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8)病(中)

手術前一天,楊靜自早上開始就只能吃流食了。晚上八點,護士端來一大鐵缽的藥水,要楊靜喝下去。

那藥水一股鹹味兒,十分惡心,楊靜喝了兩盅就撐不住,問護士能不能不喝了。

“不喝要灌腸的。”

“那我灌腸……”

話音沒落,腦袋上挨了一下,楊啓程瞪她,“趕緊喝。”

楊靜苦着臉,“不好喝……”

楊啓程不為所動。

楊靜只得淚眼汪汪地拿起杯子,舀了半杯,皺着眉喝了一小口。

護士笑了,“你這樣更難受,大口喝吧。”

楊靜一咬牙,一鼓作氣又喝了兩杯。過了一會兒,肚子裏開始咕嚕咕嚕叫,她立即捂住肚子奔去洗手間。

趁着這時候,楊啓程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那藥水……

“呸!”他一下吐了出來。

還真挺難喝。

護士又敦促楊靜喝了兩杯,囑咐她過十點了就不得喝水。

楊靜一趟一趟跑洗手間,最後肚子裏都清空了,才終于消停下來,洗漱之後,爬上床休息。

楊啓程臨走前,将她枕頭底下的小說都抄出來,“早點睡,今天不準再看書了。”

第二天清晨,楊啓程早早趕來醫院,送楊靜進手術室。

楊靜身上穿着醫院的病號服,藍白條紋的。

她手臂往外伸,因為一晚上沒喝水,嗓子幹啞,“……哥。”

楊啓程低頭看了看,她從袖管裏伸出的手腕蘆管一樣纖長,似乎一捏就斷。

楊啓程伸手,将她手輕輕一握。

她手指發涼,掌心裏有汗。

楊啓程難得和顏悅色,“別怕。”

楊靜點了點頭。

“全麻,沒什麽感覺,睡一覺就做完了。”

楊靜又點了點頭。

楊啓程不自覺地用力,将她手指一捏,片刻之後,松開。

楊靜跟在護士後面進了手術室,門合上之前,又扭頭看了一眼。這一眼恰好對上楊啓程的目光,他神情與平日沒什麽不同,目光更深一些。見她回頭張望,沖她點了點頭,似是安撫。

楊靜深深呼吸,轉過頭來。

楊啓程在走廊裏等着,哪兒也沒去。

不一會兒,缸子提着果籃和營養品來了。

“進去了?”

楊啓程點頭。

缸子把東西先放去病房,回到走廊,從大衣內口袋裏掏出一封存折,遞給楊啓程,“我平常也不存錢,就這麽多。”

楊啓程接過,低聲說了句:“謝了。”

缸子摸了支煙出來,咬在嘴裏過幹瘾,“你打算就這樣?”

楊啓程看他一眼。

“這回還是小事,以後再有什麽意外,錢去哪兒湊?就白天看場子這點兒錢,塞牙縫都不夠。”

楊啓程沒說話。

“還是上回跟你提的,現在有個機會。”

“說說。”

缸子說:“我認識一個人,做藥材生意的,這次打算進藏,車隊缺倆司機,最好有點身手的,路上遇到點兒什麽事也不怵。”

“能拿多少錢?”

“錢不是重點啊,重點是跟着跑幾趟,熟悉流程了,咱可以自己單幹。”

楊啓程沉吟,“楊靜得住一周才能出院。”

“不急,車隊還要半個月才走。你考慮考慮,我讓人把這位子先留着了。”

正說着話,楊啓程手機響起來。接起來一聽,楊靜班主任打過來的,問他手術室的位置。

過了片刻,厲昀過來了。

楊啓程做介紹,“楊靜的班主任,厲老師。”

厲昀朝缸子伸出手,笑說:“你好,我叫厲昀。”

缸子忙輕輕握了握,“我是老楊朋友,曹鋼。”

寒暄幾句,厲昀問:“進去多久了?”

楊啓程答:“半個小時。”

厲昀說:“不知道順不順利。”

缸子笑說:“肯定沒問題,這丫頭命硬着呢。”

厲昀笑了笑。

厲昀在走廊長椅上坐下,缸子側過身去同她聊天,“厲老師教什麽的?”

“語文。”

“那巧了,我以前還當過語文課代表。”

厲昀笑一笑,“那真是巧。”

“可不是,我現在還能背《出師表》。”

“曹先生記性好。”

缸子嘿嘿一笑,又問:“厲老師工作幾年了?”

厲昀正要回答,意識到缸子這是在委婉問她年紀 ,便只笑了笑,答道:“沒幾年,今年剛當班主任。”片刻,她心念一動,問,“曹先生哪裏高就?”

缸子笑了,“高就談不上,什麽來錢做什麽。”

“做生意的?”

