尋找遺址。”
“省省吧,那個傳說誰不知道?”施羅德嗤之以鼻,“‘手持藍火和紫火之炬,踏過八百英裏骷髅之地,即到達所有魔力的根源,魔眼邪神巴羅的陶力之城’,拜托,這根本就是個神話故事!我們這幾天把附近的每英寸土地都踏遍了,可是什麽也沒有!這是浪費時間!”
“這是元帥交代的任務。”
凱恩不打算繼續和暴躁的堂弟在這個話題糾纏下去,他轉身下樓:“匪徒應該都和這鎮子有關,匪穴空空蕩蕩,他們又始終沒回來,這很不正常。我去四周巡查一下。”
裹在白色撒拉遜長袍和頭巾裏的中等個頭,黝黑的皮膚,秀氣的五官,再加上淩厲如電的眼神,這就組成了阿斯蘭·薩馬。此時他跨着一柄彎如新月的大刀,默默地站在鐘樓門外,好像一棵挺拔孤高的梧桐樹。
聽到馮·克魯格伯爵下了樓,阿斯蘭伸手拉開了木門。
見到他剽悍的身影,伯爵嘆了口氣:“好朋友,你不知道,見到你比見到那些親戚更令我高興百倍。”
阿斯蘭嘴角動了動,算是微笑,随即正容道:“按照您的吩咐,發信號請求庇護的人已經到了,在二十分鐘前。”
他的舌頭僵硬,帝國語非常生疏。
馮·克魯格伯爵點了點頭:“你把他們安置在了哪裏?”
“鎮子東南角的廢磨坊。”
“非常好,”馮·克魯格伯爵擡頭向鐘樓上望了一眼,“現在讓我們先去散散步,然後咱們就去磨坊會客。”
兩人草草在鎮子裏轉了一圈,确認沒人跟蹤之後,來到了廢磨坊前。這裏距離小鎮頗有一段距離,曾經是磨坊的磚房孤零零地立在河邊,早已損壞的水車倒在河邊,一半歪歪斜斜地泡在水裏,粗粗看上去活像條翻肚皮的魚。
阿斯蘭走上一步,為伯爵輕輕推開門。木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敞開,一股腐敗的氣味撲鼻而來。屋子裏黑洞洞的,一些光線從頂棚下漏下來,一時間,只有磨坊外面傳來陣陣鳥叫,偶然夾雜着幾聲奇特的呼嚕呼嚕聲。凱恩并不急着進去,他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先讓眼睛适應了屋子內的昏暗,這才小心翼翼地邁步。越過滿是廢木、坑窪不平的地面,轉過比人還高的巨石磨,這樣,屋子的角落裏蜷縮的兩個人影就展現在凱恩的眼前。兩個人影,一個矮胖子蜷縮着坐在那裏,另外還有一個大塊頭橫躺在矮胖子的身旁。
見到馮·克魯格伯爵,矮胖子連忙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碎草和泥土,仆倒在伯爵的面前。
“四海之內皆兄弟,至高無上的首領大人,您能屈尊接見是我的榮幸。”
凱恩眉毛都不擡一下,威嚴地接受了小個子的跪拜。只怕任誰也想不到,北方名門克魯格家族的當主就是兄弟共濟會的總監理人,全國二十萬小偷、殺人犯、騙子、強盜所公舉的黑道大首領。
“王都地區監理人‘歪嘴的思想者’巴茲,”他眼裏閃動着怒火,語氣冷冰冰的,“我很想知道,你對胡亂動用我兄弟共濟會的名義做出使我們的利益受到極大損害的那些蠢事,打算進行怎樣的解釋。因為你的緣故,皇家衛隊這些天在王都逐戶逐家連夜搜索,那些皇家衛隊的士兵就像瘋狗一樣四處掃蕩。兄弟共濟會在王都的勢力遭到了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除了你之外,其他二十六個大小幫會首領統統被抓進了監獄——巴茲,你打算怎麽承擔這個責任?”
那矮胖子正是巴茲。在首領的嚴厲詢問下,他不敢擡頭,面色慘白。
“那是因為……因為……”
“說出來!”凱恩猛地大聲咆哮,震得屋頂簌簌地落下灰土。
他額頭青筋暴露,英俊的面容因為憤怒而扭曲:“到底是怎麽回事,一點不差地全部說出來。否則,我發誓會親手挖出你的肝炖湯!”
巴茲直挺挺地跪在首領的面前,汗如雨下。
在圖書館大亂那一天的傍晚,巴茲召集幾個他信得過的親信在自己的秘密據點召開了一次小規模的秘密會議。
這個據點就在紅跑鞋酒館旁邊的一座破舊房子地窖裏。和表面的模樣不同,秘密據點裝修得富麗堂皇,活像一個小王宮。巴茲雖然沒什麽品位,但他無疑很有錢。
這次會議的議題是性命攸關的大事。要知道,擅自以共濟會的名義調集黑幫人馬為某個黑幫分子的私人關系網辦事是最嚴重的違紀行為,這違反了在共濟會成立大會上的第六條誓言。如果這一情況被全國總監理人得知,很可能會派遣行刑人阿斯蘭來兌現他們的血誓,割下違紀者的腦袋和雙手。巴茲可不想落到如此可悲的結局。
“今年我們必須加一把力氣,”他對親信說,“我們以共濟會的名義行動,卻遭到了可恥的失敗,大家都應該明白這意味着什麽。只有将今年的貢獻提高五十個百分點,或許還能平息首領的怒火。我要你們去我們控制的市場把消息散出去。所有小商小販必須交納更多的保護費。河道使用費也必須增加。對那些小偷和黑市賭博,在下半年我們要抽取雙倍的利潤。把我們地下錢莊的高利貸再提高一倍。此外,我們還必須要做成一單大買賣,把共濟會喪失的威信彌補回來。”
“這樣我們就能求得首領的寬恕?我可不這麽認為。”
一旁的老鼠臉苦笑,他的反對令巴茲始料不及,因為他是巴茲一手提拔的愛将,為首領掌管碼頭的全部生意。
“恕我直言,巴茲先生,所有貴族都向過往商船征收河道使用費,假使我們再增加,商人就沒辦法生活了。他們現在已經快受不了了,四五個沿河城鎮的商會宣布聯合抵制非法的河道使用費,并且組織了一支武裝船隊。他們的武力或者沒法和貴族士兵對抗,但卻足以對付我們。”
“還有城門費,”出乎巴茲的意料之外,除了老鼠臉,另一個親信也跳出來反對自己,“那些行商一直在抱怨我們的城門費太黑。現在他們很多人都寧可繞道去走南門,那是戴瑞控制的地盤,進城費是我們的三成還不到。如果繼續加碼,他們都會投向戴瑞的。這幾天的工夫,我們還流失了數十名優秀的小偷。戴瑞的保護費抽成比我們要低,不光是城南,現在中部市場上不少人都偏向戴瑞,商販也樂于向他交納保護費。此外,我們的地下錢莊也遭到了戴瑞的攻擊,六個放貸人被打死了,戴瑞的人焚燒了賬本,我們起碼損失了上百萬弗裏。那些債務人甚至為戴瑞歡呼,認為他是救世主。”
“這小子居然落井下石!”
這些突如其來的壞消息使巴茲怒不可遏,真不敢相信,自己辛辛苦苦建立的帝國,竟然會壞在戴瑞這個小雜種的手裏!
“我要他死!你們聽到了麽,我要這狗娘養的小雜種死!”
他大聲吼叫着,忽然警覺起來。這幾個家夥向來對自己惟命是從,唯唯諾諾,什麽時候變得有這麽大膽子了?想到這裏,他把手放在了桌子下面。那裏有一根細繩,只要輕輕一拉,警鈴就會響個不聽,隔壁房間裏那六個高價聘請的殺手就會沖進來,把膽敢觸犯首領的人切成肉塊。
親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想要對首領說什麽,但誰都沒那個膽量,最後還是老鼠臉開了腔:“請原諒,首領,我們今天在城南跟戴瑞一塊兒吃了午餐,友好地磋商了一下,達成了個小協議。”
一開始他惴惴不安,但随着話一出口,越說越是順流:“我們覺得您應該退位讓賢,由他來繼任王都監理人,可能會更好一點。”
巴茲只覺得自己的頭蓋骨都快要被怒氣掀掉了,他沒有說話,沉着臉拉動了繩子。
刺耳的鈴聲響了起來,可等了半天,什麽人也沒有進來。
巴茲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這時,老鼠臉友好地遞過來一張名單,巴茲發現,這些人名赫然都是自己聘請的殺手和親信,在每個人名的後面都寫着一個巨額數字,似乎是代表收買這些人的金額。
他知道自己完了。
“既然是這樣,你們還在等什麽,”他發現自己還能保持平靜,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把衣服下面的武器都拿出來吧,還這麽客氣幹什麽。”
“我們不會碰您一根汗毛,”老鼠臉說,他不敢看巴茲的眼睛,“只要您老老實實地呆在這兒,我們就不會動手。這是我們和戴瑞達成協議的一部分,咱們畢竟是有交情的,老板。”
“這就是你們的協議,”巴茲說,他突然暴怒起來,“你們居然向那個小雜種出賣我!”