“……算是吧。”

“楊先生也是?”

缸子瞅了楊啓程一眼,“嗯,我倆一個鼻孔出氣。”

正這時,楊啓程忽然插話,“你們先幫忙看一會兒,我出去抽支煙。”

厲昀看着楊啓程身影走遠了,收回目光,又問缸子:“楊先生跟楊靜是堂兄妹吧,兩人差多少歲?”

缸子哈哈一笑,“他倆恰好一個姓,不是親戚。老楊今年二十三,大十歲吧。”

厲昀怔了怔,“沒血緣關系?”

“沒有。”

厲昀沉默片刻,才又笑了笑,“那楊先生對楊靜挺好的。”

“老楊這人仗義。”

缸子很會活躍氣氛,然而厲昀卻有些心不在焉。

終于,她逮到一個機會,又問:“楊靜上學期走讀,是住楊先生家裏?”

缸子心生警惕,微微眯了眯眼,笑說:“沒,他倆是鄰居,住一棟樓。”

缸子這人有個毛病,瞅見漂亮姑娘了,總會習慣性地撩一撩。然而萬花叢中過,這麽多年,他喜歡的姑娘全是一個類型的:脾氣直爽,有一說一,愛憎分明。這樣的姑娘愛起來爽快,分起來也爽快。顯然,厲昀并不是這樣的人。

很快,楊啓程抽煙回來了。

有缸子找話題,氣氛倒不十分尴尬。又過了二十分鐘,缸子問:“厲老師上午沒課吧,要是耽誤你時間……”

厲昀忙說:“我今天沒課,再說,我是楊靜班主任,我得對她負責。”

缸子笑了笑,終于沒轍。

他這人唯獨不擅長應付端着架子一板一眼的人,今天恰好碰上個中高手。然則既然厲昀在場,他也不好意思完全晾着她只跟楊啓程聊天。

想了想,幹脆起身,“我也出去抽支煙,一會兒回來。”

厲昀望着缸子走遠了,暗暗舒了口氣。

楊啓程翹腿坐在對面椅子上,面無表情。

厲昀看他片刻,忽然站起身,暗暗屏住呼吸,将穿在外面的一件薄風衣外套脫下來,搭在提包上。

楊啓程目光掃過來。

她裏面穿着一件白色襯衫,在腰上系了個結;襯衫裏面,是一件黑色的吊帶。

楊啓程靜了數秒,“我見過你。”

厲昀動作一頓,笑說:“我跟楊先生應該見過不少次了。”

楊啓程搖頭,“上半年,三川路一家酒吧裏,我見過你。”

厲昀愣了愣,片刻後驚訝道:“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兩個朋友打架,你是那時候的……保安?”

楊啓程點頭。

厲昀笑了,“我是說那天在學校第一次見到楊先生,就覺得十分面善。”

楊啓程表情有所緩和。

厲昀笑說:“也是緣分。”

她觀察着楊啓程的表情,“我其實早就想跟楊先生好好聊一聊,”她頓了頓,“關于楊靜的事。”

楊啓程看她,“楊靜怎麽了?”

厲昀斟酌片刻,認真問道:“楊先生聽沒聽說過創傷後應激障礙?”

楊啓程搖頭,神情平淡。

厲昀解釋道:“創傷後應激障礙,一個人受傷以後,很可能會延遲出現一種精神障礙。這種精神障礙分為很多類型,其中一類,是回避和麻木型……”

“你是說楊靜有病?”

厲昀一愣,“楊先生,不是這個意思。我修過心理學,我覺得楊靜的反應,有些符合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症狀……她情緒太壓抑了,需要得到疏導。”

楊啓程本有些不以為然,但聽見最後一句卻頓了頓。

“人就像一個容器,如果負面情緒只進不出,久而久之,很可能影響心理健康。”

楊啓程看她一眼,神情有所緩和,“每個人表達方法不一樣。”

厲昀點頭,“但是人都會有傾訴的欲望,不管用什麽方式。關于她母親去世這件事,她有沒有找你,或者找其他人傾訴過?”

楊啓程沉默。他相信,楊靜不會願意對任何一個人講這件事。

半晌,他沉聲問厲昀:“你有什麽辦法?”

厲昀微蹙着眉,輕輕嘆了聲氣,“老實說,我有心無力。楊靜戒心很強,對不熟悉的人很有敵意。”

這點楊啓程認同。

“需要一個她絕對信任的人,幫助她把負面情緒纾解出來。”厲昀看着楊啓程。

楊啓程問:“你是說我?”

厲昀點頭,“你是楊靜哥哥,對她最熟悉。具體怎麽做,我可以幫你們。”

楊啓程沉吟,片刻後只說:“這事以後慢慢再說吧。”

厲昀笑一笑,也不再說什麽,點頭說好。

又等一個小時,手術終于結束,楊靜被推回病房,她全身都接着管子,氧氣罩、輸尿管、輸液的輸血的……一張小臉跟白紙一樣,沒有一點血色。

楊啓程伸手碰了碰她的臉,冷得仿佛冰碴,一摸手臂,也是如此,便将被子掖得更緊。

快到午飯時間了,楊啓程讓缸子請厲昀吃飯,自己留在病房陪護。

厲昀忙說,“我回學校吃,中午還要去宿舍查寝。”

楊啓程點頭,“下回請厲老師吃飯。”

送走厲昀,缸子又轉回來問楊啓程,“吃點啥,我給你帶。”

“随便。”

“楊靜能吃嗎?”

“八小時內水都不能喝。”

缸子看了看床上的楊靜,嘆一聲氣,“也是可憐。”

楊靜被叫醒了,護士過來替她量了量血壓,把氧氣罩撤下。

楊靜張了張口,啞聲問:“手術做完了?”

“早做完了。”

楊靜嘴唇上起了一層死皮,“……我想喝水。”

楊啓程倒了杯溫水,拿棉簽蘸着,替她擦了擦嘴唇,“忍着,還不能喝水。”

楊靜清醒了一會兒,又接着睡。楊啓程百無聊賴,把楊靜租的書拿過來看。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楊靜嘴裏輕輕哼了一聲。

楊啓程擡頭,發現楊靜睜開了眼睛,“疼?”

麻藥作用已經消退,為了止血,傷口上還壓着沙袋。

楊靜只說,“有一點,不是很疼。”

“疼就睡一會兒。”

然而背也疼,又疼又僵。

楊靜輕聲說,“好。”

楊啓程低頭看了一會兒書,擡頭去看楊靜,卻發現她并沒有睡。

她緊蹙着眉,牙齒緊咬着嘴唇。

楊啓程丢了書,擡手按鈴。

片刻,護士進來。

楊啓程問:“能不能給她用點止痛的。”

護士走到楊靜身旁,仔細看了看,“我去問問醫生。”

過了半晌,護士拿着小半瓶藥水回來,換上正在輸的,“只能打這一次。”

楊啓程點頭。

護士在記錄卡上寫了一行字,調了調流速,“輸完了按鈴叫人來換。”

藥水見效很快,不過十來分鐘,楊靜再度合上眼。

晚上六點,今天的藥水終于打完。楊啓程回家洗了個澡,換了套幹淨衣服,吃過晚飯方又回到病房。楊靜已經醒了,比之前精神稍好。

楊啓程問她:“還疼不疼?”

楊靜搖頭,“好些了。”

楊啓程“嗯”了一聲。

然而楊靜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麽了?”

楊靜支支吾吾,“我……我想上廁所。”

楊啓程頓覺尴尬,輕咳一聲,“插管子了……”

楊靜漲紅了臉。

楊啓程站起身,主動回避,“我出去抽支煙。”

晚上八點左右,陳駿過來探病。

他這回沒給楊靜帶書,而是帶了個MP3.

陳駿一邊給她演示怎麽操作,一邊說:“電都充好了,能用七八個小時,裏面有兩百首歌。”

楊靜說“謝謝”。

陳駿在床邊坐下,“其實中午就打算來的,被祝老師叫去幫忙了。”

“沒事。”

陳駿看她,“疼不疼?”

“還好。”

陳駿把自己額前的頭發撩起來,“我額頭上有個疤,能看見嗎?”

楊靜瞥了一眼,“不明顯。”

“小學三年級出車禍留下的,縫了二十多針。我奶奶說,小時候把罪都受了,以後就會一帆風順。”

楊靜勾了勾嘴角。

陳駿看她笑了,自己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摸了摸鼻子。

楊啓程在一旁看得想笑,覺得自己電燈泡似的礙眼,便站起身往外走。

楊靜忙問:“去哪兒?”

“透氣,房裏一股藥味兒。”

陳駿收回目光,看向楊靜,“程哥晚上要在這裏陪床?”

楊靜搖頭,“不知道。”

以楊啓程的性格,哪裏耐得了這個煩,病房裏又小又悶,還不能抽煙。

“那半夜有什麽需要……”

“總有辦法。”

一直盤旋在腦中的疑問再次冒出來,陳駿猶豫片刻,還是說出口,“楊靜,我覺得……程哥和你不像堂兄妹。”

“本來就不是。”

陳駿愣了愣,“那你上回說……”

“我沒說。”楊靜瞥他一眼,“不管是不是,反正無論如何,他就是我哥。”

陳駿緊抿嘴角,沉默片刻,轉移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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