他當然明白這幾個狗雜種肚子裏到底是打的什麽算盤。他們留着他,不過是為了能有一個承擔失敗責任的人罷了。如果他們殺了他,那麽死無對證,總監理人的怒火毫無疑問會下降到他們的身上。就這一點來講,在自己被總部來的行刑人處死之前,還有的是機會反敗為勝。巴茲還有王牌,那就是戈培爾大主教的支持。他堅信自己對戈培爾大主教的重要性,只要能找機會溜出去和大主教搭上線,自己随時可以重掌王城地下社會的大權。
于是他頹唐地歪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活像一只鬥敗了的公雞。
“你們贏了,”他捂住臉說,“我答應你們的條件。”
然而巴茲也沒想到,在說出這句話不到十秒鐘,他就見到了戈培爾大主教。
随着“轟”的一聲巨響,鑲嵌金釘的橡木門被撞成了粉末。一個高達十英尺的紫色怪物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所有人都驚呆了。
老鼠臉的反應最快,他第一個跳起來,拔出了鬥篷下的細劍。
他也成了第一個送命的人。
會議室雪白的牆壁上,陡然潑灑上了大量的鮮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巴茲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在一堆逼宮份子的屍體中間。他面無人色,呆若木雞地看着怪物一步步來近,把它那紫色的大腦袋送到自己面前。
“殺掉……雄鷹……我……要他……死!”疙疙瘩瘩的紫臉上流露出無限的猙獰,“我……要他……死!”
饒是巴茲向來沉得出氣,此時也只有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闖入者:這副情景本來只有在噩夢或傳說裏才存在的,可此時此刻,就出現在眼前。
“閣,閣下,”他咽了一口吐沫,居然還說得出話,“您,您究竟是誰?為什麽到我這裏來,對我說這些話?”
“蠢……貨……”怪物突然暴怒起來,一把揪住巴茲的脖子,将他提起來用力甩動,然後丢在房間的角落裏,“你,聽我,聽我……說……我是……我是……”
它說出了戈培爾大主教的名字。
“原來是這樣,”巴茲聽完了怪物結結巴巴的自述,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做夢,“這麽說,是因為雄鷹的闖入,您的法術出現了偏差,所以把靈魂轉移到了這副,這副軀體上……總之暫時無法複原,是麽?”
“是……是……是!”怪物咝咝地說,綠眼裏流露出狼狽的神色,“那東西……找到……魔力之源……是……惟一的複原……辦法……”
它把肩膀上一直扛着的人體從寬大的紫色肩膀上輕輕放下,再小心翼翼地将他放置躺在桌子上。
巴茲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氣。
那個被怪物一路扛來的身體正是戈培爾自己,或者說,原先曾經是戈培爾。此時,這具喪失了靈魂的肉體,只能躺在那兒微微地抽搐,翻着白眼,不停地流口水。
憑字面上去揣摩咒語的含義是大忌,但因為過于迫切的心情和對自己過度的自信,主教大人把身體變幻術當成了召喚法術。就這樣,原本嘗試着打算召喚一只低級惡魔的人,最終把自己的靈魂附着在了煉成品上,成了一只十英尺高,有着翅膀和尾巴的紫色惡魔。
“原來如此,”巴茲總算緩了口氣,“我明白了。”
他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着,又是狂喜又是焦慮。歡喜的是,剛才的危機因為戈培爾的突然闖入無比輕松就解決了。焦慮的是,這麽多年來,自己花費了多少時間和金錢,總算努力搭上了戈培爾大主教的線,可被這麽一攪,戈培爾大主教必須失蹤,教廷十有八九會委派一名新的大主教來接替戈培爾。自己最重要的政治支持,莫名其妙就化為了烏有。
又是這個雄鷹,他媽的,這個家夥吃飽了撐的,居然會去打劫皇家圖書館。
“雄鷹……沒有……出城……還……應該……”
曾經是大主教的怪物萬分艱難地吐字,惡魔的聲帶和人類的構造有很大差異,這使它在巴茲面前倍感狼狽,惱羞成怒。
“他落單……只有……一個女人……和……一起……找到他……殺……拿回……那東西……”
“一切聽您的吩咐,尊貴的閣下。”
盡管大主教現在已經成了個累贅,但面對一只情緒非常之不穩定的大惡魔,巴茲覺得還是充分讓它領會自己的恭順比較好。
“只是人手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巴茲說。
“什麽……”戈培爾大主教居然無法理解這個簡單的提示。
“雄鷹是精通各種武器的戰術大師,我們的力量不足,需要更多的人手,”巴茲謹慎地看着邏輯思維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